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按照香椿树街人的理解,金兰老朱一方肯定心里很虚,否则怎么会善罢甘休?在这条街上无法竖良好口碑的人,他们的冤屈往往会被公正舆论所忽视,而金兰的冤屈也像初春城下的柳絮,飘了几天就无声地消失了。
十七
东风中学的教导主任春节以后频频到王德基家造访,说要把小拐重新请回学校的课堂。
我们开除的学生大多了,挨教育局批评了,教导主任面有愧色地对王德基说,你儿子是工农子弟,小偷小摸的毛病是有的,但也不是原则性问题,我们研究来研究去,想在小拐身上做个试点,看看学校能不能把这种有污点的学生培养成社会主义新人。
怎么不能?王德基当时就冲动地把小拐的书包掼在桌上,他说,主任你看这只书包,我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他姐姐补了三次,就是等着这一天,这样就对了,学校是革命的阵地,本来就不该把工农子弟往门外推呀。
教导主任让王德基弄得有点尴尬,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小拐,他发现小拐一直躲在那里嗤嗤地笑,他不知道小拐在笑什么。荒废了这么长时间,小拐的学习肯定跟不上去,教导主任说,我们研究来研究去,准备让小拐留一级,不留级恐怕不行。
留一级就留一级,只要让他回学校,哪怕留三级也行,王德基挥了挥手道,反正我们也不指望他挣工资养家。
小拐你的意见呢?教导主任转向小拐,陪着笑脸说。让我回去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小拐转动着手腕上的橡皮筋,啪地弹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我不要李胖教课,我看见他就讨厌,你知道吗?李胖看见女同学就笑,看见男同学就瞪眼珠子。
你这么说好像言过其实了,李老师工作很负责的,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呢?
不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他肥头大耳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对女同学动机不良。小拐摇着头说,反正我不要他教课,要不然我就不回学校。
住嘴,王德基怒吼着冲过去抓住了儿子的衣领,一扬手就朝他脸上扇了一掌,让你回去算看得起你了,你还敢挑三拣四地挑老师?
小拐捂住了他的面颊,但只是捂了那么一下,五根手指在右颊处灵活地挤压着,最后若无其事地挠了挠,为什么老师可以挑学生,学生不可以挑老师?小拐阴沉着脸说,你们懂不懂?那是师道尊严,要批判的。
教导主任那天讪讪而别,临走时王德基向他拍着胸脯担保,说一定会让小拐回到学校去。教导主任的情绪明显受到了打击,他说,专门为你儿子换老师是不行的,他回不回学校由你们决定,我们不勉强,最多另找一名学生做试点吧,王德基急忙说,不勉强怎么行?一定要勉强,这小畜生要是不肯去我就五花大绑把他绑到课堂上。
小拐重回学校是在一个礼拜一的早晨。从香椿树街走到东风中学大概要走五分钟,但他觉得这条路突然拉得很长,混迹在早晨上学的少男少女群里使小拐觉得乏味而难堪,他一直苦苦地琢磨怎样背书包,怎样才能区别于别的中学生,那只讨厌的书包不管是背着,拎着还是摇动着,一样地让小拐觉得别扭,最后他干脆把它塞进线衫里面。因此那天街上的人们看见土德基的儿子小拐后背上又鼓出一个大包,远看就像个小罗锅。
路过街南石桥下面时,小拐迎面看见叙德骑着一车玻璃瓶过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叙德在车上大声说,拐X,大清早的你拐到这里来干什么?小拐看了看街边的露天小便池,灵机一动,说,你管得宽,我来撒尿,小拐往那儿挪过去,听见叙德在车上骂,笨蛋,街上哪儿不能撒?偏要拐到这里来。小拐没有答话,等到叙德骑车过去了,小拐回过头说,你管得宽,你还是操你那老X去吧。身子一扭线衫里面的书包就掉下来了,小拐从滑腻的溅满污迹的台阶上拾起书包,愣了一下反而幸灾乐祸地笑了,上学,上学,小拐说,第一天书包就掉尿池里,还上什么狗屁学?
第一天回学校小拐就出了风头。
小拐坐在业已陌生的教室里东张西望,唇边始终挂着一抹轻蔑的微笑,他问同桌的那个男孩,这儿怎么像幼儿园似的?我怎么谁也不认识?那个男孩抢白了他一句,你不是留一级吗?小拐就瞪着四周的人说,留级?我王大拐跟你们坐在一起,是你们的光荣。
小拐没想到第一天就与李胖狭路相逢。第一天就上了李胖的政治课,他记得李胖踏迸教室时朝他投来厌恶的一瞥,以后李胖浓黑的眉毛一直扭成一个八字,小拐知道李胖的眉毛是为他皱起来的,厌恶对厌恶,小拐伸直手臂对准讲台做了个扣动手枪扳机的动作,喊,他神气活现什么?小拐说,进来了也不跟老子打个招呼。
政治教师李胖后来对他的同事说,他一看小拐贼眉鼠眼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为了尊重学校的安排,他始终压住自己的火气。我倒像怕他似的,眼睛不敢朝他看,李胖怒气冲天地说,你不看他他却要来撩你,乱插嘴,你讲一句他插两句。到底是谁给谁上课?
政治课上到一半,李胖叫了一个男孩站起来提问,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那个男孩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不是资本家?要不就是帐房先生吧?李胖刚想发作,听见小拐又在插,笨蛋,小拐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知道,李胖走过去用教鞭敲着小拐的课桌,请你不要乱插嘴,李胖用一种严峻的目光逼视着小拐,他说,你要知道也可以站起来回答,就怕你什么也不知道。小拐斜着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怎么办?李胖说你要是答出来了,我当学生,你做老师。小拐嗤地一笑,抬眼望着天花板说,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让我举个例子,你就是一个资产阶级法权。你长得那么胖,我们却长得那么瘦,你可以拿教鞭随便敲谁,我们却不可以敲你。你不是资产阶级法权是什么?
当时教室里哄堂大笑,李胖终于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他一把揪住小拐的衣襟将他拎到门外,小偷,三只手,李胖猛地撞上教室的门喊道,给我滚回大街上去吧,学生们都从窗玻璃里偷窥外面的小拐,看见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做了一个鬼脸,你发什么脾气?不懂就虚心一点嘛。小拐用手指戳李胖,然后他就从走廊上消失了。学生们都以为他回家去了,临近下课的时候却看见他又回来了,小拐推开窗户,一扬手将一只纸包扔向李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讲台上,送你一样礼物,小拐这么叫了一声又离去了。李胖用教鞭挑开那只纸包,一堆粪便就赫然暴露在学主们的视线中。
那天李胖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学校的领导都闻声而来,任何人的劝慰对于李胖都无济干事,李胖只是一味地喊着,这种孩子该进监狱,你们想挽救你们去给他上课,东风中学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们看着办吧。领导们看了看窗台上那个纸包,都觉得在小拐身上做试点砸锅了,但他们对李胖的态度也颇为不满,你是老教师了,跟一个孩子斗什么气?教导主任批评李胖道,都像你这样动不动撂挑子,教育革命怎么进行?都像你这样,我们学校挽救一个差学生的指标怎么完成?
李胖第二天就递上了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当场就被学校方面拒绝了,领导说,学校就你一个政治老师,你怎么能走?李胖说,这政治谁都能教,谁想挽救那小拐子谁去教,反正我不教了,我一站到讲台上就要呕吐,学校不肯收他的申请,李胖预料到了,后来他住进了医院,让家属送来了一张病假单,病假单上罗列的疾病有高血压、心脏病、胃溃疡等近十种。按规定是可以长休在家的,学校的领导看到病假单不知说什么好,他们知道李胖那些病全是真的,问题是他带病工作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为小拐和一泡屎丧失了工作热情,未免有点可惜。本来我们要推选李老师做全市优秀园丁的,领导们暗示着李胖的妻子说,能不能让他再坚持一下呢?没想到那女人的火气比李胖还要大,今天送屎,明天就要送刀了,她冲动地朝操场上的学生指了指,这都是些什么孩子呀,一个个像要杀人似的,再支撑我们家老李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尽管李胖妻子的话有点危言耸听,在场的那些老师还是被触动了心中的隐痛,他们隔窗望着操场上一群男孩追逐揪打一个男孩的景象,一个个沉默无语。这年春天东风中学的教师们人心浮动,最直接的诱因似乎就是小拐与李胖闹出的事件,学校的领导权衡再三,忍痛放弃了小拐这个教育改革的试点,教导主任再次登临王德基家门时,眼睛里沁出了泪光,不是我们不想挽救你儿子,是你儿子不肯配合,教导主任说,还是让他回家吧,我们已经找了另一位同学作试点。王德基知道儿子重归学校的事情已是昙花一现,他扳着手指算了算儿子归校的日期,一、二、三、四、五,一共才五天,操他娘的,一共才五天。王德基苦笑几声,猛劲地握着教导主任的手表示他的谢意,我的儿子我知道,学校是教不好他的,王德基突然咬着牙说,要揍,要往死里揍,揍掉他半条命或许能长出点人样。
王德基把小拐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扔在床底下,扔了一天一夜,锦红和秋红不敢去救他,只是在夜里偷偷地往他嘴里塞一块饭团。第二天王德基去上班,锦红壮着胆子把小拐从床底下放了出来,小拐身上的绳子刚松开就腾出手给锦红一拳,我的肚子快饿瘪了,你倒吃得香,还在那儿咂嘴。小拐命令锦红,快给我盛饭,把家里的莱全给我端上来。
小拐吃饱喝足后就出了门,他在街上晃悠了半天,最后又跑到达生家去了。学校那李胖让我气走啦,小拐满脸喜色地对达生说,嘿,李胖,李胖这种人撞在我手里,那是小鬼撞见了阎王爷。小拐说着摸了摸手上被勒疼的地方,忽然有点茫然,又说,够精采的,够激烈的,老子差一点与他同归于尽!
春天的河水水位降低,假如从水泥厂那侧遥望对岸的香椿树街,可以看见临河人家浸于水中的墙基长满了青苔,暗绿色的或者深棕色的,是历史和水在石头上镌刻的标志,或者是久远或者是新鲜的,岸墙的石缝里有时可以看见螺狮和一两株蓬勃生长的青菜秧,这种天然食物当然只能被河上船家所发现,发现了也就被遗漏了。船总是咿呀呀地驶过香椿树街临河的窗口,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互不相关,却总是互相戒备和提防着,几百年来一直是这样。
三月的一天,一艘来历不明的木船在水泥厂的小码头附近不停地转着圈,船上的两个男人手持着长长的钩竿在河里打捞着什么东西,临河的窗户里的人都注意到他们的钩竿,那种特殊而奇怪的器具使人顿生防备之心,女人们纷纷收回了挂在后窗前凉晒的衣物,而且关闭了所有临河的门窗,但是人们发现那艘船上的人目光非常专注,他们一次次地把钧竿插入河心。掏着挖着,最后便捞上了那些神秘的武器,一挺重型机关枪,四把冲锋枪,还有许多小手枪和步枪,装子弹的木箱已经腐烂成泥,当它们被捞到河面上时那些精美的铁锈红的小金属便纷纷泻散,留下一阵清脆的水花激溅的回声。
有关那批武器的来历众说纷纭,水泥厂的人说那是当年武斗时厂里失踪的那批武器,有人言之凿凿地吹嘘他亲手扣过那挺重型机关枪的扳机。但是香椿树街的居民不相信这种说法,他们说挖泥船每年都要来清除河底的淤泥,假如真是武斗那年丢入河中的,那批武器早就该打捞上岸了。对水泥工厂的否定容易成立,也就使街上流传的另一种说法更加可信,另一种说法令整个城北地带人心惶惶,香椿树街上有人私藏过一堆武器,是谁?是谁在如此美好安详的年代里藏过一堆武器?
十八
儿子的脸被铁栅栏分割成块状,苍白地道出一股凉气,昔日光洁的颏部和唇角现在长出了一片紊乱的胡须,而红旗的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被左邻右舍视为孙玉珠著名的凤眼的翻版,现在它们像两颗玻璃珠子似的呆滞无光,在短暂的探监时间内,它们躲闪着游移不定,一会儿追逐狱警的咯吱作响的皮鞋,一会儿盯住一只沿墙根爬行的蟑螂,却不正眼朝孙玉珠看一下。孙玉珠每次看到儿子的这双眼睛便心如刀绞,好好的一个孩子,孙玉珠噙着眼泪喃喃自语,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他们害成这样。
红旗,你看看我脸上的皱纹,你看看我的头发,孙玉珠抓住耳边的一绺白发对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