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而爸爸和六叔都到外国留学。人要有梦想,才会有进步,爸爸说。
母亲也告诉我们,父亲在美国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的时候,由於她患急性盲肠炎要动手术,把他们的钱都用
光了,有一个星期父亲只有钱买一罐老人牌麦片吃。母亲从医院回家之後,大学的学生顾问赛叶(Francis Sayre )
教授夫妇临时来探望,父亲手忙足乱,快点打扫他们与两个别人分住的小公寓,在厨房里发现一只死老鼠的时候,
赛叶夫妇已经上楼。父亲手持畚箕,正要把死老鼠扔进垃圾桶。
〃 你们猜猜,赛叶太太是谁?〃 妈妈问。〃 她是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女儿杰西(Jesse )!〃
〃 哗!〃 我们叫道。「美国总统的女儿来看你们,爸爸手里拿著一只死老鼠!〃 我们笑得前俯後仰。如今回忆,
似乎仍可听儿我们的笑声,看见双亲的笑脸,不禁感到父母亲的爱心,像一道光辉,照亮我天真无邪的童年。
第二天,我们爬玉泉山,在石阶左右都是乞丐,有跛脚的、生烂病的、瞎子、哑巴,个个伸手向游客要钱。爸
爸说有些乞丐是假装生病的,他们大部分是有力的乞丐会会员。〃 乞丐也有会呀?〃 我简直不能相信。虽然如此,
妈妈还是给我们一些铜板,我们给每第五个乞丐一个铜板,这样才够布施。有个特别胖的乞丐赤膊坐在地上,一面
拍著大肚皮一面叫道,〃 什麽都是空,吃饭也是空,喝酒也是空,女人也是空,有钱也是空,没钱也是空。〃 爸爸
笑了。〃 看他那麽胖,说什麽都是空的,谁也不相信!〃
在山上土庙里,我爱看那些脸色灰白的和尚双膝盘坐,双手合在胸前念经。我盯著他们好久,想不通为什麽好
好的一个人要出家。在庙寺旁边有个小石塔,爸爸说那是个笼,从前有个和尚坐在里面,叫人把笼门锁起来,加纸
封密。那和尚在里面坐禅或诵经,只吃几个枣子。过了几个月,外面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以为他死了。细听之,
又听到念珠的声音。这叫做坐饿关。
「为什麽要这样呀?」我惊奇地问。
「因为他要修心、炼丹,想求长生不死的仙术。」
「他难道不喝水吗?他久坐在里面脚会麻吗?他冷不冷?」我一直问下去。「後来他是不是死了?」
「大概是死了。自古以来连皇帝都想求长生不死,但是谁也没有办法不死。」
下山的时候,我们又看见那些乞丐,但是我看不出哪些是骗子,哪些不是,心裹有点难受,因为我不想受骗。
晚上,我躺在床上,窗外满天繁星。我想,世界上有那麽多难懂的人,等我长大,大概就会懂。
生命究竟是什麽东西?我为什麽是人,而不是狗,还是猫?或是一只大象?倘若我是大象,会在森林中吃树叶,
还是被关在动物园里?倘若我是一棵树,人家砍下我的枝叶,把我制成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的人不会知道他坐在
林玉如上面。倘若我是一条大鲸鱼在海里游水又怎样?不知道会有什麽感觉?但是既然我是我,为什麽我是我呢?
天空无际,哪里是尽头?尽头之外是什麽?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我迫不及待赶快要长大,但如今半世纪之後,
还是想不通。
5。我是不是白痴?
我的世界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学校,一部分是家。学校部分由倪校长管理,她是个老小姐,大概四十多岁,长
得矮矮胖胖。她在腋下的旗袍钮扣上挂著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铿锵作响。倪校长有权力罚整班的学生坐在楼梯上
一个小时,或给整班的学生记过,只因为一两个学生在班里吵闹,或是整班考试成绩不够好。她有权力命令全校学
生一个个去看护士,有沙眼的每星期要刮眼睛一次,我也被刮眼,刮得好痛好痛。
家里的部分由妈妈管理,她也长得矮矮胖胖,也有一大把钥匙,是放在大皮包里。妈妈声音宏亮,也非常权威。
她拿钱给佣人买菜,指挥她们工作。〃 要下雨啦!快把衣服收进来!〃〃出太阳了!快把衣服晾出去!〃 她的声音像
时钟一样,催我们起床、吃饭、洗澡、睡觉。她在我大便里发现蛔虫时,会失声大叫,拿一种粉红色螺丝形的药糖
给我吃。我喉咙痛,她用一个纸卷,把一种喉风散吹到我的喉咙,味道很苦。每星期,我们要吃一汤匙角肝油,是
加酱油,捏著鼻子灌下去的。每隔多久,她要扯著我的耳朵挖耳屎,挖得好痛好痛。夏天,她叫理发师把我们的头
发剪得短短的,像男孩一样,这样才凉快,又容易洗。每天下午,我们一定要喝一碗白果绿豆汤解暑,我很不喜欢
白果的苦味,但是也只好吃下去。吃水蜜桃时,饭厅里不准开电风扇,因为若是风把桃子上的细毛吹到皮肤,皮肤
会发痒。如果水果连皮吃,一定先泡在一种鲜紫色的晶盐水里消毒才可以吃。〃 你们三个孩子是妈妈全副精力拉拔
大的,〃 爸爸後来常这麽说,〃 那时流行病很多,孩子没有细心照顾很容易夭折。〃
对我来说,学校和家庭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想到,在我念三年级的时候,家里的角色居然伸到学校里去。
读三年级时,我们开始学英文。我们用的教科书不是别的,而是爸爸所作的《 开明英语读本》 ,里面有丰子恺
画的插图。我们跟著先生念:Good Morning。 Goodbye。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What's this ? A cock。
This is a cock。 What'sthis? A hen。 This is a hen。 What's that? A goose。 That's a goose。
大家念得好辛苦,尤其是把舌头放在牙齿中间,发出th的声音时很吃力。我觉得很不好过,家里和和气气的爸
爸怎麽籍他所写的书,伸到学校里来给我们学生出难题?那是我第一次领悟到,我是〃 林语堂的女儿〃。也就是因为
这个缘故,被男生欺侮。他们英文考不及格时,就围著我,指我骂道,「全是林玉如格阿爹勿好!全是林玉如格阿
爹勿好!」弄得我脸胀得通红,差不多要哭出来。
学校里的学生很杂,班里的学生有的年龄比我大许多,有的是从乡下来的姑娘。坐在最後一排的是一些吵吵闹
闹的男生,常被先生记过,但是他们似乎不在乎,一再吵闹。
「放十分钟」休息的时候,学生就在校园,即一块空地上玩。有时我和别的女生坐跷跷板。我们穿著长及踝部
的旗袍,侧面坐在跷板上。有的男孩会等我坐的那端板跷高的时候,把坐在另一端的女孩推开,自己坐上去。玩了
两下,他著地的时候就突然跳开,使我砰的一声猛然坠地,吓得我哭出来,那些野男孩却拍手大笑。
但是後来我有了个保护人。有一次男主再在跷跷板上捉弄我的时候,一个长得又高又胖的女孩跑过来,一拳把
那男孩击倒。那男孩从地上爬起来叫,「白痴!白痴!」做了个鬼脸就跑掉了。
我猜想那女孩是十三、四岁,穿著乡下姑娘的衫裤,梳著一条大辫子,她与我同班。有了她保护,我不再给男
生欺侮了,於是我总是找她一起玩。她是住读生,住在校舍二楼一间大房间。有一次她带我上去,从她床底下拉出
个小皮箱,取出两个用火柴和碎布做的洋娃娃给我玩。
「哎唷,真漂亮,你在哪里买的?」我问。
「我自己做的。」她说。
「你真聪明,你教教我怎麽做好吗?」
「我不聪明啊,」她低头说,「人家说我是傻子。」
「不要紧,」我说,「家里人也叫我傻孩子。」
她看看我笑了。「我喜欢你,」她说。
我们变成好朋友。吃过午饭(那时我已经不回家吃午饭,而是由佣人送午饭来学校吃。)我们经常在楼上趴在
地上玩洋娃娃,或是吹肥皂泡泡。有时她皱著眉头说不能玩,有功课要做。我看她做得很辛苦,就替她做,然後一
起到校园去玩。有时她会逗男生赛跑,跑赢了就拍手大笑。她很会跳绳子,有一次跳到一百次都没有绊倒,其他的
学生围过来看了。她愈跳愈高兴,谁料到汪先生这时走过来骂道,〃 不要跳了,难看死了,以後不许再跳绳子。〃
汪先生怒气冲冲地走开後,有个高班的男生笑道,「白痴跳起绳来两个奶子一上下用得好厉害,所以汪老师不
许她跳。」他高声龌龊地大笑。
白痴的脸一红,哭了起来。被人欺侮的滋味我知道,我替她伤心。我们回到楼上,她伸出肥大的手臂紧抱住我,
我们哭成一团。「我跟你最要好,」她说。「我也跟你最要好,」我说。我们形影不离,彼此依赖,她是我的保镳
而我替她做功课。可是好景不常。
有一天,在上算术课时汪先生一走进教室,就厉声说,「林玉如,走过来!」
我看他铁青的脸,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只得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跟前。汪先生说,「林玉如,你作弊,你替白
痴做功课,把手伸出来,我要教训你以後不能再这样做!」
我倒抽了一口气,吓得手脚发冷。我从来没有被老师骂过。我没有作弊,我只是想帮白痴的忙而已。谁知汪先
生拿起戒尺就要打下来时,白痴已经从教室後排抢过来,叫道,「你不要打她,林玉如是我的好朋友!」她一拳把
汪先生击倒。
同学都怔住,教室一片静寂。我瞪视白痴,心里既感激又惊慌。她呆呆地站著,一丝不动。这件事太严重了。
白痴要保护我,说什麽也不应该出拳把老师击倒。汪先生从地上爬起来时,嘴唇流血,脸如土色,踉踉跄跄地走出
教室。大概过了五分钟,有个工友进来哄白痴出去吃饭,我们就自动下课。我难过得不得了,不知道白痴会受到什
麽刑罚。我被指作弊,也不知道会有什麽後果。
下午白痴没有来上课,也不见汪先生。放学的时候,我看见个六十多岁的乡下人拉著白痴的手,提著她的小箱
子走向校门。白痴看见我说,「我走了。」
「你不要走!」我叫道,但是那老人拉著她快步向前走出去了。
这时汪先生走到校园,脸卜贴著纱布。有几个学生走过去,问他怎麽啦。
「我辞职不干了!」他说,「我早就告诉校长,一个二十五岁的白痴虽然智商和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却不能
和正常的孩子混在一起上课。」
白痴是个二十五岁的大人!我不能相信。我不明白,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爸爸。「白痴就是傻子的意思,」爸
爸说,「她虽然身体发育正常,头脑却和八岁的小孩一样。」这时我才觉悟,白痴不是我的朋友的名字。
我愣住了。想到她替我抱不平,出拳打捉弄我的男生,打汪先生,我的心碎了。又想到一个大人趴在地上玩洋
娃娃吹肥皂泡,逗男生赛跑的时候她有多高兴,我难过得要哭起来。白痴是我的好朋友,但我不想长大之後像她那
样。
「为什麽没有看出她是白痴呢?」我问爸爸。
「也许是因为你只有八岁。」他回答,摸摸我的头。
「以後我会不会变得聪明一点?」我焦虑地问,「我会不会也是白痴?」
「戆囝仔,」爸爸说,「你放心,你绝对不是白痴。」
我为白痴伤心了好久,想念她。我不知道她被那老人带走之後过著怎样的日子,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惦记我。
爸爸说,你别担心,像白痴那样的人记忆力不强,说不定已经忘记了你。他这样说,使我更加受不了。难道我们的
友谊就这样消逝了?
我却一直没有忘记她。在那短短几个月中,我们是诚挚的好友。
以後我再也没有交到那麽好的朋友了。
有一天,家里门口来了两三个陌生汉子观察我们进进出出。父亲就待在家里没有出门。原来,杨杏佛在中央研
究院遭凶徒枪击死亡。父亲和杨杏佛、蔡元培、鲁迅等人是中华民权保障同盟上海分会的执行委员。有人说,杨吉
佛被杀害是有计划的政治性暗杀。
爸爸在家里躲了两个星期之後,那些男人不再站在大门口了。爸爸於是在傍晚带我出去散散步。天下著小雨,
湿路面反映著灯光。
我问爸爸:「为什麽大家都说妹妹长得真较粹(玲珑可爱)?我看不出她有什麽较粹。」
「小孩子因为天真,所以大人觉得他们较粹,」爸爸说:「这世界很复杂,大人多半已经失去天真。」
「天真是什麽意思呀?」
「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他说。
「为什麽懂了事就不可爱呢?」
「戆囝仔,」他说,「你长大了就明白。」
我心想,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