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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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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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为过,因此我觉得欧洲古时教育之重古典文法不是无意义的。不过那私刑
似的强迫学习也很可怕,其弊害等于中国的读经:若在青年,于实用之上进
而为学问的研究,裨益当非浅鲜,如或从别一方面为趣味的涉猎,那更是我
所非常赞同的。

我的对于文法书的趣味,有一半是被严几道的《英文汉诂》所引起的。
在《印度读本》流行的时候,他这一本书的确是旷野上的呼声,那许多叶“析
辞”的详细解说,同时受读者的轻蔑或惊叹。在我却受了他不少的影响,学
校里发给的一本一九○一年第四十板的“马孙”英文法,二十年来还保存在
书架上,虽然别的什么机器书都已不知去向了。其次,“摩利思”的文法也
搜求到手:这两者都是原序中说及,他所根据的参考书。以后也还随时掇拾
一二种,随意翻阅,斯威忒(Sweet)的大著《新英文法》,虽是高深,却也
给与了好些快乐,至于惠德尼(Whitney)威斯忒(West)巴斯克威尔
(Baskerville)诸家学校用文法书也各有好处:他们使我过了多少愉快的时
间,这是我所不能忘记的。纳恩菲尔(Nesheld)的一套书虽然风行一时,几
乎成为英语学者的枕中鸿宝,我却一点都感不到什么趣味:他只辑录实用的
条例,任意的解说一下,教属地的土人学活或者是适用的,但是在“文化教
育”(Liberaledu…cation)上的价值可以说几乎等于零了。

日本文法在本国未必绝无好著,但中国没有一本可以与《英文汉诂》相
比的书却是事实。梁任公的《和文汉读法》大约是中国人所著书中最早的一
种,即使有些缺点,其趣味与影响原也不可掩没。此外或者还有别人的努力,
但大抵重在文章体,未免偏而不全,现在日本的学术文艺界上语体文占了优
势,只学了古文便不能了解文化全体的趋势。在这意义上,葛锡祺的《日语
汉译读本》可以说是一部适用的书,虽然只足为课本,没有潜藏的趣味,—
—然而与永嘉松台山人的《日本语典》相比较,别的文法书都要算做佳作了。
当初见到上海报上的出板广告,非常钦慕,打听着北京的寄售处,忍着好些
冷遇与损失,在一处学生银行的柜头买到了一本,回来一看乃大出意外,原
来他太有趣味了,所以也就逸出在文法书的范围之外了。

《日本语典》中的规则及说明都有所凭据,没有什么错误,到了所举的
实例里便匪夷所思的奇妙了。我本想引用原文,以昭实在,但因印刷不便,
所以只用译语,不过它的绝对信实是可以保证的,如第九页云,

这个更比那个,那一个是高呢?
第二十六叶云,
这个月里有除夕么?
除夕当然在十二月里,没有再问的必要。日本称除夕曰大晦日,编者却

解为阳历的三十一日,故有此误。又第二十七叶云:

我幼时虽曾读过中国的唐诗的三百首,到现在为止,一点都〔不〕忘记完了。

这个病院里有第一号的房间么?


“一点都”(sukoshi…mo)这一个字,后边必接用否定词,即使独用含
着“一点都不。。”的意思:用在上边这一句里,简直不成说话了。次句文
法上虽无谬误,但也说不过去,因为倘若有房间,至少第一号总是有的了、
第六十叶著者原译云:若为学者则学问必优”,而句意乃云,

若做成学者则学问必定工巧。

“为学者”(Bakusha…osuru)这一句话在日本极少听见,我不明白是什
么意思,照熟语类推,可以解作“充当学者”,但意义未免有点离奇,至于
工巧只用在技能上,不能说学问。但在第一一四叶还有更好的一句,文云,

Do naru boto ka?

意云将来怎样呢?而原译云“如何成事乎”。则是字对字的直译,却也
居然可以成句,真是凑巧极了。据沧庐山人的序言说,“体例与取材均以国
人适用为依归”,所以异于群书,能够“独辟蹊径而发挥其特长”,从上边
所引的文句看来可以知道他所说的不错,但是这些独辟蹊径的“洋泾滨”日
本语无论怎样的适于国人,只是在日本不能通用,也是徒劳。要学外国语只
得自己去迁就他,不能叫别人来遵从我,这是很明瞭而平凡的事实,大家应
该都知道的,《日本语典》的著者却得在外国语上来施展独创,于是结果成
为一部空前的浪漫的文法书了。

我说空前的,或者有点不正确,因为我以前曾经批评过两种讲日本文法
的书。其中也有许多独创的句子,其奇妙处非常相似,几乎令人疑心三者同
出于一人的手笔。因为我对于文法的趣味与好事,不幸负了志愿的去批评这
三部书的义务,这是我自己所觉得不很愉快的事。

□1923年。。 6月。。 9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爱的创作

《爱的创作》是与谢野晶子《感想集》的第十一册。与谢野夫人《她本
姓凤》曾作过好些小说和新诗,但最有名的还是她的短歌,在现代歌坛上仍
占据着第一流的位置。十一卷的《感想集》,是十年来所做的文化批评的工
作的成绩,总计不下七、八百篇,论及人生各方面,范围也很广大,但是都
很精彩,充满着她自己所主张的“博大的爱与公明的理性”,此外还有一种
思想及文章上的温雅(Okuyukashisa),这三者合起来差不多可以表出她的
感想文的特色。我们看日本今人的“杂感”类文章,觉得内田鲁庵的议论最
为中正,与她相仿,唯其文章虽然更为轻妙,温雅的度却似乎要减少一点了。

《爱的创作》凡七十一篇,都是近两年内的著作。其中用作书名的一篇
关于恋爱问题的论文,我觉得很有趣味,因为在这微妙的问题上她也能显出
独立而高尚的判断来。普通的青年都希望一劳永逸的不变的爱,著者却以为
爱原是移动的,爱人各须不断的创作,时时刻刻共相推移,这才是养爱的正
道。她说:

人的心在移动是常态,不移动是病理。幼少而不移动是为痴呆,成长而不移动则为
老衰的征候。

在花的趣味上,在饮食的嗜好上,在衣服的选择上,从少年少女的时代起,一生不
知要变化多少回。正是因为如此,人的生活所以精神的和物质的都有进步。。。世人的俗
见常以为夫妇亲子的情爱是不变动的。但是在花与衣服上会变化的心,怎么会对于与自己
更直接有关系的生活倒反不敏感地移动呢?

就我自己的经验上说,这二十年间我们夫妇的爱情不知经过多大的变化来了。我们
的爱,决不是以最初的爱一贯继续下去,始终没有变动的,固定的静的夫妇关系。我们不
断的努力,将新的生命吹进两人的爱情里去,破坏了重又建起,锻炼坚固,使他加深,使
他醇化。。。我们每日努力重新精神,每日建筑起以前所无的新的爱之生活。

我们不愿把昨日的爱就此静止了,再把他涂饰起来,称作永久不变的爱:我们并不

依赖这样的爱。我们常在祈望两人的爱长是进化移动而无止息。
倘若不然,那恋爱只是心的化石,不能不感到困倦与苦痛了罢。
我们曾把这意见告诉生田长江君,他很表同意,答说,‘理想的夫妇是每日在互换

爱的新证书的。’我却想这样的说,更适切的表出我们的实感,便是说夫妇是每日在为爱
的创作的。
凯本德在《爱与死之戏剧》上引用爱伦凯的话说,“贞义决不能约束的,

只可以每日重新地去赢得。”又说,“在古代所谓恋爱法庭上,武士气质的
人明白了解的这条真理,到了现今还必须力说,实在是可悲的事。恋爱法庭
所说明的,恋爱与结婚不能相容的理由之一,便是说妻决不能从丈夫那边得
到情人所有的那种殷勤,因为在情人当作恩惠而承受者,丈夫便直取去视若
自己的权利。”理想的结婚便是在夫妇间实行情人们每日赢得交互的恩惠之
办法。凯本德归结的说,“要使恋爱年年保存这周围的浪漫的圆光,以及这
侍奉的深情,便是每日自由给与的恩惠,这实在是一个大艺术。这是大而且
难的,但是的确值得去做的艺术。”这个爱之术到了现代已成为切要的研究,
许多学者都着手于此,所谓爱的创作就是从艺术见地的一个名称罢了。

中国关于这方面的文章,我只见到张竞生君的一篇《爱情的定则》。无
论他的文句有怎样不妥的地方,但我相信他所说的“凡要讲真正完全爱情的
人,不可不对于所欢的时时刻刻改善提高彼此相爱的条件,一可得了爱情上


时时进化的快感,一可杜绝敌手的竞争”这一节话,总是十分确实的。但是
道学家见了都着了忙,以为爱应该是永久不变的,所以这是有害于世道人心
的邪说。道学家本来多是“神经变质的”(Neurotic),他的特征是自己觉
得下劣脆弱;他们反对两性的解放,便因为自知如没有传统的迫压他必要放
纵不能自制,如恋爱上有了自由竞争他必没有侥幸的希望。他们所希冀的是
异性一时不慎上了他的钩,于是便可凭了永久不变的恋爱的神圣之名把她占
有专利,更不怕再会逃脱。这好像是“出店不认货”的店铺,专卖次货,生
怕买主后来看出破绽要来退还,所以立下这样规则,强迫不慎的买主收纳有
破绽的次货。真正用爱者当如园丁,想培养出好花,先须用上相当的精力,
这些道学家却只是性的渔人罢了。大抵神经变质者最怕听于自己不利的学
说,如生存竞争之说很为中国人所反对,这便因为自己没有生存力的缘故,
并不是中国人真是酷爱和平:现在反对爱之移动说也正是同样的理由。但是
事实是最大的威吓者,他们粉红色的梦能够继续到几时呢。

爱是给与,不是酬报。中国的结婚却还是贸易,这其间真差得太远了。

〔附记〕近来阅蔼理斯的《性的心理研究》第五卷《色情的象征》,第
六章中引法国泰耳特(G。Tarde)的论文《病的恋爱》,有这几句话:“我们
在和一个女人恋爱以前,要费许多时光;我们必须等候,看出那些节目,使
我们注意,喜悦,而且使我们因此掩过别的不快之点。不过在正则的恋爱上,
那些节目很多而且常变。恋爱的真义无非是一种环绕着情人的航行,一种探
险的航行而永远得着新的发见。最诚实的爱人,不会两天接续的同样的爱着
一个女人。”他的话虽似新奇,却与《爱的创作》之说可以互相参证。

编订时追记。

□1923年 
7月 
15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汉译古事记神代卷引言

绍原兄,

让我把这鹅毛似的礼物,

远迢迢的从西北城,

送到你的书桌前。

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周作人。

我这里所译的是日本最古史书兼文学书之一,《古事记》(Kojiki)的
上卷,即是讲神代的部分,也可以说是日本史册中所记述的最有系统的民族
神话。《古事记》成于元明天皇的和铜五年(712),当唐玄宗即位的前一年,
是根据稗田阿礼(HiedanoAre)的口述,经安万侣(Yasumavo)用了一种特
别文体记下来的。当时日本还没有自己的字母,平常纪录多借用汉字,即如
同是安万侣编述的《日本书纪》便是用汉文体所写。《日本书纪》是一部历
史,大约他的用意不但要录存本国的史实,还预备留给外国人(自然是中国
同朝鲜人)看的,所以用了史书体裁的汉文。但是一方面觉得这样一来就难
免有失真之处。因为用古文作文容易使事实迁就文章,更不必说作者是外国
人了,所以他们为保存真面目起见,另用一种文体写了一部,这便是《古事
记》。(虽然实际上是《古事记》先写成。)因为没有表音的字母可用,安
万侣就想出了一个新方法,借了汉字来写,却音义并用,如他的进书表文(这
原来是一篇骄文)中所说,“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训,或一事之内全以训录。”
不过如此写法,便变成了一样古怪文体,很不容易读,如第三节中所云,“故
二柱神立天浮桥而指下其沼矛以画者,盐许袁吕许袁吕迩画鸣而引上时,自
其矛末垂落之盐,累积成岛,是自淤能棋吕岛”,即其一例。但到了十八九
世纪,日本国学发达起来,经了好些学者的考订注解,现在已经可以了解了。
我这里所译,系用次田润的注释本,并参照别的三四种本子。我的主意并不
在于学术上有什么供献,所以未能详征博考,做成一个比较精密完善的译本,
这是要请大家预先承认原谅的。

我译这《古事记》神代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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