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想到给我提亲做媒,不管怎么说,你老沈是第一个,就冲这第一个,我也害不了你老沈,来,喝,喝个浑身痛快。
两个男人后来就在某种盲目的激情中豪饮了一场,锦红曾经出来借收拾碗筷之机向沈庭方下逐客令,拿了扫帚在他脚边扫了几圈,但王德基朝她吼了起来,别在这儿绕,进屋补袜子去。锦红怒气冲冲地走进去,回过头白了沈庭方一眼。沈庭方开始有点窘迫,但几杯烈酒下肚,脸一点点热起来,沈庭方现在觉得有满腹心事要向王德基倾诉,他的舌头脱离了理智和戒条的控制,于是沈庭方突然在王德基腿上猛击一掌,然后捂着脸呜鸣痛哭起来,我该死,我下作,沈庭方边哭边说,我明明知道金兰是个下三滥女人,我明明知道叙德跟她好上了,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弄她,怎么也忍不住,我原本只想试一回,看看她跟素梅有什么不同,没想到这一试就陷进去了。我还是个党员,我怎么能跟这种女人搞腐化呢?我的党性和觉悟都到哪里去了?王德基充满酒气的嘴俯到了沈庭方耳边,本想好言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一个疑问,老沈你说说,金兰跟你女人有什么不同。
哪都不同。沈庭方沉默了一会儿说,就像是两种肉做的,各处味道都下一样。
王德基满面通红地狂笑起来,笑得太厉害了嘴里喷出一串酒嗝,王德基一边打着酒嗝一边乐极生悲,在自己裤裆里胡乱地掏了一把,黯然神伤地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操他蚂的X。沈庭方的事情最终坏在他自己手里。那天沈庭方酒醉归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走,一路呕吐一路嘟嚷着,远远地他看见素梅倚门而立,素梅无疑是在等他,沈庭方的心便忽冷忽热的,一边走一边用手拉扯自己的头发。说,素梅,我老沈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素梅从来没见过沈庭方醉酒的模样,她担心的是车祸或工伤之类的不测,因为当男人头撞在她身上时她倒松了口气,怎么喝成这样?没听说有人结婚办喜事呀?沈庭方把他失重的身体靠在女人肩上,说,在王德基家,喝酒,酒,白酒,一人一瓶酒。素梅狐疑地皱起眉头,跟他喝酒?见鬼了。但她来不及盘问就急急地把男人架到床上,给他脱掉鞋子和污迹斑斑的中山装,素梅一边摆弄着男人一边尖声喊着儿子叙德,叙德,弄一盆温水来。
一块热毛巾擦净了醉酒者脸上的污液,素梅看见男人紧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但男人的眼角滴出了两滴浑浊的泪,素梅说,哎,怎么把眼泪也喝出来了?说着就拿毛巾去擦,就是这时候沈庭方突然握住素梅的手,将素梅的手在自己脸上左右扇打着,沈庭方说,素梅,你狠狠地打我,打死我,我对不住你,我跟金兰搞腐化了。
素梅愣在那里,半天清醒过来,尖声追问道,谁?你说你跟谁搞腐化了?
金兰,玻璃瓶厂的金兰。沈庭方看着素梅,又看看儿子叙德,在完成了这次艰难的仟悔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而浓重的睡意也终于压倒了他,沈庭方抓过一块枕巾盖在脸上,很快呼呼大睡起来。
是儿子叙德先有了猛烈的反应,叙德突然像个爆竹一样原地蹿起来,你还睡觉,你还有脸睡觉,叙德朝醉眠的父亲大吼着,我宰了你这条老狗。
叙德果然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冲过来,素梅狂叫着把儿子抵在门外,素梅边哭边喊,你要宰他就先把我杀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反正我也没脸去见人,你们一老一少都迷上那个婊子货,我还有什么脸活着?一家人都去死吧,叙德的手软了,莱刀朗声掉在地上,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和对面达生粗哑的嗓音,叙德,你们家怎么啦?素梅就捡起菜刀走到门边,用刀背敲着门恶声恶气地说,我们家怎么啦?我们家闹鬼捉鬼,没你们外人的事。素梅透过门缝看见外面已经站满了街坊邻居,而且有人正试图爬上她家临街的窗台。这回轮到我们家了,素梅绝望地呻吟着,眼前一黑,身子就软瘫在地上。
素梅再次造访玻璃瓶工厂是在翌日早晨,女工们刚刚在一堆堆玻璃瓶周围坐下来,她们看见素梅风风火火走进麻厂长的办公室,被阳光照耀的半边脸因浮肿而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色泽,女工们当时就预感到会有什么好戏看,都转过脸去看金兰,金兰穿着白色喇叭裤坐在角落里,用涂过凤仙花汁的尖指甲剥着裤腿上的一星泥点,金兰突然抬起头乜视着周围,都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放电影。
素梅在一夜饮位之后嗓音已经嘶哑不堪,当她向麻厂长申诉她的遭遇时态度出奇地平静而哀婉,倒是麻厂长无法抑制她的激愤之情,大叫起来,该死,这还了得,我手里领导过几十号旧社会的妓女,就是挂牌的婊子也没她这么滥、这么骚、这么乱,怪不得别人老对着玻璃瓶厂指指戳戳,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不行,我要治她,我要治好她的骚病。
素梅握着手绢静静地听着,她说,我就是想找个主心骨,休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按你的意思,该怎么治她?麻厂长试探着问。
让她游街,往她脖子上挂一串破鞋,以前搞运动都是这么做的。素梅说,像她这样的,就是挂上一百只破鞋也不为过。
可是现在不搞运动,游街恐怕违反政策。麻厂长沉吟了片刻作出了一个较为省力的决定,她说,先在厂里开个批判会,先在厂里肃清她的流毒,你看怎么样?
素梅说,你是组织上的人,我听组织的安排。
素梅跟着麻厂长走出办公室,看见儿子叙德半躺在一辆运货三轮车上抽烟,母子目光一相接,儿子的眼睛里流露出厌恶之色,素梅想,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今天要跟那骚货结个总帐,素梅把目光投向玻璃瓶堆旁的金兰,骚货金兰竟然朝她翻了个白眼,那种不知羞耻的模样气得素梅手脚冰凉。
麻厂长摇着小铜铃让女工们停下手里的活,麻厂长提高了嗓门说,大家先停下来,今天上午不干活了,搞政治学习,与明天的政治学习对调。女工们马上发出一片吵嚷之声,有人说,怎么不早点通知?毛线都没带来,麻厂长说,不许打毛线,今天开批判会,每人都要听,每人都要发言。又有人高声问,开批判会批判谁呀?麻厂长清了清嗓子,说,批判我们厂道德最败坏生活最腐化的人,批判没有裤腰带的人,你们说批判谁?女工们一齐把目光投向金兰,然后爆发出一片哄笑和杂乱的叫声:金兰,金兰,批判金兰!
金兰站起来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把毛刷和一只玻璃瓶,愣了几秒钟后那把毛刷投向了麻厂长,而玻璃瓶则朝素梅身上砸去,你们敢,谁敢揪我我撕烂她的X,金兰破口大骂着朝大门跑去;但麻厂长眼疾手快,抢在前面把大门反锁了,金兰拼命地踢那竹篱笆门,想把门踢开。不许破坏公物,麻厂长尖叫着抱住金兰的腰肢,素梅紧紧跟着去抓金兰的头发,三个女人撕扯在一起,旁边涌上来的女工一时插不上手,猛地就听见金兰一声凄厉的喊叫,沈叙德,狗操的,你不来帮我?女工们一齐回过头去,看见叙德仍然倚在运货三轮车上抽烟,一动不动,眼睛里闪烁着阴沉的捉摸不透的光。
玻璃瓶厂的批判会到九点钟才开起来,金兰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了,红色外套的大圆领被扯下一半,茸拉在肩背上,白色喇叭裤也在膝盖处绽了线,因此金兰瘫坐在地上时一只手不得不捂住她的膝盖。女工们在麻厂长的指挥下围坐成一个圆圈,把金兰圈在里面,她们开始七嘴八舌地批判金兰,但似乎缺乏理论素养,只是对金兰到底勾引了多少男人感兴趣,有人干脆说,让她但白,一共睡过多少男人?金兰以一种优美的姿态抚膝坐在人圈中心,脸色苍白,不说一句话,但她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蔑视众人的冷笑。这抹冷笑首先激怒了素梅,素梅止住了哭泣说,你们看她还敢笑,这种垃圾货简直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无产阶级专政怎么把她给漏掉了?
运货三轮车那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响,原来是叙德在砸车上清洗好了的玻璃瓶,叙德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怒目圆睁,把又一捆玻璃瓶高高举过头顶。麻厂长从人圈中跳起来,厉声喊道,住手,一个瓶子两分钱,你要照价赔偿的。
十一
叙德来借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以从他的脸色中觉察到某种非凡的企图。达生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盒子。刀在这里,你自己拿。达生忽然笑了笑,他审视着叙德的表情问道,你真敢用它?这把刀拎出去,你就真的要提上一个人头回来了。
那是一柄马刀,年代久远但锋刃仍然异常快利,是武斗那年李修业在街上捡到的。达生偶然发现了它。他相信那是许多年前日本骑兵的马刀。
叙德沉默着拿起刀,他的手明显地颤抖着。达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嘲谚的笑声,刀又不重,你的手别抖呀。叙德拾起头怒视着达生,他说,去你妈个X,谁抖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人?你马上跟我走,我今天砍一个头给你看看。叙德说着挥起刀朝达生家的衣橱砍了一刀,他把刀从木缝里拉出来,回过头问达生,这刀到底快不快?达生的嘴角上仍然是一抹轻蔑的笑意,达生说,人肉不如木头结实,能砍木头就能砍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香椿树街上,水泥杆上的路灯恰巧在那时候一齐亮了,青灰色的街面立即泛出一种黄色灯晕,空气中则飘拂着来自街边人家油锅里的菜籽泊味。达生大概距叙德有两米之远,他对叙德说,别让人看见你的刀,把刀放在袖管里,叙德顺从地把刀往袖管里塞,但那么做很不舒服。叙德便又把刀抽出来说,就拎在手上,我怕什么?不就是去砍个人吗?
街上的行人对叙德手里的刀侧目而视,人们一时无法分辨那是真家伙还是排练样板戏用的刀具,杂货店门口的一群人指着叙德手里的刀笑称,又出了个杀人犯。有个男人用某种世故的语调高声说,男孩长大了有两件事无师自通,调女人不用人教,杀人放火不学就会。打渔弄里的红海也在那堆人中间,他跟着拖鞋跑过来堵住叙德,要看他手里的刀。达生在后面说,你以为是假的?是真的,是一把日本马刀,红海带着惊讶的表情用手指拭了拭刀刃,他说,还挺快利的,你们拿它去干什么?叙德换了只手拎刀以躲开红海的骚扰,他始终铁青着脸一语不发。红海又问,你们拿刀去干什么?达生这时候噗味笑了一声,“说,拿刀能干什么?去砍人。
叙德推开了红海朝前走,达生就小跑着跟了上去,他听见红海在后面喊,砍谁?达生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叙德要砍的是金兰,一个头发烫得像鸡窝的女人,达生觉得这件事情突然失去了魅力,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在叙德耳边说,砍个女人算什么?你不如把老朱砍了。叙德一愣,他说,老朱没惹过我。达生说,那是谁惹你了?谁惹你砍谁。叙德说,我爹惹我了。砍他?达生迟疑了一会儿说,那有什么?要是惹了你也照砍不误。
叙德把刀平伸着划过鸡鸣弄一带的墙壁和电线杆,发出一阵阵杂沓刺耳的噪声,达生意识到叙德是在掩饰颤抖的手,达生在等待叙德的回答,快到金兰家门口时,他终于听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叙德说,一个一个地灭掉他们,操,我怕什么?
金兰家在鸡鸣弄底端,整个鸡鸣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金兰家门口亮着一盏灯,照着门下的杂物和一坛光秃秃的夜饭花,还有门上贴着的一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龙飞凤舞的墨迹出自理发师老朱之手。叙德和达生站在门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听见屋里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达生说,什么声音?叙德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电吹风,这类婊子天天要弄她的头发。叙德用刀尖挑着门上的铁环,一边回头望着达生,你跟我一起进去?达生说,你要我陪我就陪你,不过砍一个女人用得着两个人去吗?达生看见叙德的脸在灯光下显得苍白如纸,额角上一根淡膏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凸现出来,这个瞬间达生相信他的朋友将一改松软自私的风格,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于是达生朝叙德轻轻推了一把,去吧,怕什么,还有我在这儿呢。
门不知怎么就被撞开了,屋子里的夫妇俩几乎同时惊叫起来,老朱正在给金兰吹头发,金兰的头上缀满五颜六色的卷发器,而老朱手里的电吹风啪地掉在一只脸盆里,嗡嗡之声翼然而止。是金兰先叫起来,叙德,叙德你拿着刀干什么?
叙德说,你心里清楚,臭婊子,你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