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对我来说是深一点。我倒喜欢上陶恩斯小姐的文法课,英文文法比法文文法容易得多。陶恩斯小姐四十多岁,她
举止文雅,外貌清秀,性情有英国人的含蓄,同学们说,她少年时是个美人,曾经热爱一个男子,失恋之後,她心
灰意冷以至放弃祖国,移民到美国教书。这故事是否真的我不知道。十几岁的女孩的想像力极丰富。我们都迷於《
咆哮山庄》 、《 骄傲与偏见》 、《 简爱》 等小说,和我最喜欢的《 蝴蝶梦》。
我在学校里交了个好朋友,叫做白尼丝。她父亲是医生,她在家里也排行老二,有姐姐和弟弟。白尼丝个子和
我差不多一样高,深咖啡色头发,戴一副大眼镜。她和我一样,喜欢看书,喜欢上英文课。我们都不喜欢上体育课,
而爱画图。我们对人生的态度是冷眼旁观。白尼丝的姐姐在交男朋友,我们说那是她的荷尔蒙作祟。我们觉得人生
是一出好戏,我们知道我们还没有被迫上舞台,因为我们在生理上还没有发育到对异性有兴趣的地步。我们的头脑
却是非常清楚的,甚至比大人还清楚,因为我们是局外人。那麽,学校里表演戏剧的时候,我们哪里肯参与?我自
告奋勇拉幕帘,白尼丝则画海报。同学们用蕃茄酱当血,演莎士比亚的戏剧,那蕃茄酱加上汗酸味道,实在令人呕
心。但是他们演得很认真。有一两位日後竟然上了百老汇的戏台。
我们是电影迷。星期五下午没有课,我们就在附近的药房吃三明治,然後去看电影,一张入门票可以看两部电
影,电影无论多坏,我们还是看下去,以「怎麽可以壤到这个地步」的心理看到底。我们讨论哪个女明星最美。白
尼丝觉得《 乱世佳人>的女主角李薇芬最美。我则羡慕葛丽泰。嘉宝那张瘦削的像希腊女神般的脸,和她无论
遇到什麽局面都能保持神凝色定的样子。我的毛病是,无论喜怒哀乐,我的感情全披露在脸上。我是一张圆脸,
我对著镜子吸入双颊,把头发梳得像嘉宝一样,斜斜地盖著脸的一边,把眼睛眯成小缝,装出世故的样子,但是一
点也不像她。嘉宝去那里都被影迷新闻记者追踪,她用瑞典口音的英语说了一句名言:〃I vant to be alone。〃 我
对著镜子这麽说,然後破口大笑。
我们也看电影杂志,对好莱坞明星的私生活知道得一清二楚,谁在夜总会里喝醉酒打人,哪个男星被某女人控
告是她的婴儿的父亲,谁在闹第五次离婚,什麽腓闻丑事我们都读得津津有味。人生是舞台,我後来发现这句话并
不是我第一人想到的。我们对在百老汇上演的戏也很注意,哪个名演员在演那个剧作家的话剧我们都了如指掌,虽
然我们很少有机会去看话剧,因为门票很贵。
纽约市是美国文艺界人才会萃的地方,画家、演员、歌手、舞蹈者等无不梦想在这里登台表演或举行展览会。
有地位的出版公司也多数在这里。笔重千钧的书评家的书评可以使新作家一举成名,也可以使他陷於绝境。这批人
才都自命不凡,是超群出众,才高学广的艺人高士,大多数是犹太人。他们以能够正确念出非盎格鲁撒克逊的姓名
自豪。白尼丝和我对这些星光灿灿的文艺界顶尖人物极为仰慕。有时我会平淡地告诉她,父母亲出席什麽宴会,遇
到什麽名人,被邀看什麽戏,我们都羡慕不已。爸爸那时是大红人,是社交场合的宠儿。他所著《 京华烟云》 ,继
《 生活的艺术》 之後,再次被「每月读书会」选中,成为特别推销书。
我家有个习置,那便是在周末在第五大道散步,看书店的窗柜里摆著多少本爸爸所作的书,有时也走进书店看
书架上有几本。爸爸从不露自己的身分,但妈妈偶然会指著爸爸说,「诺,他就是林语堂!」店员和顾客会都围过
来,爸爸也乐得在他的书上为他们签名。我则难为情得快点走出书店。不过爸爸说,他的读者看见他一定会失望,
因为他们以为这位东方哲学家一定是位须眉皆白的老人。
爸爸收到的信件很多,每天可以有四、五十封,很多是崇拜他的读者写的。他没有时间看,就叫我先看,发现
特别有趣的才给他看。我也替他回信,有时他口述,我打字,他总是口述得头头是道,标点符号、另起段,什麽都
讲得清清楚楚。
不用说,爸爸在百忙之中也抽空教我们中文,并且要我们练习书法。他和徐悲鸿有许多通信,因为悲鸿希望爸
爸协助他来美国举行画展,也寄了许多画给爸爸,我很喜欢悲鸿的字,爸爸就叫我临摹。至於悲鸿的画,因为收到
许多,有的被我乱塞在抽屉里,弄脏了,真是踏蹋!但是有一张是悲鸿送给我的,他题了款。这张画我保存得很好,
现在还挂在我家墙上。
一九三九年九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并吞捷克,夺回默麦尔,德苏订互不侵犯条约,德意成立轴心同
盟,德攻波兰,苏俄侵芬兰,而德俄瓜分波兰。
在国内,日本空军对後方的轰炸,远及於兰州、西安、昆明,而以重庆为主要目标。那年五月,重庆市区被炸
大火,精华付之一炬,死者四千馀人,市民二十多万紧急向乡间疏散,但是我国对日长期作战早已有预备。七七事
变後,政府立即筹备迁移上海地区的工厂——上海拥有全国半数以上的制造工业。八一三战起之後,敌机不断轰炸,
长江、铁路交通拥挤,人们多用木船经内河向上游输送机器和材料,先至武汉,再西移鄂西、四川,南移湖南,北
移陕西。许多大学也已迁移到内地,政府也在後方开办不少一等学校。
向後方迁徙的人约在一千万以上,包括偷过日本封锁线的知识青年,和一般老百姓。他们有的受政府救济,有
的自己想办法,冒著腥风血雨,到後方垦辟荒地,开筑道路,加入军队或做小生意。
这时,被日本侵扰的地区北起察哈尔、绥远,南至广东,东至上海,西抵武汉,包括长城内外,东南多省及长
江下游,俱属中国精华地区。但是日军只能勉强控制城镇及水陆交通线,却控制不了乡村。中国政府不只仍统有西
北、西南及华北、华中、华南的大部,军队撤退後,会留一些人在沦陷区,教导人民从事游击战。
父亲认为,该是回国的时候了。
15。 可怕的月光
搬家,我们是习惯的了,但是又一次把我从学校里拉出来,我很难受。然而,我们这次是要回国,去对日抗战
的大后方,所以同时也觉得很兴奋。我们搭船去香港,在马尼剌停了一停。爸爸应邀在那里发表演讲,我们并且和
六叔一家人相聚。笑嘻嘻的六叔非常可爱。「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者,」他对爸爸说。「我还没有放弃发明永恒
运动。但我对社会最大的贡献也许将是我的两个女儿。她们不是天才,两人却有对事物的判断能力和艺术家的气质,
这是罕有的配合。」
林家艺术家的气质和不可救药的乐观,我的伯父姑母堂兄弟姊妹也都多多少少遗传到——祖父的基因是那麽强。
在香港,我们又和他们见面。原来大姑和她的女儿钦容,三伯和儿了伊仲、伊磐,二伯的儿子国荣都来香港和我们
会合了!还有务实的廖家人,二舅,姨母和她的女儿佩兰和本来住在香港的桐姊和师基兄和他们的儿子。爸爸在九
龙海边一家酒店赁了五间房间。姨母则往在桐姊家里。
四年不见,林家廖家都有许多变化。大姑丈去世了,留下大姑和八个子女。大伯也去世了,留下七八个子女,
有的去了内地。二怕在上海失业,他有七个子女,大儿子国光在内地银行里做事,国荣从上海来要跟我们一起去重
庆。三伯带著家眷在广州失守之後逃到桂林。《 宇宙风》 半月刊已在那里复刊。大舅,即舜姊的父亲多年抽鸦片,
已经去世,外祖父母健在,廖家没有人做事,一家二十多人靠外公的一点储蓄过日子。林家廖家共有约五十人的生
活费大部分靠爸爸津贴。
四年不见,我们也变了。爸爸变成举世闻名的作家,我们姊妹也都长大了。林家廖家的女人看见我们,好像要
用眼睛把我们吞下去似的。在廖家女人的眼里,妈妈变得比以前更加「摩登」,身著旗袍,脚上是时髦的皮鞋,手
握著个大皮包,脸上淡抹脂粉。金耳环,金戒指,金手表,但是并不耀目。头发还是老样子,前面杭梳得光光的,
后面一个大髻。翠凤小时候患肠热病之後,头发比较稀疏。廖家的女人猜想,她的发髻大概是假发,但这可以慢慢
打听出来。至於我们三姊妹,她们一个个拉过去仔细研究。姊姊十七岁,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十四岁,梳著
两条辫子,最活泼调皮,妹妹十岁,文文静静,很听话。
「啊唷,您拢真水,一定是呷牛奶呷到皮肤真白。您英文一定讲得真好,著教伯呀!您还会晓讲厦门话勿会?」
肥胖的姨母早年守寡,有四个没出嫁的女儿。姨母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一坐下来整天就很少再起来。「你们
住在美国好好的,何必回来呀?」她问我们。「内地很穷,四川有很多老鼠,日本飞机轰炸得很厉害。你们怕不怕?」
「不怕」我们说。
我们也仔细研究她们。廖家的女人个个朴朴素素,实实在在,表姊们穿白底印小碎花「西洋布」做的宽宽的旗
袍,脸上乾乾净净,不抹多少脂粉。她们有点木讷,只谈家常,不谈时事。
林家人刚刚相反。大姑瘦骨如柴,满面皱纹,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伶牙俐齿。她对在沦陷区的生活,对时局,
对殖民地的香港,对物价,对汪精卫,对杜月笙都有己见。至於三伯憾卢庐,他更不得了。他对一千万人走向内地
的大迁徙,对国共的明争暗斗,对苏俄对中国的态度,对日本鬼子在国内肆虐的种种情形,对日军四万人登陆大亚
湾,占领广州的情形,对山西阎锡山如何组织军民「牺牲救国大同盟」,成立新军及工人武装自卫队,对父亲的作
品在国内的评价和对《 宇宙风》 在桂林复刊的情形,讲个不完。他那股爱国的热忱,感性的丰富,与二舅形成强烈
的比对。二舅不谈政治,不论日本人,更不谈共产党。我们每顿在酒店餐厅开一大桌,二舅却常自己一个人坐在一
张小桌子吃吐司喝牛奶茶,据说是因为有胃病,但也许是他不屑和口若悬河的林家人坐在一起吧!
三伯带来的儿子伊仲兄、伊磐兄,两人都长得很帅,伊仲已有点像电影明星罹拔。泰勒,我们跟他开玩笑时对
他说。伊磐兄很和气,也很活泼。二伯的次子国荣是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生,他很有礼貌,做事细心,而且一反林
家作风,不高谈阔论。堂兄堂姊们和我们三姊妹的不同,像音乐主旋律的变奏。我认出我们相同的林家的基因,也
认出我们从廖家遗传到的特质。
这麽多亲戚聚在一起,妈妈要里外应付,头都大了。她要我们每天去给大姑请安,因为大姑最难侍候,不要得
罪她。
我们三姊妹的房间和父母亲的是通的,到处都是箱子,有许多装的是爸爸的书。我们要搭飞机去重庆,所以要
重新整理行李,每人随身只能带一个小箱子,大件行李将要经由越南运去内地,大概需要三个月。我们随身要带什
麽,所有的亲戚都有意见,这个拿出来,那个放进去,每人意见不同。啊呀,好热闹!
我们每天进进出出地忙碌,有一晚姨母在桐姊家里做薄饼请我们吃。厦门的薄饼,在我所看过的书和食谱都没
有人好好的赞颂过。
在厦门烹饪中,没有什麽比薄饼好吃的了。厦门人过年,做生日,家人团圆,都以薄饼款待客人。薄饼皮是在
菜市上买的很薄很软的面粉皮,包薄饼的料子有猪肉、豆干、虾仁、荷兰豆、冬笋、香菇,样样切丝切粒炒过,再
放在锅子里一起熬。熬的工夫很重要,料子太湿,则包起来薄饼皮会破,太乾没有汁,也不好吃,太油也不好。熬
得恰到好处,要几个小时。吃的时候。桌上放著扁鱼酥、辣椒酱、甜酱、虎苔、芫荽、花生末,还有剪成小刷子般
的葱段,用来把酱刷在薄饼上。包薄饼的时候,先把配料撒在皮上,然後把热腾腾的料子一调羹一调羹放上去。会
包的人包得皮不破,也不漏汁。吃的时候,是用双手捧著,将薄饼送到嘴边。薄饼皮本身没有什麽味道,好像手里
捧著一份用白纱包的礼物。一口咬下去,有扁鱼的酥脆,花生末的乾爽,芫荽的清凉,虎苔的甘香,中心的料子香
喷喷,热腾腾,湿湿油油烂烂,各种味道已融合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