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
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冷风则小和,飘风
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者乎?
庄生此言不但说风,也说尽了好文章。今夫天下之难懂有过于风者乎?
而人人不以为难懂,刮大风群知其为大风,刮小风莫不知其为小风也。何也?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那些似鼻似口似耳等
的窍穴本来在那里,平常非以为他们损坏了树木,便是窝藏蝎子蜈蚣,看也
没有人看一眼,等到风一起来,他便爱惜那万窍,不肯让他们虚度,于是使
他们同时呐喊起来,于是激者謞者叱者等就都起来了,不管蝎子会吹了掉出
来,或者蜈蚣喘不过气来。大家知道这是风声,不会有人疑问那似鼻者所发
的怪声是为公为私,正如水流过去使那藻带飘荡几下不会有人要查究这是什
么意思。能做好文章的人他也爱惜所有的意思,文字,声音,故典,他不肯
草率地使用他们,他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好像是水遇见可飘荡的水草要使他
飘荡几下,风遇见能叫号的窍穴要使他叫号几声,可是他仍然若无其事地流
过去吹过去,继续他向着海以及空气稀薄处去的行程。这样所以是文生情,
也因为这样所以这文生情异于做古文者之做古文,而是从新的散文中间变化
出来的一种新格式。
这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传》的意见,也是关于好文章的理想。我觉得
也不敢不勉,但是天分所限,往往事倍功半,难免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
恐怕我之能写出一两篇近于“闭目集”的文章还是有点远哉遥遥罢。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六日,于北平苦雨斋。
□1932年
3月刊《鞭策》1卷
3期,暑名岂明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中国新年风俗志序
在小时候不知怎的对于时令的记载很感到兴趣。最初见到一本不全的《岁
时广记》,时常翻看,几乎有点不忍释手。后来得到日本翻刻本顾禄的《清
嘉录》,这其间已有十多年之隔了,但是我的兴趣不但是依然如故,而且还
可以说是有点儿增加。这是什么缘故呢?简单的说,大抵因为我是旧式的人
罢。中国旧日是农业的社会。不,其实现在也是如此,不过因了各色人等的
努力使得农村日就毁坏罢了——中国旧日对于节气时令是很看重的,农家的
耕作差不多以节气作标准,改用公历,加上许多政治意味的纪念日,使它国
家化世界化了,这当然很好,但总之不是需要的农民历,这比头上挂不住箬
帽还要不方便多了。田家作苦又是无间歇,或是不平匀的,他们不能按了房
虚星昴来休息,忙时忙杀却又说不定闲时闲杀。这样说似乎农夫也是三个有
闲的朋友,未免冤枉了他们,然而的确是有农闲,也就只有这时间可以休息
或误乐。我们城里人闹什么中秋端午,插菖蒲,看月亮,乡下人只是一样的
要还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但是讲到新年以及各村不同的秋社,那真是万
民同乐的一件大事情。予生也晚,已在马江战役之后,旧社会已开始动摇,
然而在乡间过旧式的贫贱生活也总有十几年,受的许多影响未尽消灭,所以
对于民间的时节风物至今还感到兴趣,这大抵由于个人的经历,因生爱好,
其以学问为根底的缘因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若是从学问上说,这些岁时节气却也不是那么微末无价值的。大家知道,
英国彭女士的《民俗学概论》中第二部风俗编有一章是讲历及斋日、祭日的,
在问题格中也详细的指导学人去纪录搜讨。年和节气是从太阳来的,月的变
换则是根据月亮,所以历的安排实在很是困难,罗马恺撒大将的那样办法,
确如彭女士所说,只是把这问题决定而不是能够解决。本来既有阴阳之分,
后来又加上新旧之别,在习惯上便留下多少零乱的旧迹,据说英国也还有这
种情形,如财政结算及十年一次的国势调查都以四月五日为期,即是古时的
“老太太节”。聪明的人所想象的那样世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
饮,耕田而食,除夕照常关门,元旦相见。。。。眼的社会未曾出现之前,人总
难免有执着烦恼,欲羡嫌忌,那么古旧的老太太节之流也就有她的势力在人
心里了。季节有些像是一座浮桥,从这边走到彼岸去,冬尽春来,旧年死了,
新年才生。在这时候有许多礼节仪式要举行,有的应该严肃的送走,或拿出
去或简直丢掉,有的又同样严肃的迎进来。这些迎新送旧的玩意儿,聪明人
说它是迷信固然也对,不过不能说它没有意思,特别是对于研究文化科学的
人们。哈理孙女士在《希腊神话》的引言中说,“宗教的冲动单只向着一个
目的,即生命之保存与发展。宗教用两种方法去达到这个目的,一是消极的,
除去一切于生命有害的东西,一是积极的,招进一切于生命有利的东西。全
世界的宗教仪式不出这两种,一是驱除的,一是招纳的。”中国有句老话,
叫做驱邪降福,虽然平常多是题在钟进士张天师的上头,却包括了宗教仪式
的内容,也就说明了岁时行事的意义了。
一年里最重要的季候是新年,那是无可疑的。换年很有点儿抽象,说换
季则切实多了,因为冬和春的交代乃是死与生的转变,于生活有重大关系,
是应该特别注意的,这是过年礼仪特别繁多的所以,值得学子调查研究者也
就在这地方。可惜中国从前很少有人留意,偶然有《清嘉录》等书就一个区
域作纵的研究,却缺少横的。即集录各地方的风俗以便比较的书物。这回娄
子匡先生编述《新年风俗志》,可以说是空前的工作,这在荒地里下了一铲
子了。娄先生编此书成后叫我做序,差不多有大半年工夫了,我对于此道虽
有兴趣,但是老不用功,实在空虚的很,序文做不出,光阴却迅速的过去了,
日前得来信知道即将出版,只得赶紧拉杂写成,真是塞责而已。松仁缠和桂
圆嵌胡桃的攒盒都已摆好了,却又把一包梅什儿放在上边,得弗为人客所笑
乎。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于北平。
□1932年作、1934年刊“天马”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杂拌儿之二序
《杂拌儿》初编上我写过一篇跋,这回二编将要印成,我来改写序文了。
这是我的一种进步,觉得写序与跋都是一样,序固不易而跋亦复难,假如想
要写得像个样子。我又有一种了悟,以为文章切题为妙,而能不切题则更妙。
不过此事大不好办。傅青主先生说过,“不会要会固难,会了要不会尤难也,
吾几时得一概不会耶?”我乃是还没有会却就想不会了,这事怎么能行,此
我做序之所以想来想去而总写不出也。
文章做不出,只好找闲书来看。看《绝俗楼我辈语》《燕子龛随笔》,
看《浮生六记》《西青散记》,看《休庵影语》,觉得都不见佳。其故何也?
《复堂日记》卷三曰,“《西青散记》致语幽清,有唐人说部风,所采诸诗,
玄想微言,潇然可诵,以示眉叔,欢跃叹赏,固性之所近,施均父略繙五六
纸掷去之矣。”我自己知道不是文学家,读古今人的作品多不免有隔膜,对
于诗词歌赋或者较好一点,到了散文便不大行了,往往要追求其物外之言,
言中之物,难免落入施均父一路,殆亦是性之所偏钦。
所谓言与物者何耶,也只是文词与思想罢了,此外似乎还该添上一种气
味。气味这个字仿佛有点暧昧而神秘,其实不然。气味是很实在的东西,譬
如一个人身上有羊膻味,大蒜气,或者说是有点油滑气,也都是大家所能辨
别出来的。这样看去,三国以后的文人里我所喜欢的有陶渊明颜之推两位先
生,却巧都是六朝人物。此外自然也有部分可取,即如上边所说五人中,沈
三白史悟冈究竟还算佼佼者,《六记》中前三篇多有妙文,《散记》中纪游
纪风物如卷二记蟋蟀及姑恶鸟等诸文皆佳,大抵叙事物抒情绪都颇出色,其
涉及人生观处则悉失败也。孔子曰,盍各言尔志。我们生在这年头儿,能够
于文字中去找到古今中外的人听他言志,这实在已是一个快乐,原不该再去
挑剔好丑。但是话虽如此,我们固然也要听野老的话桑麻,市侩的说行市,
然而友朋间气味相投的闲话,上自生死兴衰,下至虫鱼神鬼,无不可谈,无
不可听,则其乐益大,而以此例彼,人境又复不能无所偏向耳。
胡乱的讲到这里,对于《杂拌儿之二》我所想说的几句话可以接得上去
了。平伯那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大旨仍旧是“杂”的,有些是考据的,其文
词气味的雅致与前编无异,有些是抒情说理的,如《中年》等,这里边兼有
思想之美,是一般文士之文所万不能及的。此外有几篇讲两性或亲子问题的
文章,这个倾向尤为显著。这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
智理,调合成功的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
何碍。“此刻现在”,中古圣徒遍于目前,欲找寻此种思想盖已甚难,其殆
犹求陶渊明颜之推之徒于现代欤。平伯的文集我曾题记过几回,关于此点未
尝说及,今特为拈出之。
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1932年作,1934年刊“天马”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古槐梦遇序
平伯说,在他书房前有一棵大槐树,故称为古槐书屋。有一天,我走去
看他,坐南窗下而甚阴凉,窗外有一棵大树,其大几可蔽牛,其古准此,及
我走出院子里一看,则似是大榆树也。
平伯在郊外寓居清华园,有一间秋荔亭,在此刻去看看必甚佳也,详见
其所撰记中。前日见平伯则云将移居,只在此园中而房屋则当换一所也。我
时坐车上,回头问平伯曰,有亭乎?答曰,不。曰。荔如何?曰,将来可以
有。
昔者玄同请太炎先生书“急就庼”额,太炎先生跋语有云,至其倾则尚
未有也。大抵亭轩斋庵之名皆一意境也,有急就而无庼可也,有秋荔有亭而
今无亭亦可也,若书屋则宛在,大树密阴,此境地确实可享受也,尚何求哉,
而我于此欲强分别槐柳,其不免为痴人乎。
平伯在此境地中写其《梦遇》,倏忽得百则,——未必不在城外写,唯
悬想秋荔亭太清朗,宜于拍曲,或非写此等文章之地耳。平伯写此文本来与
我无干,写了数则后即已有废名为作题记,我因当时平怕正写《连珠》,遂
与约写到百章当为作小序,其后《连珠》的生长虽然不急速,序文我却越想
越难,便改变方针,答应平伯写《梦遇》的序,于是对于它的进行开始注意,
乃有倏忽之感焉。昨天听平伯说百则尚馀其三,所以我现在不暇再去诠索《梦
遇》百篇的意义,却是计划写序文要紧了。
讲到梦,我是最怕梦。古有梦书,梦有征验,我倒还不怕,自从心理分
析家对于梦有所解释,而梦大难做矣。徐文长集卷二有四言诗题云:“予尝
梦昼所决不为事,心恶之,后读唐书李坚贞传,稍解焉。”不过文长知恶梦
而尚多写诗文,则还是未知二五之得一十也。彼心理分析家不常以诗文与梦
同样的做材料而料理之耶?
梦而写以文章,文章而或遇之于梦,无论如何,平伯此卷想更加是危乎
殆哉了。我做梦差幸醒了即忘,做的文章与说的话一样里边却有梦在,差幸
都被放免。只有弄莫尔干的,没有弄弗洛伊特的文艺批评家,真真大幸,此
则不特我与平伯可以安心,即徐文长亦大可不必再多心者也。
古人所写关于梦的文章我只见到一种,即黄周星的《岂想庵选梦略刻》。
书凡一卷,在康熙刻本《九烟先生别集》中,共四十八则,七分之六是记诗
句,只有一分记些情景却颇奇妙。情景之外有什么思想呢?那我觉得有点难
说,并不是对于九烟先生不大尊重,我只想他有些断句很佳,如二十七则云:
天下但知吾辈好,一柈杏酪在江南。
《选梦略刻》上有云间朱曰荃序,殊不得要领,我读了怃然,为的是想
到此序之不易写也。因此我只能这样的乱写一起罢了,有了三四十行文字便
好。
但是,我要对读者声明一声,列位不要因为这序文空虚诙诡的缘故对于
本文不去精细的读,不能领取文章与思想的美,如此便是自己损失,如入宝
山空手回,莫怪上了别人的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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