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固各有特色,而此种倾向则大抵相同。鄙人在南京当过学生六年,后来往
家北京亦已有二十八年了,对于两都一样的有兴趣,若浙东乃是故乡,我拉
(ngala)宁绍同乡,盖钱塘江分界,而曹娥江不分界,遂一直接连下去,土
风民俗相通处尤多。自己平常也喜欢写这类文章,却总觉得写不好,如今见
到两家的佳作那能不高兴,更有他乡遇故知之感矣。读文情俱胜的随笔本是
愉快,在这类文字中常有的一种惆怅我也仿佛能够感到,又别是一样淡淡的
喜悦,可以说是寂寞的不寂寞之感,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一种缘分也。
一般做举业的朋友们向来把这种心情的诗文一古脑儿的称之曰闲适,用
现今流行语来说,就是有闲云云。《癸巳存稿》卷十二《闲适语》一则云:
秦观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王铚《默记》以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
方净土,其论甚可憎也。。。盖流连光景,人情所不能无,其托言不知,意更深曲耳。
俞理初的话本来是很不错的,我只补充说明,闲适可以分作两种。一是
安乐时的闲适,如秦观张雨朱敦儒等一般的多是,一种忧患时的闲适,以著
书论,如孟元老的《梦华录》,刘侗的《景物略》,张岱的《梦忆》是也。
这里边有的是出于黍离之感,有的也还不是,但总之是在一个不很好的境地,
感到洪水在后面,对于目前光景自然深致流连,此与劫馀梦想者不同,而其
情绪之迫切或者有过无不及,也是可有的事。这固然只是忧患时文学的一式
样,但文学反正就是这点力量,即便是别的式样也总还差不多,要想积极的
成就事功,还须去别寻政治的路。近读武者小路氏的小说《晓》,张我军君
译作“黎明”,第一回中有一节话云:
老实说,他也常常地感觉,这个年头儿是不是可以画着这样的画?可是,不然的话,
做什么好呢?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除了拿着诚实无匹的心情来作画以外没有办法的么?
这里我们也正可以引用,来做一个说明。不管是什么式样,只凭了诚实
的心情做去,也就行了。说是流连光景,其对象反正也是自己的国与民及其
运命,这和痛苦流涕的表示不同,至其心情原无二致,此固一样的不足以救
国,若云误国,则恐亦未必遽至于此耳。
文君的第二集子曰《文抄》,将在北京出板,属题数语为之喤引。鄙人
误入文人道中,有如堕贫,近方力求解脱,洗脚登岸,对于文事戒不复谈,
唯以文君著作读过不少,此次刊行鄙人又参与拉纤之工作,觉得义不容辞,
拉杂书此,只图凑起数百字缴卷而已,别无新义想要陈说也。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八月八日,知堂。
□1944年
9月刊《古今》54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文史丛著序
谢刚主先生以所撰《文史丛著》见示,属写小序。不佞于专门史学系门
外汉,何敢赞一词,唯重违谢先生之雅意,若承允许以不切题的文章缴卷,
则亦何敢固辞。不佞平日喜杂览,对于四部各有部分的兴趣,又曾闻先贤有
六经皆史之语,觉得凡所涉猎亦悉是有用的史料,不特有时想用作解嘲之词,
亦实欲以自勉,期于下笔矜慎,无失学问之本意耳。中国史字古文为手执册,
西洋则推源于古希腊语,谊云研求,实为学问之总体,此二义夙为不佞所喜,
盖就自然万物寻其现象与原则,世称科学,就文献以求其因革之迹,是为历
史,史与学其实是一而二,若人文科学则正是史之正名也。我看中国杂书,
感觉一种不满,可称之曰史的常识之缺乏,此盖由于史学之大专门化,书既
浩瀚难读,学者所致力又多在年代职官之末,遂渐与生活游离,艰于自立,
遑论及物。能惧思者当知及今之世复兴史学实为要图,而文史撰述凡有利于
此事者,流传推广,亦不容缓。往年读《心史丛刊》三集,以史事为材料,
写为随笔,合知识趣味为一,至可益人神智,念之至今未忘。今见谢先生此
著,其佳处亦正相同。谢先生尝从心史先生游,又曾闻任公静庵诸先生之绪
论,有所著述,自能集三先生之长,裨益学子非浅鲜,抑亦庶几足以补从来
之缺憾,满足时代之要求,其责任尤大矣。
中国民国三十二年一月十二日,记于北京。
□1944年
11月刊《文史》1期,署名十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新诗序
这一册《谈新诗》是废名以前在北京大学讲过的讲义,黄雨君保存着一
份底稿,这回想把他公开,叫我写篇小序,这在我是愿意也是应当的。为什
么呢,难道我们真是想要专卖废名么,那未必然。这也只因为我对于这件事
多少更知道一点罢了。废名在北京大学当讲师,是胡适之兼任国文学系主任
的时候,大概是民国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最初他担任散文习作,后来添了
一门现代文艺,所讲的是新诗,到第三年预备讲到散文部分,卢沟桥的事件
发生,就此中止,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新诗的讲义每章由北大出版组印出
之先,我都见过,因为废名每写好了一章,便将原稿拿来给我看,加上些意
见与说明。我因为自己知道是不懂诗的,别无什么可否,但是听废名自讲或
者就是只看所写的话,也觉得很有意思,因为里边总有他特别的东西,他的
思想与观察。废名自己的诗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人家拿来出板,这册讲新诗
的讲义本来是公开的,现今重刊一回,对于读者有不少益处,废名当然不会
有什么异议吧。
废名这两年没有信来,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家里,五月里试寄一张明信片
去,附注上一笔请他告知近况。前几天居然得到回信,在路上走了不到二十
天,这实在是很难得的。既然知道了他的行踪,也就可以再寄信去,代达黄
雨君的意思,不过回答到来恐怕要在《谈新诗》的出板以后了吧。来信里有
一部分关于他自己的生活,说的很有意思:
此学校是初级中学,因为学生都是本乡人,虽是新制,稍具古风,对于
先生能奉薪米,故生活能以维持也。小家庭在离城十五里之祠堂、距学校有
五十里,且须爬山,爬虽不过五里,五十里路惟以此五里为畏途耳。
后面又说到学问,对于其同乡之熊翁仍然不敬,谓其《新唯识论》一书
站脚不住矣,读了觉得很有趣。未了说“于春间动手著一部论,已成四章,
旋因教课少暇,未能继续,全书大约有二十章或多,如能干与知堂翁再见时
交此一份卷,斯为大幸。”废名的厚意很可感,只是《肇论》一流的书我生
怕看不大懂,正如对于从前信中谈道的话未能应对一样,未免将使废名感觉
寂寞,深以为歉耳。
民国甲申七月二十日,知堂记于北京。
□1945年
8月刊“太平”初版本,署名知堂
□收入《立春以前》
沙滩小集序
民国三十三年阴历岁次甲申,但是阴阳历稍有参差,所以严格的说,甲
申年应该是从三十三年一月廿五日起,至三十四年二月十一日止才是。这在
民国除了是第一次的甲申年以外别无什么意义,可是在以前的历史上,这甲
申年却不是寻常的年头儿,第一令人不能忘记的是三百年前崇祯皇帝煤山的
事,其次是六十年前中法战役马江的事。青年朋友不喜欢看历史的人或者不
大想到亦未可知,我们老一辈的比较更多经忧患,这种感觉自更痛切,鄙人
恰巧又是在这一年里降生的,多年住在北京,煤山就在城内,马江虽只是前
辈参加,自己是曾身列军籍的,也深感到一种干系。中国人自己不争气,最
近这几百年情形弄得很不像样,差不多说不出有哪一年比较的可以称赞,不
过特别是我辈甲申生的人想起来更是丧气罢了。
在这时候,有友人们想集刊文章,给我作还历的纪念,这在我是万不敢
当,而且照上述情形说来,也是很不相称的。不过朋友们的好意很可感激,
大家各写一篇文章来汇刊一册,聊以纪念彼此的公私交谊、未始不是有意义
的事,虽然交际的新旧不等,有的还不曾相见过,但交谊还是一样,这也觉
得很有意思。此集由傅芸子君编辑,名称商量很久,不容易决定,傅君当初
拟名为《汉花园集》,本来也很好,但是仔细考虑,汉花园是景山东面的地
名,即旧北京大学所在地,其门牌但有一号,只大学一家,怎好霸占了来,
固然未必有什么商标权利问题,总之我们也自觉得不好意思。由汉花园再往
西南挪移几步,那里有一条斜街,名曰沙滩,倒还不妨借用、于是便称之曰
《沙滩小集》。本来想用“沙滩偶语”四字,似乎比较有风趣,但是据故事
的联想,偶语未免有点儿违碍,所以终于未曾采用。这里沙滩以地名论固可,
反正我们这些人在沙滩一带是常走过的,若广义的讲作沙的滩,亦无不可,
在海边沙滩上聚集少数的人,大概也就是二三十名吧,站着蹲着或是坐着,
各自说他的故事,此亦大有意义,假如收集为一册书,岂不是有趣味的事,
与《十日谈》可以相比么。意大利那时是瘟疫流行,绅士淑女相率避难,在
乡村间暂住,闲话消遣,乃得百篇故事,此《十日谈》之本事也。中国现今
也正在兵火之中,情形有点相像,人们却别无可逃避之处,故欲求海滨孤岛,
蛰居待旦,又岂可得,在这时候大家不能那么高兴的谈讲,那也是当然的了。
这集里所收的文章都是承朋友们好意所投寄,也有我自己的混杂在内,
我不便怎么说谦逊或是喝彩的话,但总之是极诚实的表示出自己,也表示出
在这乱世是这么的还仍在有所努力,还想对于中国有所尽心,至于这努力和
尽心到底于中国有何用处,实在也不敢相信。其次,大家合起来出这样一册
小集,还有一种意思,便是庄子所说的鱼相濡以沫。这一层意思,我觉得倒
是极可珍惜的。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七日,周作人撰。
□1945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虎牢吟啸序*
孔子删诗之说,现代学者不大有人相信,但儒家很重诗与礼,那是没有
问题的。孔子论诗的话,最具体的是《阳货》篇的这一节:曰,“可以兴,
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这是站在学诗的立场说的,诗的用处大概也就是《子路》篇中所说的从政及
专对等事,便是多识也还是实用方面的,若是通彻主客两边,就诗的性质有
所发明的,我想那是第三项的怨吧。要来说明这意思,最好是借用孟子现成
的话。《告子下》记孟子批评高叟说诗:有曰,“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
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
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后面又申明之曰,
“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孔孟的话都
是伦理的教训,这里却把诗之文艺的性质也说明在内了。本来诗就只是怨。
《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原兼括哀乐,但欢愉之词难工,三百篇
首亦有《关睢》《桃夭》,而感人最深者还是《绿衣》、《谷风》、《黍离》、
《兔爱》诸篇。人惟不能忘情,故不能无所怨嗟,所道固一人之言,而所寄
者则万人之情也。个人在宇宙间,只是沧海之一滴,太仓之一粟,惟其所代
表者乃永劫及无边的人生,是乌可以无言乎。人有所怨,可以为诗,抑亦圣
人之所取者也。
胡逸民先生壮年奔走革命,民国建立后曾司狱政,并任南京监狱事,今
乃以事被幽于老虎桥,忽尔下阶,几同入瓮,处境如此,可以怨矣。时值乱
世,会逢百罹,处此境者不止胡先生一人,惟千万人有此情意而不能言,代
言者乃不可少,此亦是能言者之责任。国乱民困,有沦肯及溺之惧,及今不
言,对于祖国是愈疏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虽多亦奚
以为。”诗有益于治道,乃为不虚,胡先生之作,庶足以当之矣。
三十七年三月十三日,会稽周作人序。
□1948年作,1978年刊,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呐喊索隐
欠了《子曰》一笔文债,无法偿还,心里老是惦记着。忽然想到《阿
Q
正传》要制电影上银幕了,关于阿
Q的性格想说几句话,目的是凑成一篇文
章,可以还债,并不是有什么新的意见发表,可以供制电影片之参考。我以
为阿
Q的性格不是农民的,在《故乡》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