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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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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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才给了他“满洲国皇帝”的称谓。 
  ——他还不是在五指山里头当傀儡? 
  但傅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把美梦寄托在屠杀同胞的关东军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遗臣等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极大典的正日子。 
  傅仪要求穿龙袍,关东军方面的司令官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来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许他穿“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傅仪只这一点,不肯依从——他唯一的心愿是穿“龙袍”,听着“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方遂在一件戏服上纠缠良久。 
  终于,当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长春郊区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坛”。 
  乐队奏出《满洲国国歌》。 
  傅仪喜孜孜地,获准穿上龙袍祭天,这东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从荣惠太妃那儿取来上场用,据说是光绪帝曾经穿过的。皇后也宫装锦袍,凤冠上有十三支凤凰。 
  遗老们呢,也纷纷把“故衣”给搜寻出来,正一品珊瑚顶.三眼花翎,仙鹤或锦鸡辅献,还套上朝珠——是算盘珠子给拆下来混过去的。 
  这天虽然寒风凛冽,用云密布,但看着皇帝对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文武百官”,开心满足得很,一个一个肃立不语。 
  夹在日本太阳旗之间的,是大清八旗。打着黄龙旗的“迎銮团”,甚至一直跪着。 
  在这个庄严的典礼上,傅仪感动之极,热泪盈眶。 
  芳子也在常 
  亲自参与,也促成——她是这样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顾盼自豪。 
  思潮起伏,热血沸腾,心底有说不出的激动:“满洲国,终于成立了!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一个好的开始。是的,东北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中国,将有一天重归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复兴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灭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圣不可侵犯。 
  一直以来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肃亲王无奈离开北京时,做过一首诗:“幽雁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红。’”——是一点不祥的戏语吧? 
  没有人知道天地间的玄妙。 
  但芳子,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虚荣和权势的陷阱中去。 
  记得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装、马裤、革履,头上戴了军帽。腰间有豪华佩刀,以及金黄色刀带。 
  还有双枪:二号型新毛瑟枪、柯尔特自动手枪。 
  革履走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威风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骏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勋章别在她肩上:“满洲国‘安国军’,将以川岛芳子,金壁辉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个总司令,且拥有一寸见方的官印,从此发号施令,即使反满抗日的武装,鉴于她王女身份,也会欣然归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号召力。自己那么年轻,已是巾帼英雄——芳子陶醉着。 
  关东军乐得把她捧上去。 
  当她以为利用了对方时,对方也在利用她。这道理浅显。 
  但当局者迷。 
  从此,日本人在满洲国的地位,不是侨民而是主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他们要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荣”的口号,加以同化。 
  日语成为中小学校必修课,机关行文不用汉文,日本人是一等国民,而新京的城市设计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横街都唤作一条、二条、三条……来观礼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国服的,都有。这是一件盛事。 
  铁路、重工业、煤矿、电业、电讯电话、采金、航空、农产、生活必需品……的株式会社首长、财阀、军人、文化界、记者。 
  镁光不停地闪。眼花缭乱中,芳子神情伟岸,但又保持一点魅惑的浅笑,跟每个人握手,头微微地仰起。 
  然后;宾客中有递来一张名刺。 
  “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宣抚担当中国班长陆军少佐”,多么奇怪的职衔。 
  她随即,瞥到一个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调派到满洲国来了? 
  几年之间,他胖了一点。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稳重了,神气收敛,像个名士派,风度翩翩的,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从前打自己身上学来的呢。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芳子有几分愧恨。自己已不是旧时人了,对方也不是——无以回头,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给“乌冬”作调料的七味粉。各种况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吗?” 
  芳子恨他若无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语气来回话。 
  “谢谢光临。”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谁让她当上的。 
  他也许因而嘲弄着。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前尘多讽刺。 
  多子老羞成怒,但却不改真情,只飞身跃上一匹快马,不可一世地,策骑奔驰于长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马背上牌辅,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坏女人。也罢。 
  无以回头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抛得远远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爱的一个地方——因为是发迹地。 
  满洲国成立之初,推展虽然相当理想,但日本政府和军部担心各国的反对,宇野骏吉曾交给她一个重要的任务。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关于“上海事变”。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绪已成暗涌,地下组织很多,芳子奉命收买一个“三友实业公司”的毛巾厂工人,袭击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制造死伤事件,然后,又指使为数约三十名的日本侨民,到毛巾厂进行报复。 
  就这样,原来是少数人的纠纷,酿成毛巾厂被放火烧毁,上千职工中有死有伤,这个传闻中的“抗日据点”被打击。日中两国对立,世界各国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满人,东北的地金更巩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开。…这便是一二八事变。 
  芳子觉得,作为间谍,乱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当胜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脱去戎装,又是一个千娇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乐部狂欢。不能稍停地舞动,是因为血液一直在沸腾中,以致身不由己,难以安定下来吗?但通过不分昼夜,不分对手的跳舞作乐,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确实得到宝贵的情报:——十九路军孤军作战。蒋介石块将下野。谁抗战意向坚决,不可动遥谁可以收买,倒戈相向。国民党系统的银行濒于破产。中国停战的意愿。什么人肯作卧底。 
  日方不过出动一个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却这样同自己说,“不过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这是毋须向任何人解释的。” 
  她操着流利的中日语言,往来中日之间。一时是整套的西服,一时是和服,一时是旗袍,一时是曳地晚装。 
  一时是女人,一时是个“小男孩”。 
  对于长年处身风云变色的战场上的军官,这是一种特别的诱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总之这是日本男人的欲望。微妙地,为之冲动。 
  没见过她的人,听过“男装丽人”的传奇,越是着魔地想见一面。所以,因着这潜意识,初次的会面很容易便被俘虏。 
  所以,有时她身穿浅粉色友禅染和服,花枝招展地应天行会头山秀三之邀,在东京国技馆观看大相扑。有时,出现在银座七丁目的资生堂二楼,与巨富伊东皈二携手吃茶。 
  有时,穿着茶色西服和大衣,分头式短发,头戴黑色贝雷帽,贵介公子般坐汽车于上海招摇过市。 
  豪华公馆中,经常有魁梧奇伟的彪形大汉,恭敬侍候,说是保镖,也是面首。——因为,她已无“后顾之忧。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时,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爱在床上,披着真丝睡袍,慵懒地下着命令。 
  一个俊硕的男人,已穿戴整齐了。亲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荣幸呢。 
  芳子道: 
  “事情已经成功,这个卧底不用留。” 
  她递给他一帧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门: 
  “是!” 
  “过几天在戏院子给我消息。” 
  “我会自行出现的了,金司令!” 
  “好。我干爹不在,明儿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 
  他出去了。 
  在门外,碰到芳子的秘书千鹤子,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点她身边一切。此等荒淫场面早已见惯,从来不多事。 
  她来,是完成了任务。 
  “芳子小姐。我来向你报告山家亨先生来上海之后的详细资料。” 
  芳子抬眼: 
  “先给我放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吧》!” 
  音乐轻轻地流泻一室。 
  芳手伸伸懒腰。 
  真像梦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鸣曲吧》,月光透过音乐,蹑手蹑足地洒得一身银辉。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过什么?到过哪儿?同谁一起?是喜是悲?……这样子打听着初恋情人的举动,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五内是起伏的,但她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说吧。” 
  第二章(四) 
  ——山家亨有一段时期萎靡不振,这是因为失恋。 
  后来他到了北京,从事文化宣传工作。有个中国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O年在北京与一位新闻记者的独女清子结婚。三年后生了女儿博子。 
  满洲国成立,他奉命到东北搞宣抚工作,发行了《武德报》、组织话剧团、策划文艺演出。颇有点权势。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馆。 
  最近,因宣传“五族协和,日满亲善”,预备在东北成立电影公司,挑拣合适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后策划人是甘粕正彦大尉。 
  因工作关系。他与电影文艺界接触较多,生活排场阔气。女明星们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欢心,都向他献媚、争宠。 
  传闻男女关系糜烂。 
  女人昵称“王二爷”。 
  女明星、男女关系、权势、亲善。 
  资料说之不尽,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回旋着:李丽华、陈云裳、周曼华、陈燕燕……,不知谁真谁假。 
  他抖起来了——但愿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但他没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关暗地一紧,还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行了。” 
  唱片还没有放完。顽强地持续着。一室浪漫,围困一个咬牙切齿的女人。 
  男女关系? 
  她没有吗? 
  总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准动左边!不行啦!” 
  她护卫着左边的乳房。 
  男人拥着看来娇怯的女人,这样问: 
  “是因为‘心’在左边吗?” 
  “是因为枪伤的旧痕吗?” 
  “是因为……” 
  她不肯把手放开: 
  “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强,就看见了—— 
  在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灯火中,无意地发射妖艳的光芒,奇异地,激发他们的兽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痴如醉,用手、用舌头或牙齿去“感觉”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经共寝一次的男人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下意识地“不准”呢?是为他“留”吗? 
  ——但他从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脸色苍白。 
  她以为这只是昨夜风流,睡得不足的关系吧。 
  有一个晚上。 
  山家亨拥着艳丽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还没进公馆,已在黑暗中热吻。 
  二人难舍难分地,他一手打开大门,把灯亮着。 
  一亮灯—— 
  赫见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烂的东西:撕成一片片洒得凌乱的照片,他与女明星们的合照、以“王二爷”为上款的情书、照相机、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装、和服、连内衣裤也不放过,总之,眼见的没有什么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惊。 
  这个“灾潮中,川岛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把手脚都摊开,当成自己的公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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