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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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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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巡房到来,喝令:“不准谈话!” 
  历尽沧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儿躺在我身畔的一张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只刚刚剥壳的粉红色小鸡蛋,上面还有鸡蛋衣。 
  我看住他——忽然,他象受到袭击,抖然一动,惊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为剧动,我肚皮上的伤口狠狠爆裂了……我又再接受缝针。 
  肚皮上的拉链更粗,也更斑驳了。 
  有个福利官丁姑娘见我。 
  “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没有鬼。而且,当你做堕胎手术时他还未成型。” 
  “他会长大,鬼比人长得快。” 
  “你打算怎样?” 
  “保护弟弟,不准哥哥伤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经衰弱。有时夜里失眠,我见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张,把他摇醒,他哭起来,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没有死,他的手紧抓着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陆续被吵醒。 
  只要有声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结果,他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是一个博士。 
  三十几岁,一头白发,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价。 
  他一见到我,自以为很潇洒很有办法地说:“很多人会同你将耶稣,但我不会,你放心与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这些以为最了解他人内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气中凝结冷漠。我与他对峙。 
  他放轻声音:“这一个钟头的时间是你的。这里不同下面,下面没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讲讲你的忧虑好吗?”他难道没有脾气?我冷冷瞅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想送孩子到圣基道孤儿院!” 
  我要一手带大他。我与他相依为命,与整个人类整个社会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个女儿。 
  她自做了母亲,便渐渐与她母亲言归于好。也许是明白了为人母之苦。她说:“日后女儿不听我话,我便勒死她!” 
  这句话真足够她母亲欷噓。但可怜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亲手中接过不少奶粉,婴儿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给我送来一张“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写着“开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开”? 
  反正是这么回事。 
  “这是烧给你大儿子的。” 
  “一张纸,有什么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护照吗?”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儿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门路投胎,不用游离浪荡,不会再来找我。 
  他找我只是无路可找。 
  狱中有所谓“墟期”,人人做工储点小钱,可排队买买香烟,糖,,尤其是朱古力。几乎成为一种期待。 
  竟还有女犯们买化妆品!施朱敷白给谁看去?没有男人的境地,为谁妆扮? 
  ——我记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盖我的憔悴。那天!埃晚上我把路票烧予我儿。 
  雪姑买香烟,弄来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张涂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着我。我躲在厕所中,快快地烧了它。虔诚祝祷:“我儿,我不是不爱你。当时我无法把你生下来,请原谅!这个弟弟,希望你喜欢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妈妈除了爱他,不知道做什么好。……这张路票我烧得太迟,但现在烧给你,可以帮助你转世投胎吗?还有七张溪钱,很辛苦,经过偷运才到手,一并烧给你,带在路上傍身。妈妈很穷,又没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样可怜,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监蠹……“到了最后,我在厕所中痛哭。压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时无法煞制。有怕姑娘听到,咬着嘴唇,渗出血丝。急急哭完它,好出来上床睡觉。 
  我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抚育儿子成材。两三年之后,带领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满,携女出狱。 
  其他女犯谈什么,我不理会。姑娘吩咐做什么,我只有服从。有时一天只讲过五句话。有时一晚讲一千句——只同我儿低语。 
  我儿渐长,相安无事。 
  六七个月大,他开始吃麦粉。 
  八个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针,破伤风针,百日咳。吃小儿麻痹糖,种痘。 
  育婴室中,有一架摇摇椅,小秋千。 
  到他蹒跚行路时,姑娘带他到草地玩,骑木马,晒太阳。在这指定范围的草地上,玩一个钟头,然后带回育婴室中。 
  于是,他渐渐十分习惯这牢狱生涯,有规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只有服从。 
  渐渐他以为世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姑娘指着一座座灰白的监仓,一个个木然的犯人,教他认识:“屋屋,人人。” 
  我被编排到缝纫室开工。 
  天天车缝一样的直线。如同我的生活——连洗澡也限时的。 
  见到姑娘,保持礼貌,与儿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应该受惩罚。但儿子,他以为是一种程序。——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惩罚。 
  晚上是我至盼的时刻,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姑娘给他一盒粉彩笔,他用来画画。他画树,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见,他只动用灰白黑三种颜色。对其它的颜色,显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再对不起我! 
  我激动地拿起红,橙,黄,绿,青,蓝,紫,金,银和粉红,把他十只小指甲都涂上不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喘,脸色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 
  一个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这女子从来不提她为了谁入狱。这个男人,在偶然间,夜静更籁的时候,便无端出现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最近那个。我不知道。 
  她唱道:“……铁窗红泪影,往事怕追认……”我认得这曲子。 
  当我小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这是新马师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后……”光绪皇夜祭珍妃。 
  一个儿子,在怨恨他的母亲。 
  ——这是多么离奇的感觉。 
  在我差不多已经把往事忘记的时候,它又无端出现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个儿子,忍不住,把第一个儿子的故事告诉他。 
  一切都是场梦。也许当初只是我的幻觉。 
  “你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他现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已经成为另一个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见不到他。” 
  他现在落在睡家户? 
  突然,儿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发现什么。 
  他充满惊诧,好奇。 
  一个小孩不会造作。他一定见到什么了。 
  他没有作声。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摇他,叫他。 
  他不理会我。 
  他在点头。 
  然后摇头。 
  然后微笑。 
  然后扑入我怀。 
  然后挥手。那染了十种颜色的小指甲。 
  我浑身泛起寒意。 
  “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见什么?告诉妈妈!” 
  他说:“哥哥。” 
  不! 
  “哥哥湿。哥哥带我去冲凉。” 
  不可能的。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在我俩的身边偿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长大。 
  “弟弟你看错了,没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强调。如果我再说没有,他便会哭。 
  我尖叫着:“有鬼!有鬼!我儿子已见到他了!” 
  吵醒了婴儿室所有的婴儿和母亲,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儿子被我此举吓得大哭。一室噪音。 
  没有人相信我。 
  因为,有过很多先例,不习惯坐牢的人,夜里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还疯。 
  他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一时弄哭孩子,一时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儿子一起排队看医生。 
  有些女犯,是因为病,有些,是因为装玻所以队伍较长。 
  有女人说肚痛。 
  医生检查,用听筒听她肠子活动情形,很正常,医生明白:“没事。” 
  她强调:“医生,我整个肚都痛,请你写纸说我重玻”说到最后,变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颓丧得很。 
  医生教训她:“不要作状,作状要罚延期,坐多几天,你想不想?” 
  终于他放人一马。 
  慈爱的医生。 
  轮到我。 
  “什么地方不妥当?” 
  我说有鬼。 
  他无法相信。终于我只好息事宁人:“他咳,我失眠。” 
  医生转向儿子:“不用怕,有事我会帮你,乖乖听妈妈话。” 
  我很感动:“在此他见过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对他好的,简直象爸爸。” 
  儿子蓦然回首,问:“‘爸爸’是什么?”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见过爸爸,他若有机会见到,爸爸的脸将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见的一样了。 
  医生写纸我休息一天。 
  望出医院窗外。窗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重门深锁。 
  下午,阳光悠悠照射进来。大概经过多重门与闸,象探监一样。它照射得很真心。 
  入大榄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第一,我没有亲人;第二,若有,我是因为划花他的脸而入狱,他永永远远都不会来。每当他照镜子时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爱,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动用的感情更多! 
  我长日只好这样嘲弄自己。 
  但,真的,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下午将有人来参观。” 
  姑娘这样说。 
  是谁呢?是谁呢? 
  我喂儿子吃烂饭,姑娘指指他:“时不时有外国监头和太平绅士来参观。你儿子第一次见到不穿制服的人时,眼光光。” 
  啊,他未见过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还有丝袜,戒指,汽车,地下铁,叉烧包,唱片,学校,同学,蜡纸,手套,爸爸。 
  姑娘兴致高:“一次见到外国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来逗弄他。 
  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对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对一切铁门以外的来客,我儿顶是一个“大玩具”了。牢狱中出生,牢狱中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如何成长?心态,个性,言行,举止。 
  他们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制成标本。——我有受辱的感觉。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儿被玩弄。 
  我仇视着着侃侃而谈的姑娘。 
  “啊,电视台的人要来了。” 
  电视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钟鼓齐鸣。 
  他是不是仍然在电视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与电视台那个女孩在一起呢? 
  在这小小的育婴室内,所有的母亲都去了开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缝纫室,有些在厨房,有些去种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课,一干人等,坐在课室中,听那八婆导师教授“香港常见的花卉”。 
  所有婴儿饭后午睡。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脖,医生写纸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参观本地的女子监狱。此中若没有他,会不会有一个半个,知道我底细的人,追问我一番? 
  我垂下了头,望也不望来人。 
  基于礼貌,或者规例,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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