《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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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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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发表他的低徊趣味的主张,但是这种整册的论著却不再写了。

话虽如此,到底夏目是文人学者两种气质兼备的人,从他一生工作上看
来似乎以创作为主,这两种论著只是一时职业上的成绩,然而说这是代表他
学术方面的恰好著作,亦未始不可。不但如此,正因他有着创作天才,所以
更使得这些讲义处处发现精彩的意见与文章。《文学评论》从前我甚爱好,
觉得这博取约说,平易切实的说法,实在是给本国学生讲外国文学的极好方
法,小泉八云的讲义仿佛有相似处,不过小泉的老婆心似乎有时不免唠叨一
点罢了。我又感到这书不知怎地有点与安特路阑(AndrewLang)的英国文学
史相联,觉得这三位作者颇有近似之点,其特别脾气如略喜浪漫等也都是有
的。

《文学论》出版时我就买了一册,可是说起来惭愧得很,至今还不曾好
好地细读一遍,虽然他的自序读了还记得颇清楚。夏目说明他写此书的目的
是要知道文学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他觉得现代的所谓文学与东洋的即以中
国古来思想为根据的所谓文学完全不是一样。他说:

余乃蛰居寓中,将一切文学书收诸箱底,余相信读文学书以求知文学为何物,是犹

以血洗血的手段而已。余誓欲心理地考察文学以有何必要而生于此世,而发达,而颓废,

余誓欲社会地究明文学以有何必要而存在,而隆兴,而衰灭也。
他以这样的大誓愿而起手研究,其一部分的结果即是《文学论》。我平常觉
得读文学书好像喝茶,讲文学的原理则是茶的研究。茶味究竟如何只得从茶
碗里去求,但是关于茶的种种研究,如植物学他讲茶树,化学他讲茶精或其
作用,都是不可少的事,很有益于茶的理解的。夏目的《文学论》或者可以
说是茶的化学之类罢。

中国近来对于文学的理论方面似很注重,张君将这部名著译成汉文,这
劳力是很值得感谢的,而况又是夏目的著作,故予虽于文学少所知,亦乐为


之序也。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八日,于北平之苦雨斋。

□1932年 
10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猪鹿狸

《猪鹿狸》,这是很奇妙的一部书名。这在一九二六年出板,是日本的
乡土研究社丛书之一,著者早川孝太郎,学人而兼画家,故其文笔甚精妙。
所著书现有《三州横山话》,《能美郡民谣集》,《羽后飞岛图志》,《猪
鹿狸》,《花祭》二卷,有千六百页,为研究地方宗教仪式之巨著。其中我
所顶喜欢的还是这《猪鹿狸》,初出时买了一本,后来在北平店头看见还有
一本又把他买了来,原想送给友人,可是至今没有送,这也不是为的吝啬,
只是因为怕人家没有这种嗜好,正如吃鸦片烟的人有了好大土却不便送与没
有癌的朋友,——我以鸦片作比,觉得实在这是一种嗜好,自己戒除不掉也
就罢了,再去劝人似乎也可以不必。

这是讲动物生活的一册小书,但是属于民俗学方面而不是属于动物学
的,他所记的并非动物生态的客观纪录,乃是人与兽,乡村及猎人与兽的关
系的故事。我从小时候和草木虫鱼仿佛有点情分,《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南方草木状》以至《本草》、《花镜》都是我的爱读书,有一个时候还曾
寝馈于《格致镜原》,不过书本子上的知识总是零碎没有生气,比起从老百
姓的口里听来的要差得很远了。在三十多年前家里有一个长工,是海边的农
夫而兼做竹工,那时他给我们讲的野兽故事是多么有意思,现在虽然大半不
记得了,但是那留下的一点儿却是怎么的生动的存在着,头上有角的角鸡,
夜里出来偷咬西瓜的獾猪,想起时便仿佛如见沙地一带的情景,正如山乡的
角鹿和马熊的故事一样,令我时时怀念这些故乡的地方。早川的这册书差不
多就是这种故事的集录,即使没有著者所画的那十几张小图也尽足使我喜欢
了。

正如书名所示,这书里所收的是关于猪鹿狸三种兽的故事,是一个七十
七岁的老猎人所讲的,不是童话似的动物谈,乃是人与兽接触的经验以及感
想,共有五十九篇,其中以关于猪和狸的为最有趣味,鹿这一部分比较稍差。
这里所谓猪实在是中国的野猪,普通畜养的猪日本称之曰豚。平常如呼人为
豚,人家必要大生其气,但猪却是美名,有人姓猪股,德富苏峰的名字叫做
猪一郎,都是现在的实例。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八猪条下云,
如为猎人被伤去时人詈谓汝卑怯者盍还乎,则大忿怒,直还进对合,与人决
胜负,故譬之强勇士。(原本汉文。)今日本俗语有猪武者一语,以喻知进
而不知退者,中国民间称野猪奔铳,亦即指此种性质也。书中说有一猎人打
野猪伤而不死,他赶紧逃走,猪却追赶不放,到了一棵大树下像陀螺似的人
和猪团团的转了七个圈,后来不知怎的装好了枪,从后面一枪才结果了猪的
性命。自己逃着,说是从后面未免有点可笑,其实是绕着树走得快的时候差
不多是人在猪屁股后头追着的样子了。书中又说及猪与鹿的比较。也很有意
思。鹿在山上逃走的时候,如一枪打中要害,他就如推倒屏风似的直倒下来,
很觉得痛快。可是到了野猪就不能如此,无论打中了什么要害,他决不像鹿
那样的跌倒,中弹之后总还要走上两三步,然后徐徐的向前蹲伏下去。听着
这话好像是眼见刚勇之士的死似的,觉得这真是名实相符的野猪的态度。我
对于著者的话也很表同意,与法国诗人诗里的狼一样这猪实在堪为我们的师
范。但是很希奇的是,这位刚勇之士的仪表却并不漂亮。据说曾有一个年青
妇人在微暗的清早到山里去收干草,看见前面路上有一只小猪模样的灰色的
兽,滴沰滴沰的走着。这时候兽似乎未曾觉得后边有人走来,女人也颇胆大,


便跟在后面走,刚走了半里多路,兽就岔路走进草丛里去了。回家后讲起这
事,老人们告诉她说那就是野猪哩,她不但不出惊,反出于意外似的道,那
样的东西是野猪么?据著者的经验说,从幼小时候就听说猪是可怕的东西,
强悍的兽,后来有一回看见被猎人们抬了去的死猪的模样,也感到同样的幻
灭云。不过我想这或者并不由于野猪的真是长得不漂亮。实在大半还是因为
家猪平常的太不争气的缘故罢。

狸的故事差不多是十之八九属于怪异的。中国近世不听见说有什么狸子
作怪,但在古时似乎很是普通,而且还曾出过几个了不得的大胆的,敢于同
名人去开玩笑的狸妖,他们的故事流传直到今日。《太平广记》四四二所录
狸的怪谈有十一篇,《幽明录》里与董仲舒论五经究其微奥的老狸,《集异
记》里与张茂先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的千年
斑狸,可谓俊杰,此外幻化男妇也很有工夫。日本现今狐狸猫貉四者还都能
作怪,民间传说里有《滴沰山》与《文福茶釜》两篇最是有名。狸的恶戏在
平时却多是琐屑的,不大有干系人命的大事。《三才图会》里说老狸能变化
妖怪与狐同,至其游戏则“或鼓腹自乐,谓之狸腹鼓,或入山家,坐炉边向
火乘暖,则阴翼垂延,广大于身也”。《三州横山话》中有一节曰“狸的腹
鼓”,其文曰:

据说到山里去作工,狸会来招呼。对面的山上丁丁的砍着树似,又叫道喊!不注意

时答应一声,原来却是狸叫,便只好停了工作回来。(案狸与人呼应不已,如人困惫至不

复能应则为狸所食,否则狸自毙云。

与人声相比那似乎是苦闷的声音,低低的叫道喴!夜间独居的时候,听
见狸叫,决不可轻易答应。听过许多故事,说夜里与狸对呼,把挂钩上的开
水壶都喝干了,又说用木鱼替代答应,一直敲到天亮。

狸腹鼓原说是月夜为多,但据八名郡七乡村人生田省三的实验谈,则在
将要下雨的漆黑的夜里时时听见敲着破鼓似的声音。这本来是在笼里养着的
狸,但是这人说一天雨夜在风来寺山中所听到的腹鼓和这声音也正相同。

狸与貉一看似乎难以分别,在冬天看他的脚就可知道,据说狸的脚底上
满是皲裂。

狸的肾囊可以化作八张席子的房间,在《猪鹿狸》中也有些故事,现在
不及多抄了。乡土研究社丛书中还有一册笠井新也的《阿波的狸之话》,是
专讲一地方的狸的故事的。

□1933年 
9月 
23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兰学事始

在十一二年前日本菊池宽发表一篇小说,题名《兰学事始》,叙述杉田
玄白与前野良泽苦心译读和兰解剖学书的事,为菊池集中佳作之一。《兰学
事始》本来是一部书名,杉田玄白八十三岁时所著,小说里所讲的大抵全以
此为根据,明治初年此书虽曾刻木,已不易得,近来收入《岩波文库》中始
复行于世,价才金二十钱也。所谓兰学本指和兰传来的医学,但实在等于中
国的西学一语,包含西洋的一切新知识在内。十六世纪以来葡西至日本互市
传教,日人称之曰南蛮,和兰继之,称曰红毛,及德川幕府实行锁国,严酷
的禁止信教,其后只剩下和兰一国继续通商,地点也只限于长崎一处,于是
和兰的名号差不多成为西洋的代表了。在长崎出岛地方有一所阿兰陀馆,和
兰每年派一位甲必丹来住在那里,仿佛是一种领事,管理交易的事,有官许
的几个“通词”居间翻译,在那时候通词便是唯一的西洋语贮藏所,可是这
也只能说话,因为文字的学习是犯禁的,有人著了一部《红毛谈》,内里画
了字母的形象,便为政府所禁止没收。但是求知识的人总想往这方面求得出
路,有些医生由通词间接的去学几个“兰方”,有些学者如青木昆阳跑到长
崎去请通词口授,学了五百馀言的和兰话回来。当时社会称此类具眼之上曰
豪杰。野上臼川云,元龟天正(一五七○至九一)的时代持长枪的豪杰横行
于天下,享保(一七一六至三五)以后的豪杰则从长崎通词家里秘密的得到
Woordenboek(字典),想凭此以征服不思议的未知世界。青木昆阳即是这豪
杰之一,前野良泽乃是昆阳的弟子也。

前野良泽生于一七二三年,世代业医,年四十七始就昆阳学和兰语,次
年往长崎,于昆阳所授五百言外又诵习二百馀言,并得字书及《解剖图志》
以归。又次年为明和八年(一七七一),三月四日与杉田玄白等至千住骨之
原刑场“观脏”,见其一一与图志符合,遂定议起手翻译。杉田亦世医,偶
得图志阅之,与汉医旧说大异,及实验后乃大服,提议译述刊行以正缪误,
唯不通兰语,推前野为译主,约期集会,时前野年四十九,杉田三十九也。
《兰学事始》卷上纪其事曰:

次日集于良泽家,互语前日之事,乃共对 
TafelAnatomia(案即 
TabulaeAnatomicae)
之书,如乘无舵之舟泛于大海,茫详无可倚托,但觉芒然而已。唯良泽对于此道向曾留意,
远赴长崎,略知兰语并章句语脉间事,年长于予者十岁,乃定为盟主,亦即奉为先生,予
则即二十五字亦尚未识。今忽然发起此事,乃亦学习文字并诸单语焉。

译述此书应如何下手,先加以讨论,如从内象起则必难了解,此书最初有俯伏全象
之图,此为表部外象之事,其名称皆所熟知,取图说记号并合研究差可着手,遂决定从此
处下笔,即《解体新书》之形体名目篇是也。其时对于 
de(英文 
the)、het(the,又代
名词)、als(as)、welk(whieh)等诸词,虽略有记诵,然不能仔细辨解,故常读之不
解所谓。如眉者生于目上之毛也一句,尽春天的长昼终未明瞭,苦思直至日暮。互相既视,
仅只一二寸的文章终于一行不能解。又一日读至鼻者佛耳黑芬特者也,此语亦不可解,众
共讨索此应作何解,实无法可通。其时亦无字典之类,唯良泽从长崎购得一简略小册,共
检之,在 
Verhffend一语下注云,树枝断处,其处佛耳黑芬特,又扫院落时,尘土聚集而
佛耳黑芬特也。此是何义,又苦思强解如前,亦终未明。予思树枝断处接合则稍高,又扫
地时尘土积聚亦成堆,鼻在面上正是堆起之物,然则佛耳黑芬特或即堆积之意。予遂言此
语译作堆积何如,众人闻言甚以为然,遂决定如此译。此时喜悦之情无可比喻,大有获得
连城之壁之概焉。。。然语有之,为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苦心劳思,辛勤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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