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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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次女-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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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但是什麽也看不进去。听见飞机,就跑到竹林,因为在竹林比较安全,不必怕房屋倒下来。我们有时听到我
们战斗机缠斗敌机的机关枪声。我摘下一片片竹叶摺成小船,一个个放在竹枝上,一下子可以摺许多。

    有时飞机好像突然间已经飞在头上,来不及跑到竹林了。我们只好在房子里等它们飞过。有一次听说有个秘密
军事会议在附近进行,飞机在我们头上绕圈子绕了十五分钟,我吓得全身是汗,衣服全湿透了。屋顶当中有个大梁,
要是塌下来我们就没命了,所以我们都靠著墙壁站著,只好听天由命啦。等到警报解除时,我已经一身都软了。在
这里听不见解除等报,要看马路上许多人向北碚走去,才知道可以回去了。走回去的路好像比来的时候远,回家之
後大家已经筋疲力竭。我心想,「最好明天下雨,最好明天下雨。」我的胆子非常小,天天都有被炸死的危险,我
实在吃下消。但是又自觉惭愧。大人说,日本人以空袭代替陆地进攻,狂炸滥烧,以动摇中国的战志,破坏经济建
设,扰乱後方秩序。中国人民虽然死伤惨重,对抗战终年怨言,反加深了对日本的痛恨,团结起来抗战到底,我有
没有这种毅力呢?我只觉得日本人像块大岩石压在我的胸口,我不用力把它推开,它就会压死我。

    跑去乡下躲空袭警报越来越辛苦。杨太太介绍我们认识住在附近的宋先生宋太太,他们有自己的防空洞,在离
我们家不远的山上。宋先生同意让我们到那里去躲警报。他们的防空洞挖得很深,洞里漆成白色,还挖了两个又深
又窄的窗子,所以也有日光。宋家有十二个子女,大的卅多岁,小的两岁。他们也收容别的邻居,洞里往往挤得连
宋先生宋太太都没有地方坐,只好搬小凳子坐在角落里。

    防空洞里装有一架情报网的电话,电话一响,有个人便非常大声叫,「喂?喂喂?什麽?合川吗?这里是北碚!
飞机在合川天空飞向北碚?什麽?什麽呀?三十架?听见轰炸声?哪里呀?南方?」那人挂了电话便摇重庆的电话
大声叫,「飞机在合川上空,飞向北碚,北碚!」不久,我们就会听见飞机的声音了。那人又在电话里嚷,「重庆,
重庆,飞机在北碚上空。什麽?什麽?轰炸那里呀?」时常,我们听得到轰炸重庆的深沉的轰隆声音。

    这个防空洞好像很安全,我们比较不怕了。竖起耳朵细听,我们可以知道敌人飞机飞什麽方向,也可以分辨出
我们的飞机,是侦察机、战斗机或是驱逐机。砰的一声,我可以辨出,是猛然关门的声音,或是远处炸弹爆炸的声
音。

    天天在一起躲警报,我们和洞里的人变得很面熟。有两个中学女生天天看巴金的小说《 家》 和《 春》 ,後来收
到从上海弄来的一本《 秋》 ,她们高兴得几乎发狂。讲故事是在洞里打发时间的另一办法。听说有个做馒头的人有
一天没有跑防空洞,警报拉了他继续在店里挂面。一枚炸弹落在他身边时,他就把一个大面团盖住炸弹,因此炸弹
没有爆发。政府赏了他二十块钱。还有一家四口人,先生、太大、姨太太、小儿子。飞机来了,那姨太大赶快把儿
子放在地上,他的生命顶宝贵。她叫男人趴在儿子身上,他的重要性据第二名。姨太太认为自己比太太重要,於是
趴在男人身,再叫太太趴在自己身上,这样四重叠等飞机飞过去。结果只有太太的屁股炸掉一块肉,其他的人都没
事。大家听了都大笑。

    警报解除之後,我们总到镇子里去走走,其实,没有别的地方去。镇子上有一家西餐馆子,是上海人开的,墙
上挂著上海人自己画的美国电影明星的像,画得挺不错。那馆子居然卖冰淇淋、罐头牛奶和外国咖啡!一般人是喝
用黄豆磨成的咖啡。爸爸不惜高昂的价钱买了一罐外国咖啡,像宝贝似地拿回家。我们和梅先生在那里吃过几次饭,
而梅先生总是谈笑风生。他最爱讲学英文的笑话,说有个乡下佬学了一点英文就收学生,教他们说,一是「问」,
二是「吐」,三是「睡」,四是「弗」,直说到十是「疼」,但是想不起十一怎麽说了。有个学生举手说,「我知
道!十一是「一来文」!」乡下佬说,「对了!对了!十一是「一来文」,十二是「二来文」,十三是「三来文」,
十四是「四来文」……」笑得我们前俯後仰。

    大家的谈话都很轻松,好像对生命看得很淡,认为空袭可笑之至。朋友在路上碰头说,「在防空洞里休息好久
啦?」「是的,现在要做点正经事了。哈哈哈!」「幸好飞机今天没有在北碚下蛋。」「别失望,明天可能就中头
奖啦,哈哈哈!」

    在防空洞里待了半天,出来之後人人的确很忙,挑水、买菜、烧饭、上学校、办公、做生意。「晚上早点来吃
爸爸的寿面呀,夜里或许还要跑警报,哈哈哈!」「不取消吗?你哪里有时间做寿面?」「早上已经把菜肉切好了,
只要在锅子里下面就成了,哈哈哈!早点来!」跑警报时治安非常好,因为有警察在街上巡查,以防小偷趁机会偷
东西。从阴历初八到二十四有目光,就要提防夜空袭。大家都说,「有机会睡就睡,」所以我们小孩子七点钟就上
床,要穿的衣服、鞋、电筒放在床边,以便一拉警报穿起衣服就跑。我开始怀疑月亮是汉奸,我恨月亮,我也恨太
阳。一切颠倒。下雨天才是好天气,黑暗夜才是好夜景。钻到山洞里生存的机会最大。

    夜里即使没有警报,也时常不能安陲,因为老鼠很多。四川老鼠很大,不怕人,会从窗子跳进来到处跑。有一
晚我在蚊帐里看见五六只老鼠跳到我的桌子打开象棋盒,每只老鼠抱一个棋子,跳到椅子,跳下地板,然後跑上天
花板上的老鼠窝,把棋子放下,再下来取,很有秩序。没有空袭时治安反而不好,夜里会有小偷把竹竿伸进窗子,
挑走屋里的衣服。随著有人叫「有贼呀!」大家便都起来抓贼。家里还会有蛇和黄鼠狼来侵犯。

    日本对後方所施的「疲劳轰炸」无分昼夜,我们一连跑了十二天警报之後,日本人在无线电里播出消息说,要
放我们一星期的假,谁也不相信。果然,才放了五天假,他们又来了。六月二十四日那天,又听见杨太太那令人心
惊胆颤的叫声,「林太太!林太太!升红旗了!」

    我们又躲到宋家防空洞里,一批批的飞机在上空飞过去,有些年轻男子坐得不耐烦,照例走到洞外去站站。突
然之间,他们都冲了回来。轰隆!轰隆!轰隆隆!洞里弥漫硫黄味的烟。我吓得全身湿透。飞机飞过之後,爸爸走
出去看。他说我们的房子没有炸到,但是不到二十尺外有个炸弹爆炸了。杨太太的房屋大门炸下来了,处处是烟火
灰尘。杨太太哭起来了。她说她婆婆年纪大,不肯跑防空洞,躲在家里,不知道她怎麽了。她要马上跑回去看看,
但是大家劝她等一等。傅嫂头痛,也在家里躲著。终於警报解除了。北碚到处是还在燃烧的破屋断墙。我们的房屋
玻璃窗破了,天花板上的石灰掉了,门上窗上所有的钉子和锁都给震松突了出来,但是大致损失不大。傅嫂吓得满
身是汗,衣服湿透。她说轰炸时她躲在桌子底下,没有受伤。我们在房外找到一大块炸弹碎片,弹坑相当大,里面
有黄绿色的硫黄,那是燃烧弹留下的。杨太太的房子损失很大。「我不知道要不要花钱修理,」她说。「修理了又
炸坏,不是白花钱?」幸而她的婆婆没有事,那位老太太只是昏了过去。江苏医院又被炸了。大家说,北碚有三个
轰炸目标,医院、复旦大学和兵营。那晚我们看见一批批人拿著电筒,抬棺材到山上去埋,一面嘿唷嘿唷地叫。那
景象凄惨恐怖,我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我们到镇上去看,路上遇到蒙著脸罩的人,抬著用草席裹著的尸体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我翻过脸去不敢
看。妈妈说那人烧焦了,内脏都爆了出来。我想,好好的一个人,也许昨天还在路上走,和我们点头微笑,现在大
家都怕他,要避开他,因为他死了,多不公道。我为这个陌生人难过得不得了。

    街上烧的不认得了。嘉陵江边尽是颓垣断壁,一片废墟。朋友见面,没有以往的笑容和轻松的对白。不过,已
经有人摆摊子,卖肥皂、香烟、牙刷等。

    日本飞机投下传单,叫中国人不要抵抗了,他们打算把重庆炸得粉碎。这时我明白了大人说的话,日本飞机轰
炸後方,只使我们更加团结,决心抗战到底。

    人们除了拚命设法维持生命之外,似乎没有空做别的事。吃饭睡觉跑警报是昼夜三样大事。我们听说,日本趁
法国在欧洲战败,迫令法国停止用滇越铁路为中国运输物资,中国出海通道全被切断。

    北碚第三次轰炸时,我们房子屋顶塌下来,老鼠窝也落下来了,我找到我的十一个棋子,又有一套完整的象棋。

    18。 在缙云山上

    荒凉的缙云山上有一所修道院,那里有三排两层楼的房屋,本来没有人住,因为治安不好,现在却住了十来家
人,都是为逃避轰炸来住的。老向夫妇在这里租了一间房间,老向周末才上山来,他太太因为怀孕,就住在这里。
我们在他们隔壁租了两间房间。房间前面是走廊,大家洗脸、吃饭、看书都在走廊上。楼下有公用厨房,前面有个
小寺叫做石花寺,和尚从早到晚在那里念经。傅嫂跟我们上山来洗衣服打杂,我们另外请了个人替我们烧饭。青山
则留在北碚看房子。

    我们的生活变得非常简单,我们的大箱子还在香港,现在运不到内地来了。我们只穿随飞机带来的几件衣服,
但是在香港做的蓝布旗袍在这里显得太好。在这里,要等到衣服脏到不能穿,才给傅嫂拿去洗。除此之外,我们只
有几本书和爸爸一架手提打字机。最不方便的是没有厕所。小便用尿壶,大便用放在父母亲房间门後的马桶,要等
马桶满了才有人倒。热水是在厨房里烧了由傅嫂挑上来的。我们只抹抹身而已。如果要洗澡,要等厨房里的和尚说
烧完饭还有热水剩,才关照小和尚把热水桶提到寺里一间空房间,倒在木盆里,我们才一一进去洗澡。

    白天,爸爸继续要我们攻读中文,但是他教的古文,我时常听不进去,他教我们威——瞿罗马拼音法,我倒一
学就会。姐姐和我在合译谢冰莹的《 一个女兵的自传》 ,后来在美国出版。我开始看《 红楼梦》 ,也看老舍的短篇
小说集,非常喜欢。《 离婚》 、《 黑白李》 、《 牛天赐传》 等,幽默短篇我特别喜爱。老舍那时是「中华全国文艺
界抗敌协会」的常务委员和总务部主任。他的《 骆驼祥子》 最早就在《 宇宙风》 连载。他住在重庆,也来缙云山看
过父亲。

    我们最多是两星期洗一次操,那是多舒服呀!我坐在盆里边慢慢用肥皂抹身,用毛巾细擦身体,嘴里哼著歌。
但有一次,突然间,我发现窗外有个和尚在偷看我,吓得我忙把毛巾围著身体,从木盆跨出来。等我穿上衣服走出
来时,那和尚已经不见踪影。周围静悄悄的。我不知道那和尚会不会躲在竹林里等我。我赶快跑回我们的房间。

    我曾经看见寺里的和尚,大约三十人,在黎明,山上还蒙盖著云雾时,静悄悄地走到石花寺去念经,木鱼声、
铃声、烧香的味道融成一片,使我神往。有的和尚看来只有二十多岁,他们面色苍白,头颅上有戒印。我想,他们
是念了多少经,才能年纪轻轻就六根清净,看破红尘,真可佩服。没想到,和尚竟然会偷看人洗澡,他们的六根未
必清净呢!从此以後,我们姊妹们洗澡,总留一个人站在门外守住,以免再发生这样的事。在这里竹林丛丛,处处
似乎埋藏危险。

    夜里灯光微弱,不能看书,没有别的事做,只好早早上床。偶然听到山豹吼声,但是不怕,因为山豹不会下炸
弹。月光夜里,还会听到一个女人像猫叫春地狂叫,走到走廊看,只见她披头散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王太太和妈
妈小声说,她患的是淫狂,在月圆之夜一定要男人和她睡觉。白天看她,倒不觉得她有什麽两样,我们就当没有这
回事的和她讲话。啊,性,色!我什麽时候才能明白!

    我们即使在这里,也听到飞机的声音。北碚拉警报时,有个小童便从寺里跑出来打锣,大家便赶快把炉子里的
火扑灭,把晾著的衣服收进来,以免日本人注意,然后躲到竹林去。有时听到我们的战斗机在空中盘旋,等著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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