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地带(全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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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地带(全四部)-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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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就到寿康堂来买安眠药。老康说着摊开手上的纸币,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西药都是奇货,想死的人就上吊、跳河或者撞火车,谁会买了安眠药去寻死?
  三个女店员挤上来看老康手掌上的钱,她们对于老康的怀旧充耳未闻,只是关心着那两毛钱的命运,这钱是美琪买药的钱吧,一个女店员责问老康,你还捏着它干什么?还不追上去还给人家?
  老康就茫然地眺望着香椿树街的远处,打渔弄母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暮色已经把碎石路上的光影慢慢洗尽,街上的人迹又繁盛起来,老康看见北门大桥陡急的水泥桥坡,一辆卡车正在艰难地穿越菜摊、自行车以及人群组成的屏障,护城河的另一侧有工人爬在城墙的断垣残壁上,他们好像要把一只高音喇叭架到城墙上去。他们已经爬得很高了,三个灰蓝色的人影快要与更远处的北龙塔平行了,他们为什么要把高音喇叭弄到城墙上去?时光一跳就是三十年,三十年过去后老康眼中的城北地带竟然有点陌生,但有些事物还是没有变化,譬如黄昏五六点钟,落日照样在北龙塔后面慢慢下沉,在夏秋交接的季节,北龙塔尖也仍旧在刺破那个血胎似的落日。
  化工厂的大门就在香椿树街的中心腹地,当北风沿街呼啸的时候,化工厂难闻刺鼻的气味全部灌进街北居民的口鼻中,那往往是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的冬季,街北的居民因此很少怨声载道。但街南的人们恰恰轮到在炎夏之季忍受化工厂的气味,那股气味随夜晚的微风钻进每户人家的窗纱,忽浓忽淡,就像一锅煎药在他们的枕边煮沸了,常常有人在睡梦中被鼻孔里的怪味呛醒。
  在香椿树街上,常常有人扬言要纵火烧了化工厂,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怨恨的发泄,事实上这条街的粗野无序和街头风波都在别人想象的范围中,工厂隔壁的几户人家每隔半年到厂里来闹一次,譬如说他门的井水被污染了,没法饮用了。厂里的人觉得那不是谎言,就接了自来水管通到他们的院子里,问题也就轻易地解决了。其实这条街的骚乱也是很容易解决的。
  街上的男孩喜欢逾墙到化工厂的废料堆里寻找铅丝或碎铁,用来制作火药枪或者只是卖到废品收购站去,而女孩们偷偷溜进化工厂的浴室去洗澡时,往往会惊异于浴室前方的一片美丽的花圃,花圃里不植夜饭花,栽满了月季、玫瑰和芍药,所有的花朵都是鲜艳而硕大的,女孩们小心地触摸它们的花瓣,花瓣似乎有点油腻,花蕊里藏着一种肥胖的蚂蚁。那真是令人惊异的景观,在化工厂浓厚的工业油烟里,居然开放了如此美丽的花,粉红色的、鹅黄色的、洁白加雪的花,就有大胆的女孩子摘下那些花,半偷半抢地把花带回家。

                 



第二部



  王德基的女儿锦红在水果店买了三只削价出售的梨子,锦红用手把梨子的溃烂部分抠掉,一边咬着梨子一边扭着腰肢赶回家去做晚饭,锦红已经是织锦厂的挡车女工了,锦红已经挣工资了,细心的人可以发现王德基家的锦红不再穿打过补丁的衣裳,现在锦红穿着桃红色的绣花衬衣和蓝色长裤,以前的那股贫穷和邋遢的气息便荡然无存了。
  锦红看见一个人正怒气冲冲地坐在她家门口,是街西的冼铁匠,更加令人惊愕的是冼铁匠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根铁棍,锦红看见冼铁匠往地上连续吐了几口痰,一边用铁棍在她家门槛上咚咚地敲着。
  锦红就尖叫起来,冼铁匠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冼铁匠几乎是一声怒吼,还我的狗!
  什么狗?没头没脑的。锦红这时候心里已经清楚是小拐做的事败露了,但她仍然做出一种莫名惊诧的表情,锦红把嘴里的梨核吐掉说,是你的狗没了?跑丢了吧?你拿根铁棍到我家来干什么?要杀人?告诉你,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不知道。锦红找出钥匙打开家门,她把门开一半,把装着梨子的尼龙袋挂在门后,人仍然站在外面,鄙夷地打量着冼铁匠,她说,你拿了根铁棍在这里等小拐?你想把他一棍打死?小拐马上就回家了,我倒要守在这里,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我看你这把年纪白活了,跟一个残废孩子耍什么威风?
  小拐残废?洗铁匠嗤地冷笑了一声道,他偷东西做贼跑得比谁都快,我养了五年的狗,就让那小杂种弄死吃肚子里了,我饶不了他,我怎么饶得了他?
  你别血口喷人,你说小拐弄死了你的狗有什么证据?
  我不跟你们女孩子家噜嗦,等小拐回来,他要是躲着不敢回来,我找你爹论这个理,冼铁匠的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锦红,仍然充满怒意,他说,你还要证据?那张狗皮挂在城东收购站里:收购站的人告诉我,卖狗皮的是个小拐子,是你们家的小拐子!
  锦红家的门口渐渐围拢了一堆人,有人好言安慰着悲愤交加的洗铁匠,也有人怀着某种邻里积怨对王德基一家人的品质含沙射影,锦红已经闪进了门里,她好像在水池边沙沙地淘米,突然有一盆水从半开的门洞里泼出来,泼在门口人群的脚下,众人都原地跳了一下,侧脸朝王家门内看,看见锦红的脸带着恶毒的微笑一门而过。
  外面的人群里便响起一个妇女的声音:这家人怎么回事?一个个坏得流脓。
  杀狗的小拐大概是躲起来了,丢了狗的洗铁匠便不屈不挠地站在他家门口等着。洗铁匠没等到小拐,却等到了王德基,两个相熟多年的男人面对这件事,似乎都撕不开面子,王德基一直阴沉着脸听洗铁匠说,对洗铁匠的愤怒不置一词,但最后王德基伸手夺过了洗铁匠的铁棍,王德基咬着牙说,我操出来的儿子我会教训他,老洗你那条狗不会白丢的,我就用这条铁棍把他条好腿卸下来,卸下来给你送去赔罪,得了吗?
  那几天小拐一直躲在达生家里。在达生的那群朋友中,小拐是唯一未被滕凤痛恨过的人,固为滕凤觉得小拐可怜,没有亲娘,又拐着腿。那几天滕凤做饭时就多抓两把米,她当着小拐的面数落王德基,你爹跟达生他爹一样,都是铁石心肠的人。小拐只顾吃饭,狼狈的四面楚歌的境遇并没有损害他的食欲。滕凤只好再给他添一碗饭,滕凤忧心忡忡地凝视着饭桌上的两个少年,想起一些浑饨的往事,嘴里便又滑出一句口头禅,世上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拐把达生那间小屋的门上了锁,还顶了门拴,看来他时刻提防着不测,但当他顶上门回头看着床上的达生时,脸上又重新出现了小拐式的嬉皮笑脸的表情,小拐说,给你猜个谜语,两个馒头一般大,两颗樱桃一样红,是什么?
  又是这一套。达生不屑地拒绝说出谜底,他脑子里仍然被王德基的那句话所困扰,你爹说要把你左腿卸下来给洗铁匠?达生问小拐,他是在吓唬人吧?
  不是吓唬人,他什么事都敢干。小拐摇着头说,我爹手毒,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还在乎我吗?我怀疑我爹杀过人。我怀疑我妈妈不是病死的,是让我爹弄死的。
  你又鬼话连篇了,达生噗哧笑了起来,他说,街上人都知道你妈是生你难产死的,说你是王家的灾星。
  他们知道个屁。小拐说,还有我的这条坏腿,我怀疑是让我爹打断的。不是小儿麻痹症,是让他一棍打断的。我怎么从来不记得小时候生过什么病?就记得他用擀面杖满屋子撵我,我有时候做梦,梦见我爹朝我挥着那根擀面杖,然后咯嚓一声,我的左腿就断下来了。
  鬼话连篇。达生快乐地大笑着,他朝小拐精瘦的肩颈上拍了一掌,不过你做的梦怎么我也做过?达生说,我爹死了这么多年,有时候夜里做梦还梦见他,梦见他挥着皮带使劲抽我。话说回来我不像你这么脓包,他抽我一下,我就踢他一脚,我没让他沾到便宜。
  两个朋友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门咚咚地被敲响了,小拐吓了一跳,正要往达生的床底下钻,锦红的声音通过门缝传进来,小拐,我给你送毛衣来了。
  谁要你送毛衣?我又不冷,小拐醒过神来骂了一句,傻X,要是暴露了目标我饶不了你。
  门外的锦红说,小拐,爹的火气已经消了,再躲两天就回家吧,回家向他认个错就没事了。
  认错?老子宁死不屈。小拐隔着门叫道,把毛衣给我拿回家,别在这里给我丢人了,快走吧,傻X。
  小拐听见他姐姐骂了句什么,从门缝里依稀可见锦红的桃红色的身影,它愤怒而茫然地在外面闪了几下,然后就不见了。锦红大概把毛衣交给了滕凤,小拐还听见他姐姐说,凤姨,你真是菩萨心肠,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小拐就在里面捏着嗓子模仿锦红的客套话。小拐对达生说,讨厌,跑哪儿她都要来管我。
  秋风吹起来,夜里的露水重了,化工厂的白菊花和东风中学操场边的黄菊花一齐开放,而遍植于香椿树街头的夜饭花枯萎了,夜饭花的细小的花苞和皱瘪的花瓣掉在街上,便和满街的碎纸、黑尘和落叶融洽地组成秋天特有的垃圾。
  国庆节临近。街上的欢庆标语红布条幅已经随处可见,杂货店里聚集着比平时更多的妇女和老人,节日里凭票可以多买一斤白糖,多打半斤菜油,没有人会放弃这种优惠,因此妇女们从杂货店出来时蓝子里总是被各种瓶子和纸包塞得满满的,还有冻猪肉和冻鱼,它们突然醒目地出现在肉铺和菜场空空荡荡的柜台上,也给人们的视线多缀了几分节日的快乐。
  快乐属于香椿树街的绝大多数居民,却不属于打渔弄里的孙玉珠一家,每年都要赶在国庆节前召开一个公判大会,扫除一切害人虫,干干净净迎接祖国的生日,这是本市延续多年的惯例。孙玉珠一家早就从法院得知,红旗的案子将在公判大会上宣判,因此孙玉珠一家在国庆前夕有别于左邻右舍,他们过着焦躁的寝食不安的日子。
  是九月末的一个晴朗干爽的日子,香椿树街的三只高音喇叭在下午两点准时传出公判大会现场的声音:一片杂乱而密集的嗡嗡之声是新华广场上与会者的窃窃低语,一个华丽的女高音和一个高亢的男高音轮番领呼着革命口号,后来喇叭里的电流声渐渐小了,现场大概安静了一些,就有一个操苏北方言的公审员,慢条斯理地宣布对十六名犯罪分子的判决。
  整条香椿树街都在侧耳倾听,人们关心着打渔弄里的红旗的最终命运,也关心红旗家里的亲人将如何面对北门大桥下的那只高音喇叭,高音喇叭现在是贤妻良母孙玉珠唯一的冤家,它将把红旗的丑闻传播到本城的每一个角落。有人站在打渔弄口,伸长脖子朝红旗家张望。门开着,红旗的哥哥上夜班睡觉刚刚起床,他们兄弟俩面貌相似,只是红海的体魄比弟弟要健壮许多,红海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用棉纱擦洗他的自行车,偶尔地他朝弄口交头接耳的几个人瞪上一眼,人们对红海的凶悍是习以为常了,他们的目光好奇地推向红海家的堂屋,看见孙玉珠端坐在藤椅上,孙玉珠一动不动地倾听着高音喇叭里的声音。
  后来人们终于听见了红旗的姓名。猥亵奸污幼女罪,有期徒刑九年。打渔弄里一片死寂,红海突然扔掉手里的棉纱,冲着远处的高音喇叭,九年算什么?九年出来还是好汉一条,然后红海把擦好的自行车拎回了家,人们再次听见红海的大嗓门,哭什么?让他在草篮街呆着有什么不好?白吃白喝,还给你省了口粮。
  而孙玉珠的哭声已经撕心裂胆地响彻打渔弄了。
  孙王珠再次出现在香椿树街上,她的憔悴失血的气色就像大病了一场,妇女们注视她的目光有点鬼鬼祟祟,不敢向她提及红旗的事。倒是孙玉珠主动与熟识的女街坊探讨儿子的案子。孙玉珠说,这案子不能就这么结了,要改判的,国家是有法律的,红旗还不满十八岁,红旗不是强奸,他们怎么能判九年?孙玉珠的嗓音嘶哑而疲惫,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决绝的光芒,我要上告,孙玉珠说,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向法院讨个公正。
  到了国庆节的前夜,达生擅自下床走动了,小拐看着达生艰难的失却平衡的步态,讪笑着说,怎么跟我一样了?这样一来我俩倒真成难兄难弟了。达生说,放屁,你真指望我跟你一样?走几天我就会好的。小拐仍然讪笑着,但他的表情看上去显出了些尴尬,厨房里的滕凤怨气冲天,你下床吧,你再到外面去野吧,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下次再把腿骨弄断了,看谁再给你熬骨头汤?干脆去死吧,死了我省心。
  达生想去新华广场看国庆焰火,原来要约叙德一起去,但叙德说夜里他有别的事。达生就没勉强他,叙德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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