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这个巴兹尔!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也是我不好。他把肖像画送来给我,画框是他特意为我设计的,很精美。尽管因为画里的人比我年轻了整整一个月,很让我妒忌,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这幅画的。也许还是你写信给他好,我不想单独见他。他的话让我生气,当然他也给我出了好主意。
亨利勋爵笑了笑。人们总是爱放弃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我管这叫深层次的慷慨。
啊,巴兹尔是个大好人,不过,我好像觉得他有点市侩习气,那是我认识了你以后发现的。
巴兹尔,我的好家伙,他把自身的魅力都倾注进了自己的作品,结果留给生活的就只有偏见、原则和常识。我所见到的艺术家们,凡是个性讨人喜欢的都是蹩脚的艺术家。出色的艺术家仅仅存在于他们的创作之中,就为人而言,他们是极其乏味的。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是一个最没有诗意的家伙。但是,末流的诗人却绝对富有吸引力。诗写得越糟,看上去越神气。一个人倘使出版了一部二流的十四行诗,他就必然惹人注目。他在生活中实践着自己无力写出的诗,而另一些人则写出了自己不敢实践的诗。
难道真是这样吗,哈利道连?格雷说,一面从放在桌上带金黄色盖子的大瓶子里,倒了些香水在手帕上。既然是你说的,那就肯定是的了。现在我得走了。伊摩琴在等着我呢。明天的事儿可别忘了。再见。
亨利勋爵离开房间的时候垂下了厚重的眼睑,陷入了沉思。显然很少有人像道连?格雷那样使他感兴趣。可是那小伙子对另外一个人发疯似的爱,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因烦恼或嫉妒所生的痛苦。他感到高兴,因为道连成了更有意思的研究对象。他经常被自然科学的方法所吸引,却又觉得自然科学的一般论题太琐细,也太无意义。于是他先是解剖自己,末了又去解剖别人。他觉得人类的生活是一件值得探究的事。与此相比,其他东西都是没有价值的。事实是这样,当一个人看着生活奇怪地受着痛苦和愉快的煎熬的时候,他脸上无法佩戴玻璃假面具,也不可能阻止硫磺的烟雾熏得脑袋一片混沌,把想象搅成乱七八糟的幻想和梦呓。有些毒药难以捉摸,要了解它的性质,你自己也得中毒。有些疾病非常奇怪,要作出诊断,你必得亲身去体验。然而,你得到了何等巨大的报偿!世界对于你变得多么奇妙!要了解激情的铁一般的奇异逻辑,要知道理智的多情多彩的生活,要观察它们什么地方相遇,什么地方分离,哪一点上一致,哪一点上相左,是一种乐趣!又何必管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为了得到一种新的感觉,再高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他意识到,正是他的某些话,用音乐般的音调说出的音乐似的话,使道连?格雷的灵魂转向这位纯洁的姑娘,并为之倾倒。这么想,他玛瑙似的褐色眼睛里射出了喜悦的光芒。这小伙子很大程度上是他的创造物。他使他早熟,那很了不起。普通人等待着生活把秘密暴露给他们,而对少数人,对上帝的选民来说,生活的面纱还没有拉开,内中的秘密就尽收眼底了。有时,那是艺术所产生的效果,主要是文学艺术,因为它直接表现激情和理智。但有时一个复杂的人取而代之,担当起了艺术的职能,事实上,其自身便是一件艺术品。像诗歌、雕塑和绘画一样,生活本身就拥有精心创造的杰作。
不错,这小伙子有些早熟,春天就已开始了收获。他身上涌动着青春的脉搏和热情,但他的自我意识已经很强。对他进行观察是一种愉快。那么漂亮的脸蛋,那么美丽的灵魂,他使你为之惊叹。至于如何结局,或者注定要如何了结,都无关紧要。他就像露天表演或戏剧中的高雅角色,他们的欢乐似乎离你非常遥远,他们的忧愁却会激起你的美感,他们的伤痛像红红的玫瑰。
灵魂和肉体,肉体和灵魂,是多么神秘呀!灵魂中存在着动物性,肉体中有瞬时的灵性。感觉可以升华,理智可能堕落。谁能说得出何处是肉体冲动的终点,何处是灵魂冲动的起点一般心理学家的武断定义是何等浅薄!然而要对不同学派的主张决定取舍又何其困难!难道灵魂是端坐在罪恶之屋中的幽灵或者如乔达诺。布鲁诺所想,肉体真的是在灵魂里把精神从物质中分离出来是一大秘密,精神和物质的统一也是一大秘密。
他开始考虑我们是否能使心理学彻底成为一门科学,向我们揭示生活的一切动力。我们似乎常常误解自己,也很少理解别人。经验不具有伦理价值。它只不过是人赐给错误的名字。道德学家总是把它视为一种警示,认为他对性格的培养具有一定的伦理效果,赞扬它教育我们应该遵循什么,启发我们应当避免什么。但是经验中没有动力。它像良心一样不是一种积极因素。它实际所昭示的,无非是我们的未来与我们的过去一模一样,我们一度犯过并十分厌恶的罪孽,我们又会愉快地一犯再犯。
他很清楚,实验法是对情欲作出科学分析的惟一方法。自然道连?格雷是他手头的一个专题,而且有可能得到丰富的成果。他对西比尔。文那种突如其来的痴心,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心理现象。无疑这与好奇心有密切关系,对一种新体验的好奇和向往。然而它不是简单而是相当复杂的情欲。原本存在的孩提时代的感官本能,通过想象转化成为对这个青年来说远离感官的东西,也正因为这样就显得更加危险。关于情欲的来源,我们有些自欺欺人,但正是这种情欲有力地支配着我们。我们最弱的动机是那些我们意识到其本质的动机。事情常常是这样,当我们认为是在对别人进行试验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对自己进行着试验。
亨利勋爵正坐着浮想联翩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进来一个侍者,提醒他该换装赴晚宴了。他站起来向街道望去。夕阳已经把对面房子高处的窗户染成了金红色。玻璃窗光闪闪像烧红的金属盘子。窗上端的天空好似一朵褪了色的玫瑰。他思考着朋友年轻火红的生活,不知道一切会怎样告终。
十二点半左右他回到家里,看见大厅的桌子上有一个电报。他把它打开,发现是道连?格雷发来的,告诉他已和西比尔?文订了婚。
第 五 章
妈妈,妈妈,我真快乐!姑娘小声说,把脸埋进这个容颜褪尽、面有倦色的女人的膝盖上,那女人背对着闯入的强光,坐在阴暗的起居室仅有的靠手椅里。我真快乐!姑娘重复道,你也一定很快乐!
文太太皱了皱眉,用那双因反复化妆而显得苍白瘦削的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快乐!她应声说,西比尔,只有看你表演时我才快乐。除了表演,你什么都不该想。艾萨克斯先生一向待我们不错,而我们还欠了他钱呢。
姑娘抬起头来,噘着嘴。钱妈妈她叫道,钱有什么关系丐,爱情比钱更重要。
艾萨克斯先生预支了我们五十镑钱。让我们还了债,又为詹姆斯购置了像样的行装。那你可不能忘记呀,西比尔。五十英镑是很大一笔钱,艾萨克斯先生也够体谅我们的。
他不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妈妈。我讨厌他那么跟我说话。姑娘说着站起来朝窗子走去。
没有他,我不知道我们日子该怎么过,老妇人怨声怨气地回答。
西比尔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往后我们不需要他了,妈妈。现在,我们的生活由迷人王子来照管。随后她打住了,只觉得血直涌上来,脸上泛起了玫瑰色的红晕。急促的呼吸催开了她花瓣似的嘴唇。她的嘴唇颤动着。激情犹如一阵南风,吹遍了她周身,掀动了她精致的衣服的皱褶。我爱他,她光这么说了一句。
傻孩子!傻孩子!她鹦鹉学舌般地吐出这几个字来,算是回答。说话时她戴了假钻石、变了形的手指挥来挥去,使那几个字听上去有些古怪。
这姑娘又大笑起来。嗓音里透出了笼中鸟般的喜悦。她的眼睛抓住了这美妙的旋律,产生了共鸣,闪烁出明亮的目光。随后闭了一会儿,仿佛要掩盖内心的秘密。再次张开的时候,眸子里飘过一阵梦幻似的雾翳。
薄唇利舌的智慧坐在旧椅子上同她说话,暗示她要谨慎,还引述了一本借用常识之名写成的《懦弱》一书。她置之不理。在激情的牢狱中她是自由的。她的王子,迷人王子,同她在一起。她召唤记忆来重塑王子的形象,派出灵魂去寻找他,并把他带了回来。他的亲吻再次在她嘴上燃烧,她的眼睑留着他呼吸的余温。
然后,智慧改变了手法,主张探秘和发现。这年轻人也许很有钱,要是这样,婚姻就应当考虑。世俗的狡狯,波浪似地撞击着她的耳壳,诡计的箭矢,从她身边滑过。她看到智慧的薄唇在抖动和微笑。
突然她觉得要说话。她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沉默。妈妈,妈妈,她叫道,他为什么那么爱我呢我知道我为什么爱他。我爱他,是因为他就是爱的化身。可是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呢我配不上他。但是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比他低得多,但并不感到低贱。我觉得自豪,非常自豪。妈妈,你像我爱迷人王子那样当初那么爱爸爸吗
这位年长的妇人尽管两颊涂了粗劣的脂粉,还是显见得脸色发A了。她干燥的嘴唇痛苦地抽搐着。西比尔冲向她,搂住脖子,吻了起来。原谅我,妈妈。我知道谈起父亲会使你痛苦。但正因为你太爱他了才感到那么难过。别那么一脸伤心样儿,今天,我跟你二十年前一样快乐。啊!让我一辈子那么快乐吧!
我的孩子,你实在太年轻了,根本不是考虑爱情的时候。更何况你对那个年轻人又了解些什么啦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事儿挺烦人的,偏偏又赶上詹姆斯要到澳大利亚去。我有那么多事要考虑,你应该体谅我。不过,以前我也说过,如果他有钱的话。。。。。。啊!妈妈,你就让我快乐吧!
文太太瞥了她一眼,用那种往往成了舞台演员第二天性的虚假戏剧动作,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时候门开了,进来了一个蓬头褐发的青年。他个子敦实,手脚粗大,行动笨拙,不像他姐姐那么有教养。你很难设想两人之间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文太太注视着他,笑得更欢了。他在想象中把儿子提高到了观众的地位,确实觉得这个场面很有趣。
我想你还是留些吻给我吧,西比尔,小伙子说,心平气和地抱怨着。
啊!可你不喜欢人家吻你,吉姆,她大叫道,你是头古怪可怕的大熊。说完,穿过房间,冲上去把他搂住。
詹姆斯温情地看着姐姐的脸。西比尔,我想请你出去同我散一会儿步。想必不会再看到这讨厌的伦敦了,我实在不想见它。
我的孩子,别说得那么可怕,文太太喃喃地说,一面叹着气拿起一件艳丽俗气的戏装,开始缝补起来。儿子没有参加她们的表演,她有点扫兴,不然,这场戏会生动得多。
为什么不说,妈妈我说话算数。
孩子,你让我难过。我相信你从澳大利亚回来时已经很有钱丐,
了。我想殖民地根本没有上流社会,没有称得上上流社会的东西。所以你发了财就得回来,在伦敦立足。
上流社会!小伙子咕哝着。我不想知道什么上流社会。我要挣些钱让你和西比尔脱离舞台。我恨死它了。
哎呀,吉姆!西比尔大笑说,你说得多刻薄!你真的要同我去散步吗那太好了!我担心着你要跟一些朋友去告别,譬如说汤姆哈代,他给了你那个可怕的烟斗,或者内德?兰顿,他因为你吸烟而笑话你。真让人高兴,你把最后一个下午给了我。上哪儿去好呢去海德公园吧。
我太穷酸相了,他皱了皱眉回答。时髦有钱的人才上海德公园。
你瞎说,吉姆,她轻声说,抚摸着吉姆的外衣袖口。
他犹豫了一阵子。好吧,终于说出了口,不过换衣服别拖拉。她手舞足蹈地出了房间。听得见她哼着歌奔上楼去,头顶上响起了那双小脚的踢踏声。
他在房里踱了两三个来回,随后转向椅子上一动不动的人影。妈妈,我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他问。
全都准备好了,詹姆斯,她回答,眼睛并没有离开手头的活儿。几个月来,她单独与这个粗鲁阴沉的儿子相处的时候,总觉得不自在。两人的目光一接触,这个浅薄诡秘的女人心里便不安起来。她常感到纳闷,不知道儿子是否起了疑心。他的沉默使她难以忍受,因为他一言不发。她开始抱怨了。女人们好以攻为守,就像她们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投降,目的是为了进攻。我希望你对航海生活感到满意,詹姆斯她说。别忘了是你自己选中的。你本可以进律师事务所,律师是一个很体面的阶层,在乡下是与上等人家一起吃饭的。我讨厌事务所,也讨厌职员,他回答。但你说得很对,我选择了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