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太很镇定。她说等拉二号警报才跑到防空洞还来得及。
不久,二号警报拉起来了,「呜——呜,呜——呜,呜——呜!」其声音之大,震耳欲聋,我不觉发毛,肚子
绞疼。大家在跑了。驶到乡下的车子上路,喇叭嘟嘟地响。在四十哩外的北碚,我们听见过轰炸重庆的巨声,现在
身在重庆,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感受。
宣传处的防空洞掘在山边,董太太说,董先生总是等到拉紧急警报时才到防空洞里来,否则他根本没有时间办
公。我们和许多人走下石阶到洞里去时,已经听见飞机嗡嗡的声音。难道它们已经来了?董太太说,那是我们的飞
机在等著欢迎日本鬼子。
那防空洞大约七十尺深,是马蹄形的,两端是出入口。我们拿手电筒走进去,看见一排长板凳在隧道当中,靠
壁两边也有长板凳,墙上挂著小油灯。洞里很潮湿,有许多蚊子。大约有两百人在里面,人人手里一把扇子。我们
坐下来之後,有几个外国人过来和爸爸讲话。好久没有听见人讲英语了。後来董先生来了。董太太对妈妈说,董先
生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小时,因为生活失常所以便秘。有时候正坐在马桶上,委员长的电话来了,他只好掐著屁股
站起来去接电话。在这种活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大家什麽话都可以说。董太太说,她在自修俄文,她喜欢背动词的
变形。我们都佩服她的精神。
在重庆,除非炸弹落在头顶上,都不算「近」。飞机下蛋声音庞大,洞里震动了好几下。幸亏这次没有中头奖。
我们在里面熬了四五个小时之後,洞里的电灯亮了,那表示警报解除了。董先生告诉爸爸,明晚委员长和夫人邀我
们吃晚饭,小孩包括在内。我听了不觉大为愕异,真有这样的事吗?我兴奋得不得了,肚子又疼起来了。
果然,第二天大约下午四点钟,董先生带我们乘汽船过江,那是委员长的汽船。到了一个地方上岸,有一辆轿
车带我们到一个山坡,由轿子抬我们到官邸。那不是滑竿,是特别的轿子。官邸是两层楼的洋房,副官引我们到客
厅坐下,不久便听见人从上走下来,是蒋夫人。
有些人在我想像中只会在相片或新闻纪录片里看到,真的见到他们时,我会感到休克,原来真有其人!这时我
就有这种感觉。蒋夫人很美丽,比她的相片更加美丽。她很和气地和我们说话,并且叫她的三条狗进来给我们看,
大概她以为我们像美国孩子,喜欢狗。但是那些狗太吵闹,後来便叫人把它们带走。
委员长走进来了。我以为他进来之前会有人吹喇叭宣布,但是他就那样一个人走进来,身材比想像中矮小,穿
著军装,笑嘻嘻的,好像一点心事都没有。吃饭的时候,他问我们小孩子回国以来最喜欢什麽?姐姐说,她最佩服
我们的空军。我说我喜欢抬滑竿的农夫。
「中国农民最好,」委员长说,「国家的力量靠农民。」
蒋夫人说,「中国农民肯吃苦耐劳的程度,没有别的国家比得上。」委员长又问北碚蚊子多不多,食用水好不
好。吃过饭不久,我们便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我好像在做梦。我区区一个小孩子,见了蒋委员长!晚上,重庆的电灯点得亮晶晶;我忘记了电
灯可以这麽亮。一切像奇迹。
第二天清早,国荣兄来看我们。他在中国国货公司做会计,他说,他的宿舍中了弹,他在公司里地板上睡觉。
十点钟,警报又拉起来了。我们在防空洞口向小贩买了一打煮鸡蛋,就钻到洞里去。吃完鸡蛋便没有事做了。坐著
坐著,坐得屁股酸疼。洞里人多,又是黑漆漆的,如果起来走走,恐伯会踩到别人的脚,被人咒骂。地面又是湿的,
容易跌倒,回来之後,自己的位子也许被别人估了。好座位不容易找!有人身体躁臭,坐在他们旁边可受不了。想
来想去,还是坐著不动要好。我们和国荣兄瞎聊。他说他很羡慕我们去美国,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去美国留学。下午
四点解除警报时,我的背僵硬得几乎站不起来。一脚踩在一洼水里,跌倒,弄得一身泥巴,灰头土脸地走出来,阳
光刺眼,很久才能适应。谢天谢地,这次没有炸在附近,但是我感到内疚,不应该自私,希望炸弹炸到别人头上。
那天晚上十点钟,又拉警报又打锣。晚上打锣是要把睡觉的人吵醒。董太太说,要不要看看董先生的办公室?
我们说好。董先生的办公室半边早已烧成炭,窗子也烧黑了,我们在那里遇到马彬禾先生,他是苏格兰人,为宣传
处做英语广播,他的中国话讲得很好,听说他除了生活费之外,分文也不肯拿宣传处的。
窗外悬著两个红灯笼,很美,不应该是用来报警报的,人们应该在灯笼下赏月、品茶。不久,电灯熄灭了,紧
急警报拉起。在夜里,那如狂人的哀号,好像要把人的心脏扯出来。我们又钻进防空洞里去了,口乾,坐在凳子上
熬到凌晨一点才出来。我没有脱衣服就倒在床上睡觉。不到一个小时,警报又拉起来了。快点跑。我们在洞里坐到
凌晨四点。这次他们跟本没有轰炸重庆。出来时天已微亮。我们在二十四小时跑了三次防空洞,只睡了四个钟头。
第二天,八日十九日,重庆遭到空前大轰炸,一共来了八十一架飞机分两批。不像以往,在洞里坐了好久才听
见飞机的声音。今天飞机很快就来了,听那声音,好像下了几百枚炸弹,轰隆!轰隆!轰隆隆隆!下个不停,声音
越来越大,我闭著眼睛,捂著耳朵,吓得魂飞魄散,就像有个巨人拿著锤子敲打我的头。突然,轰的一大声,接著
是穿云裂石的响声,一阵咆哮大风从一个洞口横扫狂击而来,从另一洞口吹出去,空气压力打压在我身上,使我痛
得好像胸口压住石头,不能呼吸。后来才知道,一枚八百磅的炸弹落在洞口。
我打开眼睛时,什麽都看不见,我以为我瞎了。後来听见人擦火柴,点了小油灯。我全身都痛得不得了。终於
警报解除了。出来之後,看见宣传处行政楼炸毁了,烈焰腾腾。董先生的房子没有炸倒,墙上嵌著许多炸弹碎片。
城里多处起火,黑烟弥漫。
第二天的轰炸比前一天更加厉害。这天我们要飞去香港。早上六点,董先生夫妇陪我们去机场。处处都是烧毁
崩坏的房屋,砖瓦遍地,疮痍满目。有人在路边卖黍米,有人在刷牙。没有被炸掉的店子门面贴著红纸,上面说「
照常营业」。许多卡车载著学生在路上辘辘而过,许多人抬著棺材嗨哟嗨哟地走。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抱著婴
儿,有的背著老人,向乡下或向防空洞走去。昨天轰炸得太厉害,今天大家不等拉警报就先去躲起来。
我们走下那三百石级,乘小渡船到飞机场。天气酷热。抬头看山岩上已经高悬红球。国荣兄来送飞机,带来一
些葡萄给我们在飞机上吃。他说,商业区炸得认不出了,大火还到处焚烧,没有办法扑灭。我们离开重庆,心里实
在难过。一切像一场噩梦。
21。 「这无非在所逆料」
离开重庆那天,日本飞机轰炸得比前一天更加厉害。中国空军因飞机损耗,无从补给,全国失去抵抗之力。我
在洛杉矶电影戏院里在新闻片里看见日本飞机在重庆上空弹如雨下的情形,不觉眼泪涔涔而下。我变了个人,不再
是回国之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们在好莱坞附近一个峡谷里租了个房子,电灯、抽水马桶、冰箱等等以前我们
不当一回事的设备,变成享受。觉得安定的生活难能可贵。不必再怕阳光,不必再怕月亮!
父亲接受纽约时报访问,表示对美国姑息、孤立政策不满。他说,中国实际上是在替美国作战,美国却在卖石
油给日本。美国人捐钱救济中国难民孤儿,同时使日本飞机能够轰炸中国,使难民孤儿越来越多。这篇访问在美国
许多报纸发表时,正是一九四一年夏天,日本飞机采行疲劳轰炸重庆、成都、昆明,无间昼夜,连续七天。在重庆
更发生大隧道防空洞窒息事件,二万人丧生。我在梦中好像看见那些丧生的人。
七月,美国禁止出售石油给日本,英国、荷兰相继禁止。八月,美空军志愿队(飞虎队)在昆明成立,但是四
月以来的美日谈判并未停止,仍有妥协可能。
姐姐一个人去了纽约,入陶尔顿学校高中三,明年她就可以毕业。她住在舜姊家里。舜姊随惟贤兄去过古巴、
墨西哥之後,现在又调回纽约。他们有个可爱的儿子,名正。妹妹和我在家里自修,但自修的只不过是中文英文。
爸爸对我们入不入学校并不重视,他认为他可以给我们一切的教育。我颈上长了个小瘤,一面模著,一面看老舍、
鲁迅、郁达夫等的短篇小说,遇到生字就查字典。在英文方面,我迷上了毛姆的作品。
父亲努力写文章为国家宣传,他写信投纽约时报的读者来信专栏,时报发表了五封,毫不隐讳地指责美国的两
面手法。他在《 新民国》 (The New Republic),《 大西洋》 (The Atlantic),《 美国人》 (The American),
《 国家》 (The Nation),《 亚洲》 (Asia),及《 纽约时报周刊》 等杂志写文章,谈「中国对西方的挑战」,「
中国枪口直对日本」,「西方对亚洲需有政治策略」等问题。总之,林语堂说话,美国人肯听。他在东西两岸之间
飞来飞去发表演讲,後来决定索性搬去纽约住。我本来也要回陶尔顿学校读书,谁料到我颈上的瘤越来越大,甚至
妨碍我转动头部。妈妈带我去看许多医生,
服药打针都没有用,我感到很灰心,人也瘦了许多,但是我也感到妈妈对我的关心,现在我觉得妈妈是爱我的,
我不必怪自己生下来不是男孩才能得到她的爱心。我记得我在上海动手术取出盲肠时,她也对我温柔体贴。
终於有一天,一位医生用注射管针刺入我的瘤,噗的一声!抽出许多许多脓。医生抽完脓之後瘤便消下去,但
是脓试验结果显示颈部一个腺患结核,必须切除。这个病大概是在内地传染到的。
我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出院後伤痕久久不收口。医生说要在伤口上涂氧化氢水,并且要尽量晒太阳。妈妈为我
涂了药水之後,我就把头靠在她膝头上,靠箸窗口晒太阳,那阵日子我和妈妈很亲近。
伤口终於收缩结合。秋天,我回陶尔顿学校插入三年级,我这才知道要补多少功课才跟得上同班同学!数理化
爸爸都没有教,幸而英文还可以对付,法文也可以对付——我在法国的时候不是和雨果先生打过交道吗?班上教的
犹太人的历史似乎与我完全没有关系,但也只好硬著头皮念下去,还有希腊文化,我的天呀!往往我预备功课到深
夜。我希望不要再辍学,好好的一直念到中学毕业。
学生既分班也分组,每组有不同班的学生,据说这样对学生心理上的发展有益。我属於西格小姐之组。她人高
马大,头发斑白,非常和气。
白尼丝没有变,仍然陶醉在电影和话剧里。有一次,她对我提起一出在百老汇演的戏,我没有听见过。她说,
「这是百老汇大红特红的话剧,你怎麽没有听见过?你去了哪里呀!」
我心想,我去了中国,但是我没有回答她。白尼丝对中国毫无兴趣,我无从对她说起。中国实在好远好远。我
和白尼丝什麽都可以谈,但不能和她谈中国。她和我也什麽都可以谈,但不能谈她的爱犬三宝,我对三宝毫无兴趣。
十二月七日,父母亲应邀到时代、生活杂志创办人亨利。鲁斯在康州格兰维契之家用午餐。鲁斯夫人Clare Booth
是名戏剧家,其他客人有名新闻记者Vincent Shean ,美国驻苏大使 Lawrence Steinhardt等共二十二人。鲁斯用
餐时不允许电话干扰。用甜品时,有个男仆手持一个托盘,将一项新闻报告送到鲁斯夫人面前。她看了之後,即用
汤匙敲桌上的玻璃杯引众人注意。
「诸位拥护孤立主义者和拥护姑息主义者请注意:日本轰炸了珍珠港。」
大家为之惊诧不已,纷纷议论,有人跑去打电话,有人扭开无线电听新闻广播。只有父亲继续吃甜品。他解释
道,「这无非在所逆料。」
美国对日宣战。月馀之间,日军连占关岛、香港、马尼剌,横扫南洋,直迫缅甸。翌年一月一日,美、英、苏、
中等二十六同盟国发布联合国宣言,全力对德、意、日轴心国作战,中国列为四强国家之一。中国人认为,多年被
外国侵凌的耻辱终於洗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