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她们只写日记,一日一篇,范围绝对自由——叙事,游记,议论,私见,回忆,抒情,描写会话,刻绘人
物,都可包入,都无限制。奇怪!成绩比学校所教的好。何以故?「真」字而已。今日小学作文写出来何以都是假
小儿语?「然而天天玩耍,不顾学业,那麽空费光阴,岂不可惜麽?」这种千篇一律的陈腐假小儿语由何而来?由
教科书来。教科书是大人写假小儿语来给真小孩读的,所以真小孩只好学大人的假小儿语,整个抄入文章里去。上
段所引,即见於世界书局学生新尺牍。其给我的印象颇似厦门真正中国教士祷告时学讲西洋教士的假厦门话,而自
命风流。
读者大约以为我发痴了。否则以为林某好发怪论。一国之中,不少教育专家,教育官长,专门委员,积多年之
经验,与专科之知识,始定出今日学制来。子何人也?而独持异议!不是教育专家发疯,便是林某发疯。林某疯不
疯,无从断定。
世上疯人疯事是那么多,智愚者不肖,也无大差别。林某前日见纽约报载恩斯坦之教育意见与己见相同,而乐
与恩斯坦同跻疯人之列,恩斯坦十月十五日在纽约省大学高等教育纪念十周之演说词曰:
「人生及学校工作之最要动机在於工作之快乐,及知道这工作在社会之价值。
依我看来学校最要的工作,在於启发巩固青年这种的灵机。
「这种学校对於教师期望他是此业中的一位艺术家。这种教师应当享有教材选择及教授方法的尽量自由。因为
教师也是一样的,受外来的拘束压力就失了他工作的快乐。
「我要反对一种观念,说学校须直接教学生将来应世有用的知识及各种艺能。
应世不是那麽简单,可以由学校的专科训练学得来的。(林按:试将社会某成功者加以研究,而分析其成功之
要素,有几样是专科训练所训练出来的?)
「此外,我认为将一个个人作一架死机械看待是应加以反对的。
「学堂的宗旨,应当是期望青年离校时成个调和的人格harmonious personality,而不是个「专家」。在某种
方面,我想就是预备专门职业的学校也应如此。
「所最要的目标,不是学得专科知识,而是明辨是非及独立思想的普通能力。
「如果青年由步行体操训练他的肌肉与耐力,他便能做以后任何劳力的工作。
心灵技巧的训练也是如此。
「所以某滑稽家的名言是不错的。「教育者,学校所习尽数送还先生以後之余剩也。」〃Education is that which
remains after one has forgotten everything he learned in school。〃 (见十月十六日纽约泰晤士报)
十月廿日於纽约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六日
父亲对我们寄望很大,现在回想,在他跟我们讲学问的时候,我时常心不在焉,他的话我全没有听进去,实在
辜负他的用心。其实,在放学之後再上中文课是很辛苦的,遇到生字要查字典,把意思和发音抄在薄子里。妈妈在
杂货店买菜,用店里送的礼券换来一套烘饼乾的工具,我宁愿和姐姐一起做甜饼,也不想在字典里查生字,但是如
果我没有把功课做好,爸爸会满脸不高兴,那比他骂我还厉害,下次我不敢贪玩了。有时,他也会嫌姐姐在做白日
梦。我想,这怎麽办?我们姐妹俩起码要有一个人好好的听爸爸讲学问才对得起他。我似乎觉得,我是为爸爸而攻
读中文的,不是为自己。现在想来,如果我认识几个汉字,一部分也许是由於我对爸爸这个大人怀了一点稚气的怜
悯之心。
13。 欧洲之旅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以为夺取河北,占领北平、天津之後,中国势必屈服。没料到中国决定另辟
战场,全面抗战。上海是通商巨埠,日军不多。蒋委员长决定先在这里作战。全中国响应委员长的呼唤,站起来抵
抗日本。
〃 新中国〃 诞生了。
《 纽约时报》 请父亲写文章,阐释中日战争的背景,中国驻美大使王正廷请父亲去华盛顿,向美国人讲中国的
立场。
八月廿九日,《 时代周刊》 载他作《 日本征服不了中国>一文。《 吾国与吾民》 这时印第十三版,原书最末一
章,本来是针对中国社会积习而呼吁改革的诤言。现在情形大变,父亲写了长八十页的第十章,名《 中日战争之我
见》 ,解释中国百年来,一方面固然吸收西方的文化和科学,一方面却被西方及强邻侵占,不得已被迫成为一个新
中国的由来。他说,卢沟桥的战火促使中国终於统一,决心抵抗敌人。
上海大战,父母亲与亲友失去联络,等他们再得消息时,知道自从一九三二年与三伯开始编纂的中文词典,已
编好的五十二册都被炮火焚毁。三伯南下,《 宇宙风》 於翌年五月在广州复刊。二伯一家人仍然在上海,大叔一家
人逃到马尼拉。廖家的人仍然在厦门,妈妈很挂念他们,如果收到信说大家平安,她就放心几天。
十一月,上海撤守,政府迁重庆。十二月日军陷南京。上海大轰炸和南京大屠杀以及其他日军的残暴行为使全
世界大为震惊。但是正如父亲所料,美国虽然同情中国,每每唱「国际友谊」的高调,但美国和其他太平洋国家会
保持疏远的态度,以免卷入纠纷。这时我方新闻工作人士努力搞宣传工作,四处奔走,声嘶力竭,在报上也争不到
三五行的篇幅。父亲在北平沦陷、南京大屠杀的关头,写了《 双城记》 一文,《 纽约时报》 用显著的标题发表,令
在美国的中国人兴奋鼓舞。
父亲这时进退两难。他为一家人买的来回船票期限一年,不能延长。本来,父母亲打算回国之後,在北平买一
幢房子住下来。现在,谁也不知道战争什麽时候才会结束。
没想到父亲的新作〃The Importance of Living〃(《 生活的艺术》 被美国「每月读书会」(Book…of…the…Month
Club)选为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特别推荐的书。这个拥有数十万会员的读书会以廉价向会员推销书籍,会员收到邮购
的宣传品,有买或不买的自由。一本书一中选,在市面上的销路必定也很好,因为读书会的宣传力很强。被「每月
读书会」选中,有点像中马票,也有点像中状元。记得那天下午约四点钟,华尔希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爸爸时,他
高兴得双足乱跺,狂叫起来。
虽然《 生活的艺术》 成为畅销书的机会很大,在一九三七年底,父亲想想他的经
济惰况,决定还是应该谨慎一点,要减缩开支。他想找个安静的小镇住,一方面可以节省开支,一方面可以专
心著作。於是父母亲决定於一九三八年初到欧洲小住。那时我在读六年级,本来在夏天可以小学毕业,很不愿意走。
对我来说,小学毕业是很重要的。我辛苦地攻读英文,功课已经能够跟上同学,我也不像以前那麽害羞。六年
级的老师蒲林顿小姐的面貌比吉凌翰小姐更加威严,她大概六十多岁,白发苍苍,四方脸,浓眉大鼻,身材粗壮。
但我不再怕美国老太婆了。蒲林顿小姐对我特别好。她对我说,在班里应该多讲话,举手发问题,意见与众不同没
有关系,讲错话也不要紧,因为大家在一起学习。我很喜欢那没有竞争的学习方式。蒲林顿小姐对同学说,班里有
个中国孩子,我们应该向她学一点中国文化。她要我在课堂里的一副屏风上写中国字。我问爸爸写什麽好。他说,
写:
礼乐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我写了之後,将对联的意思勉为其难地向同学解释一番。
我们在读狄肯斯的小说,有许多生字,蒲小姐在休息的时候特别为我解释。我也学到,美同人如果有什麽纠纷,
不必争论,依法解决好了。比方说,两辆汽车相碰,要是在上海的话,两个司机会从车子跑出来脸红耳赤对骂。美
国人则彼此交换身分证和保险公司的名字,由律师去处理,因为这是有法律保障的社会。但是法律也可能被歪曲,
被滥用。据说有个美国人到中国餐馆里叫了一客八宝饭。但在八宝饭里他只数得七宝:莲子、葡萄乾、红枣、冬瓜
糖、桔子饼、樱桃和豆沙,他就和餐馆打官司。但是打输了,因为饭馆老板说,糯米饭也是一宝,那不就是八宝饭
了吗?我听了觉得非常有趣。美国人的生活习惯我在慢慢地学。比方说,两个人辩论一件事,可以争得七窍生烟,
但辩论完了之後,两个仍然是朋友。夫妇闹翻,离婚之後,也可以做朋友。对我来说,这都是新奇的。但是,我们
又要搬家了。
我依依不舍地与蒲小姐和同学道别。蒲小姐也舍不得我走。本来只差几个月就可以毕业的,我却又一次带着学
校的课本上船,心想,不知道什麽时候才回来。我来美国之後的努力好像完全付之东流。但小学毕业在爸爸眼里是
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求求他等我毕业才走好不好。但是没有用。在船上,我翻看狄肯斯的小说,心里在想,同学们
这星期不知道读到那里?我很想念学校,尤其是蒲林顿小姐。我们乘的意大利轮船叫做S。Snte de Savoia。船上
的告示都是用英文和意文写的,我发现意文每个字最後的字母都是母音,觉得很稀奇,在船上写信给蒲小姐,问她
知不知道。
船颠箕得很厉害,我们晕船,又因为时差,往往睡到中午才起床,吃过午饭,便觉得好一点。吃饭时我们一家
分成两队。爸爸是吃牛肉队长,妈妈是吃青菜队长,两人争取我们做队员。爸爸游说我们道,〃 吃肉的人脸有血色,
吃青菜的人脸是青色!〃 我们都笑个不停。
在船上过了六天,最後一夜船颠箕得很厉害,舱房的门开了又自动打开,把椅子挡住也没有用。姐姐呕吐,我
和衣睡在碌架床上层,很怕摔下来。
第二天,海平如镜。我们到了那波利。我们去参观二千年前被火山溶岩淹没的古城旁贝和维苏威火山。进了城
门便有个古物院,里面有古代器物和当时被熔岩淹没的人身,已经变成石头,城中街道庙宇和房屋院落样样保存原
来的样子,我觉得那二千年前的小城和中国乡村没有多大分别。午餐後,我们便坐车子上火山,天气乍晴乍雨,远
处山顶都被云雾遮住。汽车开了十几分钟便不能再向前开了,我们下车,由一个向导带我们向前走。路很狭隘,一
个人可以勉强走过。形势极险,不小心便会堕入五里雾中。山越高,雾越浓,积雪越厚。妈妈和向导走在前面,姐
姐和我一起走,我因为怕跌倒,所以要她走在外面,自己靠里边走。爸爸抱著妹妹跟在後面。浓云密罩,山风又猛,
有时看不见走在前面的妈妈,我们只好前呼後应地喊叫。这样走了半小时之後,忽然听见远处哄哄的声音,如狮吼,
如浪涛,令人惊心动魄。声音越来越大,问向导,才知是火山里熔质激荡的声音。向导说,不要怕,向前走几分钟
就到山顶。火山肚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五分钟哗的一声,那声音正像夜间海浪击石一般。我心里好怕,但没
有办法,只有向前走。
走到山顶,便有七八个专门引路入火山口的村老拥上来,七口八嘴不知道说些什麽,总之是抢生意,要带我们
下火山口。我们踌躇不能决定,我的腿已经走酸了,但是爸爸说,既然来了,不如去看看。他向那些村老一点头,
他们便过来,一人拉住一人向前走。进了山口,顿时觉得温暖起来,脚下是崎岖不平的硬化熔岩,一条一条像大蛇
一般,又如火烧过的大绳子,也像蒸软了的年糕,车歪西倒,好像在流程中骤然凝固了似的,隙缝中还有水气冒出。
有两个村老拉著妈妈走,他们走得很快,有时还要跳过熔岩。爸爸叫他们走慢一点,他们都不肯听。山肚里声音越
来越大,有个人背着妹妹走,她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见哄的一声,像雷鸣,大家说不要再走了,但那些村老
哪里肯听,一直向前走,一直走到离冒火的地方只有十几尺才停下来。我们看那红色的熔岩滚滚地流下来,流了几
尺便凝住,渐渐变成黑色。我越看越怕,一阵阵的大雷声从地中深处发出。爸爸等大家定一定神,又向前走几步。
妈妈大叫「小心呀!不要再走啦!」那时我踏在一层极薄的黑熔岩上,下面是红色的熔岩。有两个人还在那里做生
意,向我们要了硬币,用长又捡起一块熔岩,把硬币按在中央,做了个纪念品。
妈妈催我们快走,走出火山口好像很快,不一会儿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