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催我们快走,走出火山口好像很快,不一会儿就到火山口外,顺路下山,我们还是神魂不定,走到停车的
地方,大家才觉得心神安定,又回到人间。我们的鞋底都烧焦了,妈妈姐姐的腿也擦伤了。回到饭店,我们洗澡之
後大吃一顿意大利面。妈妈说,在火山口里时,她觉得如果要死,起码大家死在一起。上床之後,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想要把今天的经验写下来才好。
我们在法国南部近意大利边境的小镇蒙顿住下来。我们三姐妹不懂法文,只好在家里自修中文。英文当然也不
要忘记,爸爸说,要看书,有一本字典在手,什麽问题都解决了。在这小镇住了一个月之后,我们却又搬去巴黎居
住,因为妈妈觉得住小镇生活大冷静。她变得很忧郁,每天下午都哭。我们都难以适应新环境,只有爸爸不然,他
说他是「世界公民」,在哪里都住习惯。
在巴黎我们入了个专门教外国学生法文的学校。哎唷我的天呀!我入美国学校的时候起码懂一点点英文。我一
句法语都不懂。法文文法复杂,动词时态变化多端,搞得我一头雾水。班里学生的法文程度不同,我们读的是雨果
的《 悲惨世界》 ,对我来说实在太深,好像整个学期才念了一章。说法国话也好难,好不容易学会英语th的发音,
现在要学法国人从喉咙发出的「r 」声,好像要从喉咙吊起一口痰来,怎麽练都练不好,却唾液四溅。
在学校也上英文课,读吉蒲林的《 森林故事》 ,我对书里那个印度男童在森林里的遭遇一点兴趣都没有,在学
校里闷得发慌。放学回家还要上爸爸的中文课,有时觉得爸爸逼我逼得太紧。那时我真是三不通,中英法文皆不通。
爸爸总是对我们讲中国历史,几千年前发生的事,我听不进去。我不知道为什麽教历史不从近代史教起,逐渐
追溯到从前,这样或许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最花时间的是写日记。爸爸鼓励我们写作,他说,想到什麽就写什麽,千万不可像小学生作文,写假话给先生
看,例如「天天玩耍,下顾学业,浪费光阴,岂不可惜?」那是他在一本学生尺牍里读到的句子,使他捧腹大笑。
他说,无论写什麽东西,最要紧是个「真」字。
有一天,我发现我写的一篇游记《 探火山口>,描写我们到意大利维苏威火山之旅行,居然由父亲寄到上海西
风社,在西风月刊发表了!看见我那歪来歪去像胡桃般的字,变成一行行整齐的铅字,像煞有介事地印在那份神气
的杂志里,封面上居然还有我的名字,列在别的作家的名字之间,我心头狂跳,脸孔发热,好像自己没有穿好衣裳
被人发现似的。我摸摸那橙黄色的封面,翻看别人的文章,假装偶尔发现自己的作品,然後认认真真地,当它是别
人写的文章,从头到底仔细看一遍,发现不必过分为它难为情,高兴得几乎要叫起来。
我上瘾了。我染上了发表欲。从此就想成为作家。我发奋攻读中文,就在那时开始。
但是姐姐和我发现,不平凡的爸爸也把我们所作的英文日记送给庄台出版公司的华尔希先生和赛珍珠女士看,
而他们决定将之出版,书名是《 吾家》 ,把我们所写的日记,包括许多英文错误,原封不动地印出来。这使我到现
在都觉得惭愧不已。爸爸却觉得我们的日记写得天真可爱。书出版之後,居然销路也不错。那是因为是「林语堂的
女儿」写的,而爸爸那时是文坛大红人。他的《 生活的艺术》 高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历五十二个星期。
我们每星期收到时报的书评周刊便先翻到畅销书排行榜那一页,看看《 生活的艺术》 是不是还在第一名。如果是的
话,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这本书的成功奠定了父亲在国际文坛的地位。在六十年之後的今天,《 生活的艺术》 仍
然有销路。尤其在中国大陆。在文革之後,父亲的书在大陆禁止三十年之後又可以出版,而「林语堂热」在没有宣
传没有组织的倡导的情况下,自动产生。今年在美国,莫罗公司也再出版《 生活的艺术》 ,而许多外文版也不断再
版。
我们在巴黎住下之後,发现法国人和美国人很不相同。美国女人都带点男子气,处处倔强,不肯示弱於男子。
法国女人比较温柔,像中国女人。法国人似乎生性比较柔缓,午饭可以从容不迫地吃一两小时,坐在露天咖啡馆一
面吃一面看人,不像在美国,买一个热狗一瓶可乐,五分钟便解决午饭的「问题」。我们到了法国,才知道西餐也
可以是好吃的,在菜场卖的鸡鸭有头有爪有内脏,法国人像我们,什麽都吃。
巴黎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在赛纳河边有人垂竿钓鱼,还有旧书摊,我们在那里消磨不少时间。巴黎也有许多天
主教堂,里面很暗,只点著洋腊,阴森森的,沿著墙边总有许多古人的石椁,他们的雕刻像睡在石墩上,令人见之
毛骨悚然,我和妹妹都不要看,总急急要走到外西阳光下。走下许多石阶时,爸爸说,「我们爬上来时每人一定瘦
了半磅,现在走下去,每人会胖回半磅,对不对?」
「不对,不对!」我们说,却想不出道理来,要等爸爸解释之後才明白。那种天真无邪美好的日子,如今回味,
不觉又悟到爸爸对我们的爱心。爸爸有超人的精神,对什麽都起劲,大事小事,往往滔滔不绝地讲给我们听。他倜
傥不群,觉得我们什麽都应该看看。在法国国庆日,他带我们去一个叫做「地狱」的娱乐场。那门面装饰得像个大
嘴巴,上下两排大牙齿好像要把人吞噬下去。进去之後,有个「鬼」替人算命,墙上装著会动的响尾蛇,发出嘎嘎
的声音来吓人。楼上是一间黑暗的房间,有个男人在弹钢琴。突然之间,舞台上的灯光亮了,只见三个一丝不挂的
女人站在台上被「火」烧著。台上出现越来越多赤裸裸的女郎。然後司仪请观众中一个女人走上台去。突然之间,
那女人只穿著内衣裤,并且在台上扭来扭去,据说那是镜子造成的效果。这显然不是小孩子观看的表演,我们却在
那里看到午夜才回家。
我看了这种表演只觉得稀奇罢了,没有什麽。後来在美国,爸爸也带我们去百老汇的戏院看大名鼎鼎的脱衣舞
娘李玫瑰(Gypsy Rose Lee)的表演,他觉得李小姐的脱衣舞术很有艺术,并不猥亵,然而我仍然是个戆囝仔,根
本不晓得什麽是艺术什麽是猥亵。
一九二八年冬天,我们去瑞士游玩,从莫脱(Montreux)坐电动缆车上山到柯欧(Caux)去玩雪,上面是险崖,
下面的镇子变得越来越小,到了柯欧,在蒙蒙的雾中看见山峰层叠,都盖著白雪,其美无比。我们租了四架滑雪车,
跑到山坡路上,双亲各一架,姐姐和妹妹一架,我自己一架,大家喊一声「走!」就从山坡滑下,坐在车上,一脚
跨一边,前呼後叫,一直滑下去。两边是高山,有时听见潺潺水声,雪光灿然,有时睁不开眼睛,但不管三七二十
一,一直滑下去,好玩极了。想再来一次,只好拉著滑雪车爬上山。我说,山路两边的积雪有三尺高,姊姊说,大
概两尺七,不知道为什麽她总爱打折扣,我如果说三尺半,她一定会说三尺,我说她就是个爱打折扣,她说我爱夸
张,我不承认,很生气。
从来我们去圣磨栗子(St。 Moritz)也坐缆车上山,租滑雪车滑到山下,路边有冰墙,有时不小心会碰到,但
是不痛。爸爸要姐姐和我学滑冰,租了三双滑冰鞋。他在北平时已经学会滑冰,姐姐和我在冰场摇摆了一个早晨,
下午去看世界第一号滑冰名手演艺,看她往来如意,毫不吃力,但她也不免摔了一跤!那天是除夕,我们去看戏,
回旅馆时已经十一点。爸爸说要等到过了年才上床睡觉。在十二点钟时,旅馆的人把电灯关掉,打锣十二次。一九
三九年了!民国二十八年了!我十三岁了!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会在那里?元旦,阳光在积雪上,闪耀生辉,
真有新年的景象。姐姐和我请求父母再上山滑雪一次,因为明天我们要回巴黎了。这次我们是在月光赏雪,大约下
午五点坐缆车上山,明月照著白雪,灰云衬黑天,远远辽望山下灯光,好像是小人国。背後听见狗叫,毛雪细细的
下,好像鹅毛在空中飘浮,那景象实在太美了。人叫一声,四面环山反响。下山之後,月光照在雪路上,在树梢上
轻敷的雪,不堪我抓一把就融化了。地面像白茫茫的沙漠,我不禁又抓一把,松松的雪片握在手里,希望不要很快
融掉。这是这次游行最不能忘怀的一夜。
在过去一年,日军在北边已深入鲁南,在南边越过淮河,计划南北夹攻徐州。徐州东北台儿庄的攻守非常激烈,
为时四星期。中国以四倍的兵力,截断日军补给,日军被歼十万六千人而撤退。另一方面,开封失守之後,武汉变
成日本攻击目标。为截断武汉的对外交通,日本滥肆轰炸。武汉会战约三个月,是上海、徐州之後,中日的第三次
大戟。
中国的战略是「持久战」和「消耗战」,不在沿海、沿江地带决战,但是节节抵抗,消耗及吸引日本兵力,同
时保持自己的战斗力,即所谓「以空间换时间」的「磁铁戟」,使日本欲罢不能。日本的战略是「速战速决」,他
们以为三个月内即可使中国屈膝,但现在战事尚无了期。
那时,欧洲的情况也很不稳定,德国强并奥国,夺取捷克苏台德区。第二次世界大战势将爆发。在巴黎,市政
府分发沙袋给居民,以便受空袭时扑灭燃烧弹的火焰。政府召集後备军人的名单已经贴在马路电线杆上,我们住的
房屋里就有个女仆的丈夫被徵召去了,我们听见他离家之前女仆和孩子的哭声。妈妈买了五十公斤米,几瓶油,以
防万一食物来源断绝,也买了腊烛以防停电。
爸爸认为,还是趁早回美国为妙。然而,突然之间,在慕尼黑会议,英、法、意签约,将捷克苏台德区让与德
国。那是英首相张伯霖主张的姑息政策。这苟且偷安的办法,却使希特勒的野心更大。
我们终於在一九三九年四月从谢堡搭S。S。Aquitania 号轮船回美国。
14。 局外人
我们初次到美国的时候,家里好像孤零零建立在美国的中国基地。这次回来,我们不知不觉已能和环境多多少
少溶在一起。这对我来说,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会说英语,对美国人的生活习惯比较熟悉。我们在家里讲的话渐渐羼
入英文字和词。我也学到美国俚语。
父亲不叫father而叫pop ,母亲不叫mother而叫mom ,我觉得很滑稽。尤其是pop 这个短促的声音,像软木塞
拉出酒瓶时发出的声音。堂堂父亲大人,怎麽可以叫他pop ?我也发现,如果舌头嫌说〃Thank you!〃 麻烦,只须
说〃Q!〃 便可以,别人听不出我省略了第一个字。不想说〃Okay〃时,只说声〃K〃 也行。
爸爸说,你们要嘛说中国话,要嘛说英语,不要一句话里又有中文又有英文。这说来容易,却不容易做到。有
些家庭根本不许孩子在家里说英语,连感叹词,如Oh!Wow ! Gee! Gosh !都不许说,假如脱口而出,要重新说
一遍,改口为啊唷!好哇!咦!我的天呀!爸爸倒没有这样坚持。
我们在纽约市东边八十六街的一所公寓往下来,地方不大,但有旅馆一样的服务,女仆每天来打扫,换毛巾被
单。我们三姐妹入附近有名的陶尔顿学校。校长柏克丝小姐在社交场合攀龙附凤,专门物色名家女儿入校。我们是
免费学生,其他学生大多数出自极富裕的家庭,绝大多数是犹太人。陶尔顿主张循序渐进教育,老师依照学生的能
力和兴趣教导她们。这种教育方法正中父亲下怀。(我曾经去找蒲林顿小姐,发现她已经退休,住到缅恩州去了。)
我在中学一年级插班。上历史课,老师教美国内战的经过。啊?什麽美国内战呀?我根本没有听说过。我摆脱
了《 悲惨世界》 和复杂的法文文法,现在头脑里却需要填满完全新的知识。还有十字军的历史,即中世纪时由基督
教君主及欧洲人民所组成向回教地区进攻以图夺回圣地的远征军的历史。天呀!这和我有什麽关系!小孩子为什麽
要听大人摆布,学这麽多无聊的事!
教英文的是一位英国妇女,叫做陶恩斯小姐。她教我们读派拉图和苏格拉底的文章,我颇感兴趣,但是那英
文对我来说是深一点。我倒喜欢上陶恩斯小姐的文法课,英文文法比法文文法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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