讹传成为狐仙洞了。这群蝙蝠原本息宿在山头前洞,后因时时受到入洞者的干扰,它们便改在后头那个有一道阴河的地洞中栖息了。飞行路线也改道了,它们是由后山另一个隐秘出口进出的。华子良愣神之时,正是蝙蝠黎明时分从洞口飞回的时候。最初那一刹那,华子良心中也曾泛起一种怪异感,但这种感觉眨眼之间即逝去。这也多亏了他多年的煤矿生活经验。他听清了它们飞翔的声音,在一个废弃的矿洞他碰见过这群夜宿之客。他明白了这是蝙蝠,成群的特大蝙蝠。
归宿的蝙蝠启示了华子良,这洞还有一个出口。不多久,华子良习惯了黑暗,他的眼睛看见了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光(这时,外面天已大亮了),他继续爬行,终于找到了阴河。他本想痛洗、痛饮一场,但他懂得阴河之水冰凉,刺人肌骨,伤人脾胃。他摸索到了那个出口洞边,心中好喜。这出口大咧,完全可以通人!他在那里休息着,直到那蝙蝠重又飞去——他知道光天白日是万万不能出去的。他走出洞来,一个崭新的世界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那歌声不时地在空中回荡着:
高高山哎,二陡坪,
茅草棚棚——
笆笆门,
要想接媳妇哎,
谁进门!哟喂……
歌声是从前面山头传来的,远远的山缺处,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上移着,变成一条黑影,背上毛糊糊一团。红球一下沉落下去,余光依然微微的,黑影又渐渐短了,矮了,不见了。歌声戛然而止。此后又是无声的世界。
乳白色、灰白色、青紫色的雾霭飘浮得更浓了。华子良依旧在小路边立着。寂静小路,很快消逝在前头深浓的夜色里。
华子良在等待,等待着前头那个人影。
那是一个打柴的,背上背着一大捆柴禾,由于负重,背躬着,头低着。夜色深深,他走到近前,完全没有注意到前边立着一个人。
“大哥,你回家吗?”华子良轻声招呼了。
打柴人吃了一惊,脚一停,背上的柴禾捆晃动了一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摇了两摇,险些倒下去。
华子良赶忙去扶,那人愣了愣神,向后退缩了:
“你……”
华子良说道:
“我是一个落难的……遭,遭了匪抢……”
“哦!”那人呼出一声,抬眼打量华子良,见他面相柔和,脸带伤痕,衣衫褴褛,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那人退到一个土包前,把柴捆支在上面,松了绳站立起身,和蔼地问:
“老哥,你要问啥子?问路吗?”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华子良问。
“这里是红石坡。”他的说话举动模样,象是青年农民。他扯下腰间系的白布帕子,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离黑狗市多远?”华子良问。
“哟,远着哩!那是前山一个场。今夜你再咋也赶不去了……”青年农民以为他去黑狗市,老实地回答着。
华子良放下心了,故作叹声道:“赶不上了,只好改天……”
“那你老哥现时要到哪里去呢?”青隼汉子又问了。
“我,我……”华子良说不出话来,他什么地名都不知道啊。
青年汉子发现这行人说话呆呆闷闷的,不禁又起了同情心,以为是土匪把他吓得这样丧魂失魄的。又听他刚才提到黑狗市,心中想着:莫非是陈家的兄弟伙在害他?这陈家是当地的一霸。
这时华子良镇定了,说道:“小兄弟,我,我想打个店。”
汉子一听笑了:“老哥,这周围团转都是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纯朴憨厚的山间青年动了怜悯心,他叹了一口气,试探地说:“你老哥若是不嫌弃,我家倒是可以避避的。”
说罢,他把帕子在手上抖了抖,重系腰间,开始撑身,重新背上柴捆,点点头示意华子良:“我家就在左边不远。”
华子良跟随他到了家。
这是一家山区贫苦人家,茅屋破破烂烂。周围的墙,已经倒下了,树木、杂草丛生,一派萧条景象。一进屋,有人问话:“光娃,来人是谁?”几棵稀疏的竹子,一株光秃秃的枯树,掩映着一间破旧的茅屋,问话声是从茅屋传出来的。
“妈,是我。还有一个过路客人。”
“哦,快请客人坐,把灯亮点上%”茅屋黑咕隆冬的,不见老妈妈,但听她的声音柔柔的,使人心头一暖。
一盏豆大的灯火闪亮了,昏黄的灯光,只照亮半屋,一盘驱蚊的苦蒿绳燃着,升起缕缕青烟,弥漫一种苦蒿味。更把这光线搅得颤微微的。屋内空荡荡,一张断腿的方桌,倚立在土墙边;桌旁是个板铺,靠床边盘膝坐着一个老太太,白发篷乱,脸象皱缩的腌菜。她在搓麻索。一只纺锤垂下来,正在转着。
老太太又说:
“光娃,客人吃饭了吗?请客人吃饭呀!”
灯光照着老人的脸,她嘴唇蠕动着。她收起纺锤,手抖抖地摸着床边……啊,她的双目失明了。
“娘,你坐倒,坐倒,我会动!”儿子发急了。
老人无光的眼珠翻动了几下,摆摆手说:“我自己来。”她之所以自己要动手去端饭,是因为锅里只蒸着几个包米耙耙。怕孩子和客人吃不饱。
老人固执地、颤巍巍地摸进灶房去了。她又一声低唤,把儿子叫到里面,片刻后,青年农民出来了,他躬身摸向床底,掏出一个升子,端着又走了进去。
灶屋里火光熊熊,水在锅里“咝咝”地响着。青年农民出来陪客,老妈妈在里面独自忙碌。
一股浓烟滚出来,大约柴草太湿了吧?老人被呛得咳了两声。华子良听到了这咳嗽声,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不会儿老妈妈颤抖抖地走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大碗稠稠的稀粥。华子良忙忙站起来,一手扶着老妈妈,一手接过碗,不由自主地落了泪。那青年人端着两个土碗,一个盛着一小碗稀汤,一个盛着一大碗焦黄发黑的玉米粑粑——那是贴着锅边烙的,他边走边吃。
老妈妈指着那个大碗对华子良说:
“客人,请吃吧。”
在灯光照耀下,老人面相柔和。那蒙上一团白翳的眼珠,闪着慈祥的光。她那多皱的脸上,缕缕皱纹都深藏着爱。那干瘪的嘴唇,吐着一声声关切的话语。她那银白的头发,粘着一节燃烧过的灰屑。她面向华子良,一团温暖的热流流进华子良的心窝。
“吃吧!客人,我们穷苦人家,弄不好吃的,好赖吃个饱吧!”她脸上闪现着歉意。
华子良猛地鼻头发酸,眼睛发潮,泪珠儿在他眼眶里打滚了!从监狱逃出来,奔波了几天,人间的黑暗,阴冷,丑恶,他已经尝够了、在这间茅屋里,柔和的灯光,温暖的人情,使他沐浴在母爱的温馨里,啊!傅大的、无私的母爱啊!中国大地有多少这样的亲娘?……华子良猛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只有饱尝冷漠的人,才能懂得这母爱的可贵!华子良举著的手剧烈地抖颤起来,他的眼泪又籁籁落下来了。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粥,他一口一口吞下的是母亲的情意!
睡觉时,青年农民发现华子良赤着脚板,血迹斑斑,于是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最后从床头取了一双新草鞋回来,面孔带着憨笑放在华子良脚边,真诚地说:
“客人,请换上这双吧!”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让儿子把自己的唯一的一床被子送给华子良。一床补疤被,渗透了多么深沉的母爱!
“客人,你先睡吧!”
华子良呆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激情,涌上心头。多么好的妈妈,多么好的小兄弟,他实在不愿在这儿多呆一分钟,多给他添一分麻烦了。他心一热,说:
“小兄弟,我想这就走。”华子良清醒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声音低低的。
这是青年人万没料及的,他惊愕而拘谨地问道:
“我们家穷……”
华子良声音发颤地说:
“我的好兄弟,我也是穷人,我是想起一桩事情,我已出外好些天,家里还有个病重的八十老母哩,我想赶快走……”言辞说得十分委婉。
“好兄弟,请你送我一程吧,给我指指路。”说话工夫,他要起身赶路了,为了不惊动老妈妈,他轻轻地走着步子,轻轻地闭着门,说话也是轻轻的。厚道的庄户人看到华子良动情的样子,也表示同意他走。
可是尽管他们脚步声和说话声是那样地轻,还是把那老妈妈惊动了。她侧着耳,听出了脚音,听出了华子良小声说话的声音,当她听到华子良悄悄把几张钞票递给儿子,轻声说:“请收下”时,老妈妈翻身坐起来了,她大声地对儿子说:
“光娃,千万不能收客人的钱!”
华子良心灵再次颤动了!夜色茫茫,青年人把华子良送到一个岔道口。华子良不忍心离开,他又重把钞票塞到那青年手上,颤着声:
“好兄弟,我不敢对你们说报答二字,这点钱,务请留下,给老妈妈买点米,熬碗稀粥喝……”
那青年没再推辞,一下将它收下了。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但华子良未走多远,猛听背后脚步声响,那青年又撵了上来,手里抱着一件旧衣裳,送到华子良手中:
“老哥,你的衣服全破了,山区夜寒,把这换上!——要不,你这钱,我也不收的。”
改了农民妆束的华子良几天来昼伏夜行。白天,藏在野莽深深处或山洞隐蔽处睡觉;夜晚,他在深浓漆黑中照着青年农民指示的方向走呀,走着。有时,他走得身子飘飘,步履踉跄地,直到黎明才休息。他在寻找嘉陵江,寻找北上的道路。这天,他望见前边有一道河流,心中十分高兴,他急不择路,直向山下滑去。
可是,华子良走错了道路。他走到的不是嘉陵江,而是嘉陵江的一条支流。他对这里的地理不熟悉啊!
此时荒野依然静静的,脚步声居然引起很大的震动,偶尔朴楞楞飞出一只野鸡,划出一条弧线,悄没声儿飞到远处又落了下去,显得格外寂静。忽觉微风轻轻拂动,前头飘来哀婉低回的呼唤声,引得山鸣谷应。弥蒙月色中,在一户农家门前,立着一个老妇人,手中科抖索索捧着一个什么,口中喃喃在唤“儿啊,东方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回来吧!”又转一个方向:“儿啊,西方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回来吧!”原来,这妇人九岁的幺儿子上山拾架,碰着一只豹子,惊魂失魄跑回压,昏迷在床了……
华子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位为儿招魂的母亲。他想说什么,又无法说,只好又去赶路了。
四
深沉暗夜,呼啸的山风,从一个高高的山谷口斜吹过来。它摇动满山树木,沙沙作响;它扬起山泉浪花,催逼着它们向那江流汇去,它刚过山脚一大团屋影,在房顶打着唿哨,滚过公路。远处,灯火荧荧,一排一排房子,依山叠上,此时夜深,一般农家早阒寂了,而那里却是哄隆隆震天地响。这里戒备森严,大门前,两根砖柱的顶端,弧形铁条拱顶的正中,三盏大灯明晃晃的。大铁门紧闭,旁边的小门口有两个哨兵,来回游动。
华子良急步向前走去,忽然发现,这里竟是一座国民党的兵工厂,他心里一惊,连忙躲在一株大树后面,正在后缩间,猛可听到身后传来悉索声,回头一看,那边斜穿过来一个夜行人。临近华子良时,他停住了,身子也往这株大树上靠。华子良紧往树身上贴。他们各靠一侧,已经很贴近了,但那个人并未发现华子良。华子良已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身子动也不敢动。
一道闪电亮起来,华子良看清了,那人在探头往前望。工厂门前卫兵在走动,那人倏地缩回头,发出一声深重的长叹。
两个静息着。
又一过闪电扯亮了,树上淅淅沥沥响起了雨点声。忽听一阵“嗑嗑嗑”地声音,那人在叩牙关了……
那人终于移动了身躯,紧了紧衣衫,勾着头,想大步冲过工厂门前去。华子良瞧着他,心里想:如果他能冲过去,自己也能冲过去。
“干什么的?”突听前头发出喝问声。
两个卫兵已经跑出来,阻住那个行路人。
“我,我,我……”我那人声音打着抖。
“到哪里去了?”刺刀尖已挨近他的鼻尖。
“我,我,我回……”
不由分说,又闪出几个人来,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
“姓啥子了”
”我,我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