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钟以后,霍尔华德停止了作画,对道连?格雷看了很久,然后又对那幅画看了很久,咬着大画笔的一头,皱了皱眉。全画好了,他终于叫道,弯下身去,用瘦长的朱红色字母,在画布左角写上自己的名字。
亨利勋爵走过去细细琢磨起这幅画来。这无疑是件绝妙的艺术品,同时也画得极为逼真。
老兄,我最最热烈地祝贺你,他说,这是现代最杰出的画像。格雷先生,过来瞧瞧你自己吧。
小伙子跳了起来,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真的画好了他喃喃地说,从画台上走了下来。
全好了,画家说,今天你的姿势摆得很好,我非常感激。
那完全归功于我,亨利勋爵插嘴说,可不是吗,格雷先生道连没有回答,无精打采地从画像前走过,但回头一看,便倒退了几步,两颊泛起了愉快的红晕,眸子里透出喜悦之情,好像第一次才认识自己似的。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模模糊糊地觉得霍尔华德同他在说话,但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恍然大悟似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美貌。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巴兹尔?霍尔华德的恭维,不过是友好动听的溢美之词,他听过便一笑了之,丢到了脑后,并没有对他的个性产生什么影响而现在,亨利?沃顿勋爵发表了一通赞美青春
的奇谈怪论,发出了青春短暂的骇人警告。这番话当时就打动了他,而此刻他站着,凝视自己英姿的映像时,亨利勋爵所描绘的情景,十分真切地浮现在他脑际。是呀,将来有一天,他的面容会干枯起皱,眼睛会昏花无神,优美的身材会破相变形,唇上的猩红会渐渐褪色,发上的金黄会悄然消失,构成他灵魂的生命,会毁坏他的躯体,他会变得丑陋可怕,粗糙不堪。
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剧痛如刀子般钻心,使他每一根细小的神经都颤抖起来。他的眼睛由淡而深,转成了紫晶色,蒙上了泪水。他觉得仿佛一只冰冷的手揪住了他的心。
你不喜欢吗霍尔华德终于叫道,不明白这小伙子为什么缄默不语,心里有点不痛快。
他当然喜欢哕,亨利勋爵说。谁会不喜欢这是现代艺术中的一大杰作。不管你开什么价,我都给。我买定了。
这不是我的财产,哈利。那么是谁的呢
当然是道连的,画家回答。这家伙真幸运。
多悲哀呀!道连?格雷轻声说,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画像。多悲哀呀!我会老起来,变得既讨厌又可怕。而这幅画却会永远年轻,绝不会比六月这个特别日子的模样更老。。。。。。要是反过来就好了。要是永远年轻的是我,而变老的是画该多好!为了这个目、的为了这个目的我什么都愿给!是的,我愿献出世上的一切!我愿拿我的灵魂去交换!
你不大会喜欢这样的交易,巴兹尔,亨利勋爵大声说,笑了起来。那样的话,你的作品就倒霉了。
我会坚决反对的,哈利,霍尔华德说。
道连.格雷回头看着他。我相信你会反对的,巴兹尔。你爱艺术甚过于爱朋友。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一尊青铜像而已,我想连青铜像都不如。
画家惊呆了。这不像是道连说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似乎很生气,脸涨得通红,两颊在发烧。
是的,他继续说,在你的心目中,我不如你象牙做的赫耳墨斯神,或是银制的农牧神。你会永远喜欢这些东西。你能喜欢我多久呢我想等我有了第一条皱纹,你就不喜欢了。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是谁,一旦失去了美丽的容颜,便失去了一切。你的画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亨利沃登勋爵说得千真万确,青春是惟一值得拥有的东西。等我发现自己老了,我便自杀。
霍尔华德脸色煞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连!道连!他叫道。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以后也不会再有。你不会妒忌物质的东西吧你比它们都要美!
凡是其美不灭的东西,我都妒忌。我妒忌你为我所作的画像。为什么它能保持我必须失去的东西呢每分每秒的时光都从我身上取走什么,去转交给他。啊!倒一下该多好!要是画像会变,而我永远同现在一样该多好!你干吗要画它呢总有一天它会嘲笑我狠狠地嘲笑我!热泪夺眶而出。他抽出手,蓦地坐到了沙发上,把头埋在软垫里,仿佛在祈祷。
你干的好事,哈利,画家抱怨说。
亨利勋爵耸了耸肩。这是真正的道连?格雷如此而已。这不是。
如果不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请你走的时候你本该走掉,他咕哝着。你请我留下我才留下的,亨利勋爵回答。哈利,我可没法同时跟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吵架,但是你们俩却弄得我恨起自己最好的作品来了,我要把它毁掉。除了画布和颜料,有什么我不想让它夹在我们三个活人中间,损害我们。
道连?格雷从沙发靠垫上抬起了满头金发的脑袋,脸色苍白、眼泪汪汪地看着霍尔华德朝松木画桌走去,那张画桌放在掩着窗帘的大窗子下面。他在干什么呢在一堆锡管和干燥的画笔中间,他的手指摸过来摸过去,寻找着什么。哦,原来是找那把长长的调色刀,刀刃很薄,是用柔钢做的。他终于找到了,正要拿它去划破画布。小伙子忍住抽泣,从沙发上跳起来,朝霍尔华德冲过去,抢过他手里的刀子,把它扔到了画室的一头。别这样,巴兹尔,别这样!他叫道。这等于是谋杀!
我很高兴你总算欣赏我的作品了,道连,画家定下神来以后冷冷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欣赏这幅画。
岂止欣赏我完全陶醉了,巴兹尔。它是我的一部分,我有这样的感觉。
好吧,等你干了,上了釉,装上框框,就送你回家。然后你爱怎么处置自己就怎么处置吧。他穿过房间,打铃要茶点。当然你愿意喝茶哕,道连你也一样,是不是,哈利要不,你们都反对这种简单的乐趣
我喜欢简单的乐趣,亨利勋爵说。简单的乐趣是复杂所能找到的最后一个避风港。不过我不喜欢吵吵闹闹的场景,除了舞台上之外。你们这些家伙多荒谬呀,两人都一样。不知是谁把人说成了理性的动物。这是迄今为止最不成熟的定义。人可以是很多东西,但不是理性的。我很高兴人毕竟不是理性的:尽管我希望你们两个家伙不要为画像吵个不休。巴兹尔,这画还是给我吧。这傻小子并不是真的想要它,而我倒真的要。
要是你把画给了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巴兹尔,我永远不会原谅你!道连?格雷叫道,而且我也不允许别人叫我傻小子。
你知道这画是你的,道连。它还没有问世我就给了你。
你知道你做得有点傻,格雷先生。而且,要是有人提醒你,你年纪轻得很。你也不会真有反感吧。
今天早晨要是有人这么说,我会很反感的,哈利勋爵。
啊!今天早晨!从那时起你活得很满意。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一个管家,端着装满茶的茶盘,把它放在一张小小的日本茶几上。杯盘叮当作响,一把有凹槽的乔治时代的茶壶发出咝咝的响声。侍者送进来两个球形瓷缸。道连.格雷走过去把茶倒好。两个人懒洋洋地走向茶几,看看瓷缸盖子底下是什么东西。
今晚我们去剧院吧,亨利勋爵说。肯定有地方在上演什么。我已经答应上怀特家吃饭,不过反正是个老朋友,我可以发个电报,告诉他我病了,或者是因为后来有约,没有办法来了。我想这个借口比较好,出人意外地直率。
要穿燕尾服,真是烦透了,霍尔华德嘟哝着,更何况穿上以后又难看得要死。
是呀,亨利勋爵心不在焉地回答,十九世纪的服装真可怕,那么灰暗,那么压抑。罪孽是留在现代生活中惟一的色素。
你真不该在道连面前说这样的话,哈利。
哪一个道连面前给我们倒茶的那个,还是画中的那个哪一个面前都不行。
我想同你一起去剧院,亨利勋爵,小伙子说。那么你愿意去啦。你也去好不好,巴兹尔
我去不了,真的。我还是不去好,忙不过来呢。
好吧,光我们两人去吧,格雷先生。
我太高兴了。
画家咬着嘴唇,拿了茶杯,向画像走去。我就跟真的道连呆在一起吧,他伤心地说。
它是真的道连吗画像的原型穿过房间朝他走去。我真的像它
是的,你跟它一模一样。这多好啊,巴兹尔!
至少外表很像。但他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霍尔华德叹息着说。那就非同一般了。
说起忠实,人们真也太大。怪了!亨利勋爵大声说道。哎呀,即使是爱情,也纯粹是个生理学上的问题,与我们个人的意志无关。年轻人想要忠实,却不忠实;老年人不想忠实,却力不从心,事情就是这样。
今晚别去看戏,道连,霍尔华德说,留下来同我一起吃饭。我不行,巴兹尔。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答应跟亨利?沃登勋爵一起去了。
他不会因为你守信而更喜欢你,他自己也常常食言的。我求你别去。
道连?格雷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我求你啦。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目光转向一头的亨利勋爵。勋爵正从茶几那边注视着他们,笑嘻嘻地觉得很有趣。
我得去,巴兹尔,他回答。
那好吧,霍尔华德说,走过去把杯子放在茶盘上。已经不早了,你们还得换衣服,那就赶紧走吧。再见,哈利。再见,道连。尽快来看我,明天就来。
一定。
不会忘掉吧。
不,当然不会。道连叫道。还有。。。。。。哈利!
什么事,巴兹尔
记住我求你的事,早上我们在花园里的时候说的。
我忘了。
我信任你。
但愿我能信任自己,亨利勋爵笑着说。来吧,格雷先生,我的马车已经在外边了。我可以送你到家。再见,巴兹尔。下午过得挺有意思。
关了门以后,画家猛地跌坐在沙发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第 三 章
第二天十二点半,亨利?沃登勋爵从科森街漫步来到阿尔本尼街,拜访他舅舅福默勋爵。他是一个性情随和,举止有些粗俗的老单身汉。外界都说他自私,因为没有从他哪儿捞到什么特别好处。但上流社会却认为他很慷慨,因为他款待着一批使他开心的人。他父亲做过我们驻马德里的大使,那时候伊莎贝拉还年轻,而普里姆则默默无闻。但后来他一气之下离开了外交界,原因是没有派他去巴黎当大使。他自己却认为,凭他的出身,他偷懒的本事,他写快报那一手好文章,他纵情作乐的派头,这个职务非他莫属。他儿子原是他的秘书,这时候也同长官一起辞职,尽管人家都认为做得有点愚蠢。几个月以后,儿子继承了爵位,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贵族们的伟大艺术无所事事。他有两幢市区的大房子,为了省心,却宁愿住在单人套间里,并大多在俱乐部里吃饭。他也花了些心血,经营英格兰中部诸郡的煤矿,还为自己染指工业找到了借口,说是煤有一大好处,让绅士们能够体面地在壁炉里烧木柴。他政治上属于保守党,只不过保守党执政的时候,大骂保守党人是一批激进坯子。在侍从面前他是个英雄,尽管要受他们欺侮;在亲戚面前他让人闻之胆寒,倒过来去欺侮人家。也只有英国才能造就这样的人物,而他总是说这个国家快要完蛋了。他的信条已经过时,却自有一大套为自己偏见辩护的理由。
亨利勋爵走进房间,看见舅舅身穿粗陋的猎装坐着,吸着雪茄,对着《泰晤士报》嘟嘟哝哝。哦,哈利,这位老绅士说,什么风把你这么早就吹来了你们这些花花公子呀,不到两点不起床,不到五点不见人。
完全是出于家族亲情,请相信我,舅舅。我想从你点什么。
想必是要钱,福默勋爵苦笑了一下说。好,坐下来说个明白吧。现在的年轻人呀,总以为钱就是一切。
说得对,亨利勋爵解开外套的扣子,低声说,年纪大了他们就懂了。不过我不需要钱,只有付账的人才需要,乔治舅舅,而我从来不付账。一个人如果不是长子,赊欠就成了他人生的资本,这样的日子过得挺舒畅。而且我总是跟达特穆尔的生意人往来,所以他们不来找我麻烦。我要的是信息,当然不是有用的信息,而是无用的。行啊,凡是英国蓝皮书里写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哈利,虽然如今这些家伙写的尽是一派胡言。我当外交官那会儿情况还好些。不过,听说现在要经过考试才能进外交界。那又能指望什么呢考试嘛,先生,是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有身份的人,他知道的总是绰绰有余;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他所知道的对自己有益。
道连.格雷不属于蓝皮书的内容,乔治舅舅,亨利勋爵懒洋洋地说。
道连格雷这人是谁啊福默勋爵说,他浓密的白眉毛皱了起来。
我正是为打听这事来的,乔治舅舅。或者不如说,我知道他是谁。他是最后一个克尔索勋爵的外孙。他母亲是德福洛的后代,叫玛格丽特.德福洛夫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