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她的死有一种美。我很高兴,在我生活的时代能够出现这样的奇迹。它使人相信我们所玩弄的一切是真实的,比如罗曼史、激情和爱情。
我对她极为冷酷,你忘啦。
恐怕女人欣赏冷酷,欣赏极度冷酷,胜过一切。她们有一种了不起的原始本能。我们解放了她们,而她们依然做着奴仆,照样寻找着主人,喜欢受人支配。可你非常出色。我从来没有见你真的生过那么大气,但我能想象你显得多可爱。前天,你对我说了一番话,当时听来似乎是奇谈怪论,现在我明白,那绝对真实,而且是解开一切秘密的钥匙。
什么话呀,哈利
你对我说,在你心目中西比尔?文代表一切富有浪漫气质的女主角一个晚上是台丝德蒙娜,另一个晚上是奥菲利娅;要是她死去时是朱丽叶,那么苏醒过来时是伊摩琴。
现在她永远不会苏醒了,小伙子喃喃地说,把脸埋在手里。
是呀,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她扮演了最后一个角色。但是你得把她在俗里俗气的更衣室里孤独的死,看做詹姆斯时期某出悲剧中古怪骇人的一个片断,看做韦伯斯特、福特、西里尔?图纳剧本中的一个场景。这位姑娘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所以她也并没有真的死去。对你来说,她至少是一个梦,一个游荡于莎士比亚戏剧、使之更为动人的幽灵,一支使莎剧音乐更加欢快醇厚的芦笛。她一触及现实生活,就把现实生活给毁了。同时现实生活也毁了她,她便因此而逍遁。要是你高兴,你尽可以凭吊奥菲利娅,可以因为考狄利娅被绞杀而把灰撒在头上,因为勃拉班修的女儿之死诅咒上天。但你不要为西比尔?文空洒泪水,她没有她们那么真实。
双方沉默了一阵子。房间里暮色渐浓。暗影迈着银色的脚步,从花园里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房里的东西都厌厌地褪去了色泽。过了一会儿,道连?格雷抬起头来。你剖析了我,给我自己看,哈利。他低声说,似乎松了一口气。你所说的我都感觉到了,但不知怎地,我总有些害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怎么害怕。你对我真了解呀!但过去的事我们就不谈了。那是一种奇妙的经历,如此而已。我不知道生活是否还为我准备着同样奇妙的东西。
生活为你准备着一切,道连。凭你那非同寻常的漂亮外貌,你什么都能做到。
但是,哈利,设想我苍老憔悴、满脸皱纹呢那又会怎么样呵,那么,亨利勋爵说着站起来要走那么,亲爱的道连,你得为胜利而奋斗了。事实上,胜利不争而来了。不,你必须保持漂亮的容颜。我们生活的时代,书读得太多了,所以不聪明;思考得太多了所以不漂亮。你也不能幸免。现在你还是换好装,乘车直上俱乐部吧,事实上我们已经晚了。
我想还是同你们一起去看歌剧吧,哈利,我太累了,什么都不
想吃。你姐姐在几号包厢
我想是二十七号。在豪华等级,门上可以看到她的名字。但我很遗憾,你不能同我们一起去吃饭了。
我不想吃,道连懒洋洋地说。但我非常感激你对我说的这番话。你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从来没有谁像你那么了解我。
我们的友谊才刚刚开始,道连,亨利勋爵回答,同他握了握手。再见。我希望九点半前见到你。记住,帕蒂要演唱。
亨利勋爵关门离去,道连?格雷便按了下铃。几分钟后,维克多提着灯来了,拉上了百叶窗。道连等着维克多出去,可是这人干什么都磨磨蹭蹭。
维克多一走,道连便冲向帘子,一把将它拉开。不错,画像没有再出现什么变化。他得到西比尔?文的死讯之前画像就已经知道了。生活中发生的事,画像都心领神会。毫无疑问,那副毁掉嘴角上优美轮廓的可怖凶相,在姑娘喝下毒药什么的那一刻,就出现了。要不,画像对由此产生的后果无动于衷难道它只注意到灵魂所起的变化他有些纳闷,希望有一天亲眼看一看它在起变化,尽管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他会因此而发抖。
可怜的西比尔!这一切多浪漫呀!她常常在舞台上模仿死亡。然后死亡触摸她,把她带走了。她是怎样扮演那可怖的最后一幕的呢她死去的时候诅咒过他吗不会的,她为爱他而死去。对他来说,今后爱情永远是圣洁的。她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偿还了一切。他不会再去想那个可怕的晚上她让他经历的事情。他想起她来时,会把她视为一个悲剧人物,被送到世界舞台上来显示爱的至高无上的存在。一个奇妙的悲剧人物他一想起她孩子似的外貌,奇特迷人的举止,腼腆羞怯的风度,眼泪便夺眶而出。他匆匆挥去泪水,再看了一眼画像。
他觉得自己作出选择的时刻真的到来了。要不,他已经作出了选择是的,生活以及他对生活的无限好奇,为他作出了选择。常驻的青春、巨大的热情、微妙而神秘的享受、狂热的欢乐以及更狂热的堕落,是他将要享有的一切。画像将为他承担耻辱的包袱,就是那么回事。
他一想起等待着画布上那张英俊的脸的是玷污,一阵痛楚悄悄袭上心头。有一回,他孩子气地模仿那喀索斯,曾经亲吻了,或是假装亲吻了画像上此刻对他冷笑的嘴唇。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他坐在画像跟前,像他有时感觉到的那样,惊叹它的俊美,几乎为之倾倒。难道画像随着他自己屈服于每一次诱惑而变化难道它会变成狰狞可怖、令人厌恶的东西,只配藏进上锁的房间,远离曾经那么多次把它神奇的飘发染成金色的阳光可惜啊,可惜!
一瞬间他想要祈祷,希望自己与画像之间的通感会消失。以前,应他的祷告,画像起了变化。也许应他的另一次祷告,画像会维持原貌不变。然而,凡是懂得一点生活的人,谁会愿意放弃永葆青春的机会呢,且不管这机会如何荒诞不经,或者可能隐伏许多致命的后果此外,难道这画像真的控制在他手中了吗是不是祈祷真的产生了所期望的效果可不可能有什么科学的原因来解释这一切呢如果一种想法能对一个活体产生影响,它可不可能对死的无机体产生影响呢不,在没有想法或者欲望的情况下,我们身外的东西会不会同我们的心境和情感产生共鸣,并由于暗中的爱和奇怪的相似,原子和原子之间相互吸引呢可是原因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再也不会通过祈祷招徕可怕的力量了。大不了画像要变就变吧,何必那么去细究呢
观看画像确实是一种乐趣。他会跟踪自己的思想,直至其隐秘处。画像会成为他最神奇的镜子。正如画像已经展示了他的身体一样,它也会向他展示他的灵魂。当冬天光临画像的时候,他本人仍会站立于春天在夏天的边缘颤抖的地方。当血色从画像的脸上悄然褪去,留下白垩画成的苍白假面和木然的眼睛时,他自己会保持少年的魅力。他迷人的青春永远不会褪色,他生命的搏动永远不会削弱。他会像希腊的众神那样强健、敏捷、欢快。画布上的彩色形象发生变化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会平安无事,那是最要紧的。
他把帘子拉回画像前面原来的地方,微笑着走进卧室,他的仆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了。一小时后,他已在观看歌剧,亨利勋爵正俯身朝他凑过去。
第 九 章
第二天早晨,他正坐着用早餐的时候,巴兹尔?霍尔华德由人领着进了房间。
我很高兴总算找到了你,道连,他沉重地说。昨天晚上我找上门来了,他们说你在看歌剧。我当然知道不会有这回事。但我真希望你会留下话来,说明上哪儿去了。我一夜都没有睡好,担心一个悲剧会造成另一个悲剧。我想你一听到这消息就会打电报给我。我是在俱乐部随便翻翻晚版的《地球报》时偶尔读到的。我立刻赶到这里,没有找到你,心里很着急。我无法向你诉说我为这事有多伤心。我知道你必定很痛苦。可是你昨晚在哪儿呢你去看望姑娘的母亲了吗刹那间我曾想跟踪你到那儿。他们在报上公布了她的地址,在休斯顿路的某个地方,是吗但是我担心自己不能分忧,反而会添乱。可怜的妇人!她一定是很伤心的!何况又是她的独生女!她说什么来着
亲爱的巴兹尔,我怎么知道呢道连?格雷低声说,端着一个威尼斯酒杯,喝着带有金珠似的小气泡的淡黄色酒,显得极不耐烦。我是在看歌剧,你要在该多好。我碰到了哈利的姐姐格温多林夫人,还是初识。我们坐在她的包厢里。她绝对迷人。帕蒂唱得好极了。别谈论可怕的话题了。你不谈它,那就等于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像哈利说的那样,事物的存在完全是通过表达来实现的。顺便提一句,西比尔并不是那女人的独生女。她还有一个儿子,我想很可爱。不过他不是演员,是个水手什么的。好吧,谈谈你自己吧,你在画什么
你看歌剧去了霍尔华德慢吞吞地说,嗓门儿有点生硬,并含着一丝痛苦。西比尔的尸体躺在某个肮脏的住所里,而你倒在看歌剧你心爱的姑娘连个可以安睡的坟墓都没有,你却可以同我谈人家的女人如何可爱,帕蒂唱得如何动人啊,老兄,等待着这具小小的白色躯体的是恐怖!
住嘴,巴兹尔!我不要听!道连大叫着跳了起来。你别教训我啦。做过的事已经做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你把昨天说成了过去
这同时间的长短有什么关系只有浅薄的人才需要好几年方能摆脱感情的纠葛。一个独立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了却悲伤,就像他能随意自得其乐一样。我不愿受自己情绪的摆布。我要利用情绪,享受情绪,征服情绪。
道连,这简直可怕!你被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尽管你看上去依然还是那个奇妙的孩子,曾一天又一天来到我的画室,坐着让我画你。但那时你纯朴、自然、柔情满怀,是世上最纯洁的人。如今我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啦,说起话来好像没有良心,没有同情心。这都是因为哈利的影响,我看得很清楚。
道连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他走到窗前,看了一会洒满阳光、闪闪烁烁的绿色花园。我多亏了哈利,巴兹尔,他终于说,我虽然也得益于你,但得益于他的地方更多。你只不过教会了我爱慕虚荣。是呀,我为此得到了惩罚,道连或者有一天会得到惩罚的。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巴兹尔,他回过头来叫道。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呢
我要我以前画过的道连,艺术家伤心地说。
巴兹尔,道连说着走过去把手搭在巴兹尔肩上,你来得太晚了。昨天我听到西比尔?文自杀的消息后一
她自杀了!天哪!事情确实吗霍尔华德大声说,带着恐怖的表情抬头去看道连。
亲爱的巴兹尔呀!你自然不会认为这是一个普通的事故吧当然她是自杀的。
年长的一位双手捂住脸。多可怕呀!他喃喃地说,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不,道连?格雷说,这件事没有什么可的。这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浪漫的悲剧之一。演戏的人总是过着最普通的生活。他们是好丈夫,或是忠贞的妻子,或是非常乏味的人。你知道我的意思中产阶级的德性和一整套诸如此类的东西。西比尔多么与众不同!她上演了自己最出色的悲剧。她永远是位悲剧女主角。她出演的最后一个晚上你看到的那个晚上演得很糟,因为她懂得了爱的存在。她知道爱不存在的时候,便死去了,就像朱丽叶会如此死去一样。于是她再次化人艺术之境。在她身上有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她的死具有一切殉道那种悲哀的徒劳,一种荒废的美。但是我在说这话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不感到痛苦。要是昨天你在那一时刻来五点半,或是五点三刻你会看到我在流目。连当时在场的哈利,虽然是他带来的消息,也弄不清我当时有多难过。我痛苦万分。后来我的痛苦过去了。我无法重复一种情绪,除了感伤主义者,谁都做不到。而你,巴兹尔,很不讲道理。你来安慰我,这很令人感动。你发觉我已经得到了安慰,于是便勃然大怒。这怎么像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呢!你使我想起哈利讲的一个故事。有一个慈善家,一生中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来解除某种疾苦,或是改变某项不公平的法律,记不准是什么了。最后他终于大功告成,但同时也失望极了。他无所事事,差一点因为厌倦而死,成了一个十足的厌世主义者。此外,亲爱的巴兹尔,要是你真的是来安慰我,那就教会我忘掉已经发生的事儿,或者教我从适当的艺术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戈蒂叶不是一再写到用艺术来安慰吗我记得一天在你的画室里捡起一本牛皮封面的小书,偶尔看到了那句令人欣慰的话。可是,我不像我们一起在罗马时你告诉我的那个年轻人。那人常说黄缎子可以安慰生活中的任何痛苦。我却喜欢摸得着拿得起的美的东西。古老的锦缎、绿色的青铜、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