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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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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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我既是著者的同行,又被他捷足先登,那么因此而反爱读该书,照
中国的道理是不会有的了。

其次,难道是因为意见相近么?恐怕这也不见得。我平常有一种偏见,
不大喜欢口号与标语,因为仿佛觉得这是东方文化的把戏,是“古已有之”
的东西,玩了没有什么意思。假如相信它有实在的神力,那就有点近于符咒;
或者只是根据命令,应时应节地装点,这又有点类似八股了。即使以广告论,
我又是很讨厌广告的,其原因当然是一半由于商业广告之撒谎,一半则是被
沿路的香烟广告——特别是画广告穷凶极恶地包围,失去了姑妄观之的忍耐
性了。反过来说,我因为不喜欢符咒,八股,以及广告,所以对于标语口号
也不大喜欢,或者说得更为妥当一点亦未可知。但是,假如因为自己不喜欢,
看见人家有类似的意见,便五体投地的赞美他的全部著作,那也未免太感情
用事,是我所极想避免的。况且,著者也并未明瞭地表示他反对的意见呢。

我称赞这本书的缘故是很简单的,便是因为它能够将政治工作的大纲,
简明他说给我们知道。著者是专攻“标语学”(Posterology)的同志,凡读
过他批评北大三十一周纪念标语的文章的人无不知道,这回他根据了多年的
经验与研究,把以标语口号为中心的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写成一本书,的确
如著者所说“自党国成立以来,这类著作似乎还不甚多见。”看官们手里如
有八毛钱,想到平安去看有声电影,我劝大家不如买一本这个大纲,拿回公
寓去读。你如不赞成喊口号贴标语的,读了也有意思,万一是将来要去做这
些政治工作的,读了尤有用处,反正是不会叫你上当的。不过若是手里有一
块六毛钱,想两个人去看电影,那么我就不好意思劝你买,因为叫人家牺牲
恋爱来研究政治工作,未免有点拂人之性,所以我也只能恕不替著者硬拉买
卖了。

□1930年 
6月刊《骆驼草》7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枣和桥的序

最初废名君的《竹林的故事》刊行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序,随后《桃园》
出版,我又给他写了一篇跋。现在这《枣》和《桥》两部书又要印好了,我
觉得似乎不得不再来写一篇小文,——为什么呢?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
借此做点文章,并未规定替废名君包写序文,而且实在也没有多少意思要说,
又因为太懒,所以只预备写一篇短序,给两部书去合用罢了。

废名君的小说,差不多每篇我都是读过了的。这些长短篇陆续在报章杂
志上发表,我陆续读过,但也陆续地大都忘记了。读小说看故事,从前是有
过的,有如看电影,近来不大热心了。讲派别,论主义,有一时也觉得很重
要,但是如禅和子们所说,依旧眼在眉毛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归根结蒂,
赤口白舌,都是多事。分别作品中的人物,穿凿著者的思想,不久前还是喜
欢做,即如《桃园》跋中尚未能免,可是想起来煞是可笑,口口声声称赞“不
知为不知”的古训,结局何曾受用得一毫一分。俗语云,“吃过肚饥,话过
忘记”,读过也就忘记,原是莫怪莫怪。然而忘记之馀却也并不是没有记得
的东西,这就是记得为记得,似乎比较地是忠实可靠的了。我读过废名君这
些小说所未忘记的是这里边的文章。如有人批评我说是买椟还珠,我也可以
承认,聊以息事宁人,但是容我诚实地说,我觉得废名君的著作在现代中国
小说界有他独特的价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

关于文章之美的话,我前在《桃园》跋里已曾说及,现在的意思却略有
不同。废名君用了他简炼的文章写所独有的意境,固然是很可喜,再从近来
文体的变迁上着眼看去,更觉得有意义。废名君的文章近一二年来很被人称
为晦涩。据友人在河北某女校询问学生的结果,废名君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难
懂,而第二名乃是平伯。本来晦涩的原因普通有两种,即是思想之深奥或混
乱,但也可以由于文体之简洁或奇僻生辣,我想现今所说的便是属于这一方
面。在这里我不禁想起明季的竟陵派来。当时前后七子专门做假古董,文学
界上当然生了反动,这就是公安派的新文学运动。依照文学发达的原则,正
如袁中郎自己所预言,“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饾饤之习者
以流丽胜,饾饤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
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
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公安派的流丽遂亦不得不继以竟陵派的奇僻,
我们读三袁和谭元春刘侗的文章,时时感到这种消息,令人慨然。公安与竟
陵同是反拟古的文学,形似相反而实相成,观于张宗子辈之融和二者以成更
为完美的文章可以知之,但是其间变迁之故却是很可思的。民国的新文学差
不多即是公安派复兴,唯其所吸收的外来影响不止佛教而为现代文明,故其
变化较丰富,然其文学之以流丽取胜初无二致,至“其过在轻纤”,盖亦同
样地不能免焉。现代的文学悉本于“诗言志”的主张,所谓“信腕信口皆成
律度”的标准原是一样,但庸熟之极不能不趋于变,简洁生辣的文章之兴起,
正是当然的事,我们再看诗坛上那种“豆腐干”式的诗体如何盛行,可以知
道大势所趋了。诗的事情我不知道,散文的这个趋势我以为是很对的,同是
新文学而公安之后继以竟陵,犹言志派新文学之后总有载道派的反动,此正
是运命的必然,无所逃于天壤之间,进化论后笃生尼采,有人悦服其超人说
而成诸领袖,我乃只保守其世事轮回的落伍意见,岂不冤哉。

废名君近作《莫须有先生传》,似与我所说的话更相近一点,但是等他


那部书将要出版,我再来做序时,我的说话又得从头去另找了。
二十年七月五日,于北平。

□1931年作,1932年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修辞学序

提起修辞学来,就令我想到古代的智士(Sophistēs)。修辞学这名称,
我想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本来是勒妥列克(Rhetoric)的译名,而原文又
是 
rhetoriketē 
khnē之略,此言辩士的技术也。后来希腊以至罗马的辩士有
些都是堂堂的人物,用新名词来说就是些大律师和政治家,但是当初的辩学
大师却多是智士,所以这种本领可以称为雄辩,有时又仿佛可以叫做诡辩,
这固然是由于我的有些缠夹,而散步学派(Per’patētiko)因为这些辩士非
爱智之士,也总难免有点轻视,那又可以算是我的缠夹的一个原因了。

可是,散步学派虽然对于辩士不大重视,对于他的技术却是重视的。爱
智者唯重真理与公道,而发挥此真理与公道又不可不恃文字言语,则其术亦
甚切要,犹因明之于佛教焉,故散步学派亦自有辩学(实在,辩士应称说士,
此应称演说术)之著作,至其著者即是大师亚里士多德。亚氏之书区为三分,
首分可以说是名学的,关于说者,次分是心理的,关于听众,未分是文学的,
关于所说,即后世修辞学之始基。其后德阿弗拉斯妥思、特默忒留斯等相继
有所著述,由罗马而入欧洲,虽代有变化,流传不绝,至今读修辞学者不敢
忘散步学派哲人,于智士诸子亦不能不加以怀念也。

亚氏书中首分区别所说为三类,一政治的,二法律的,三临时的,是也。
基督前五世纪中,希腊政体变为民主,公民在议会和法庭上的活动渐以增加,
前两类的演说遂很重要,而临时尚有一种臧否人物,如送葬演说之类的东西,
即所谓 
epi…deiktikoilogoi,此言显扬的演说,其性质较广,故文学的意味
亦较多。此三者皆系口述,唯名作传诵,家法习作,影响至大,其时历史而
外实唯此为散文之大宗,其措词结构之法遂沿为散文的准则了。

在中国的情形就全不相同。中国人向来是没有谈国事的自由的,除非是
宣讲圣谕,上条陈,在衙门则等候老爷的判决,希腊首二类的文章在中国就
变了相,成为陆宣公奏议和樊山判牍了。第三类似乎还多一点,史论传赞墓
志,门类繁多,也多少有些文学的意味,然而都是写而不是说的,不,也并
不是预备或模拟说的,这便与希腊以及欧洲是一个极大不同。加之文人学士
多缺乏分析的头脑,所以中国没有文法,也没有名学,没有修辞学,也没有
文学批评。关于《文心雕龙》等的比较研究,郭绍虞先生在序文里很精要地
说过了,我不能再说什么,现在只是想说明中国没有欧洲的所谓修辞学,要
知道这种修辞学不得不往西洋那方面去找罢了。

介白在平津各校教书,感于修辞学教本之缺乏,根据教学的经验与知识,
编成这一本书,将交书店印行,叫我写一篇序。我很喜欢有这简明切实的新
修辞学出世,很愿意写,但是在这方面所知有限,只能写下这几句平凡的话,
聊以塞责而已。

中华民国二十年七月七日于北平苦雨斋,时正大雨也。

□1931年 
7月 
7日作
□收入《看云集》

莫须有先生传序

茶饭一年年地吃多了,年纪不能没有长进,而思想也就有点儿变化,新
的变老,老的变朽,这大约是一定的情形。然而又听说臭腐也会化为神奇,
腐草为萤,腐木为复育,雀入大水为蛤,却太神奇了,举个浅近的例,还是
葡萄频果之变成酒罢。葡萄频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矣。这在喜吃果子的与
爱喝酒的看来,恐怕意思不大相同罢,但是结局或者竟是都对。讲到葡萄频
果自身,这些都有点隔膜,他们大概还只预备与草本同腐,长养子孙,别的
都是偶尔得之,不过既得就成为必然,所以这也可以算是运命的一条线了。

我近几年来编了几部小文集,其一曰《谈龙》《谈虎》,其二曰《永日》,
其三则曰《看云集》。甚矣,吾衰也。古人说过,“云从龙,风队虎”,谈
谈似乎有点热闹,到了“且以永日”便简直沉没了。《诗》云: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
虽然未必至于君子不乐其生而作此诗,总之是忧愤的颓放,而“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却又如何呢。有老朋友曰,病在还要看,若能作“闭目集”便
更好。我谢未能。据一朋友说,有人于中夜摸得跳蚤,便拔下一根头发,(此
发盖颇长,这是清朝的故事,)拴在跳蚤的脖颈,大抵八个拴作一串,差不
多同样的距离,有这技艺才可以写“闭目集”的文章,有如洞里鼓瑟,得心
应手,我只有羡慕而已。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之衰使我看云,尚未使我更进
乎道,以发缚蚤,目无全蚤,然则我之衰其犹未甚耶。

我的朋友中间有些人不比我老而文章已近乎道,这似乎使我上文的话应
该有所修正,废名君即其一。我的《永日》或可勉强说对了《桃园》,《看
云》对《枣》和《桥》,但《莫须有先生》。那是我没有。人人多说《莫须
有先生》难懂,有人来问我,我所懂未必多于别人,待去转问著者,最好的
说法都已写在纸上,问就是不问。然而我实在很喜欢《莫须有先生传》。读
《莫须有先生》,好像小时候来私塾背书,背到“蒹葭苍苍”,忽然停顿了,
无论怎么左右频摇其身,总是不出来,这时先生的戒方夯地一声,“白露为
霜”!这一下子书就痛快地背出来了。蒹葭苍苍之下未必一定应该白露为霜,
但在此地却又正是非白露为霜不可,想不出,待得打出,虽然打,却知道了
这相连两句,仿佛有机似地生成的,这即是老学之一得,异于蒙学之一吓者
也。《莫须有先生》的文章的好处,似乎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
生情。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
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
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这
又好像是风,——说到风我又不能不想起庄子来,在他的书中有一段话讲风
讲得最好,乐得借用一下。其文曰: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

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

謞者,叱者,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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