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淡有益,开胃补虚,滋水生津”,一点古意也没有。
「店员说,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还有个编号——」
「这么复杂?」
「58726 ——大概是出厂编号。现在的零食注重卫生,过期不能卖。」
「从前我们不讲究这个,好像什么也不会过期。」
我对母亲一向很心虚。所以她有点伤感,并怀疑我是邻床错换过的洋人婴儿。
——她大概期待我买两盒送给她(爸爸已对我弃权),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记得急功
近利有利用价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没有好好给她一个孙子抱。因为弟弟品强完成任务。
来世上一趟,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有那么多的包袱呢?
我们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我们心动、欢愉、望眼欲穿,
他对我们好一点就可以了。——这种“折磨”有快感。
那有一生一世呢?
而我做这设计,开了个通宵,也忘了钥匙。
门铃响。
煤气公司的职员上门超表。我正在看色板,着他自便。
「啊,你把厨房完全改掉。」
「对,上手业主的橱柜竟用橙黄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实微波
炉就够了。」
他熟练的打开中间那个橱柜,记录煤气使用度数。
他笑:「用了不到十几度。」
又道:「这个铁箱子,最好改放别处。」
什么铁箱子?
我向橱柜内一看:「这个箱子不是我的。」
「难道是我故意放进来的?」
我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搬来时,所有杂物全盘清理,一针一钩,都是本
人设计新添,个人风格。我绝不会搁着一个奇怪的箱子那么碍眼,碍手碍脚。——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开,上下左右全看遍,没有锁,没有匙孔。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旧异物有点发毛。从地面冒出来,躲在煤气表的橱柜内,
非常隐秘,又带点嘲弄。我对空气说:「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它纹风不动。用脚踢它,用锤敲它,用尖硬的锥撬
它※,我肯定里头没有“生命”吧。
因这番折腾,人和铁箱子都累了。
我竭尽所能摇撼它,突然,我看见在一侧,又一排数字的齿轮,原来是密码锁。
于是,胡乱地拨动一些数字,这肯定是无效的。孤军作战的我颓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窝糕。——燕窝糕,你有什么玄机?吃燕窝糕的女人,你究竟
想怎样?你是谁?
58726 !它的出厂标号。
我的心念转动,急奔狂跳,58726 ,——铁箱子——打——开——了!
它打开了!
我身子反而向后一退,它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同时,我的嘴巴张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这陌生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身处的时空的铁箱子。
一双白手套。手套已残破,瞩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东西”,已干,凝成硬块,
是血吗?是干了的,经过岁月的血吗?那双手——不,那双手套上,竟仍套着指环,
但钥匙饰物不见了。
在——我——处。
这回,真的看见有一张昏黄的照片,签了上款:「吾爱」。下款是:「燕燕一
九三三」。
只是一张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设计相类的功课。
封套中间挖空了一个圆形,见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抽出来一看,它砸得崩
裂了一角。即我刚此粗暴的结果。
一九三三?
灌录的主题曲,是:“断肠碑”
封套底印了歌词:(中板)
秋风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断肠人。
万种凄凉,重有谁过问。
亏我长年唯有两眼泪痕。
(慢板)
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
龙凤烛,正人灯花惨遭狂风一阵,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难返芳魂。
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虚徒于问。
问苍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钗群。
天呀呢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
莫非是天公有意将人来胡混。
莫非是五百年前,债结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刘海,浓妆,戴着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
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辉映,要多俗艳有多俗艳。她七分脸,浅笑若无。人应不在,但
头套染血……。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质,雕细花、缠枝。有个小小的锁。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
然是以口红写上的:——「赵保罗吾爱」
PAUL CHIU ——没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么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
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
窝糕。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阴谋!
拧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几番对不上锁孔。
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
跳起来,撞向天花板。我挣扎着,有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
——「喀嚓。」
逆插桃花 「李碧华」
那个晚上,二人同躺在一个被窝里头,是丝绵被的暖?抑或体温?宙言的心有点不可抑制的动荡,微微的抽搐。他告诉小桃:〃八岁那年,我整整七个月不会说话。〃
〃宙言〃这个名字本来是书了一个世界的话。他自闭的原因,是那年亲眼见到妈妈上吊。妈妈才二十九。过不了三十。
女人过不了三十,便是命薄如花。
(〃要爱惜光阴,因为现金的世代邪恶。〃)
小桃把手按在宙言胸膛上。感觉他心跳:〃我明白〃
妈妈唤兰香。但他们家是种桃花的。
爸爸在新界有个农场,世代种花。算是有点积蓄。农场很大,请了几个工人。也种牡丹、蟹爪菊,也发水仙。每年农历年前,大陆运来一大批四季橘、朱砂桔、龙胆橘、沙柑等,批发给零售商,转手赚一笔。但主要的作业,仍是二百株桃花。
桃,是蔷薇科落叶小乔木,有开花的,有结果的。他们家种的多属观赏桃,极品是〃碧桃〃这是一个变种,花重瓣,有白、浅红、深红等色。白色素淡,林中较少,因为顾客多买来过年时摆插,爱鲜艳的红。
桃花盛开时很艳。
而它是先花后叶的。开得最繁密时,花朵往往遮盖了枝条,这是桃花特定的生长规律,跟其他年花不同。
爸爸已四十五岁了。宙言五岁起已懂得为桃花修剪横枝,施肥、除虫、拔草、浇水和预测天气寒暖。
爸爸教宙言:〃要同天气赌一局。若春节前天暖,便除去已盛开的花和横枝,延迟上层开花,以免到时有凋谢相;一旦天冷,赶紧把下层的花和横枝剪掉,令营养水分往上提,催谷上层的花早些开。〃
一株灿烂的桃花,往往得种上三、四年,才可茁壮,高大,成为〃桃花王〃,卖个好价钱。
今年的桃花王高达十六尺。
小桃笑:〃这个我当然知道。〃
暖洋洋的东风一吹,桃花王先开,如同领航,扩展到千枝万树。把春天烧融。在风中,缓缓地呼吸。
看到桃花,宙言总不免想起,那晚,妈妈穿一件过年时才穿的粉红色双滚条毛领小袄。飘荡在半空。也像半空无端抖落的一阵花雨。落地无声。
宙言受惊吓,从此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大部分时间,接近哑。
是因为得胜哥。
得胜哥是农场的工人,兼司机。人人说他名字好:〃祁得胜〃。他很壮硕,常年只穿汗衫牛崽裤。干活热了,把汗衫往上卷,露出腹肌,一排一排,象barsix巧克力。而爸爸的就像白果腐竹猪肚汤中捞起的猪肚。
宙言放学回家,总爱在他的〃巧克力〃上弹琵琶一样胡拨乱拨。妈妈趁爸爸只顾喝酒时望过来。看他弹琵琶。得胜哥没有讲话,只望了她一眼。他们互相望一眼就好象说了一个世界的话了?宙言看不懂眼睛里头的渴求和火花。毕竟他只有八岁。今天他当然懂了。
〃我也喜欢得胜哥。〃宙言告诉小桃:〃如果他把我扛到肩上,我不担心会掉下来。〃
后来,宙言无意中听到妈妈同得胜哥说话:〃你属龙吗?我属蛇〃
〃岂非'龙蛇混杂'?〃
他不知这是打情骂俏。他忙不迭抢着报告:〃得胜哥我属兔呢!咦?爸爸属什么?〃
打断了情话。
农场要送货出九龙,由得胜哥驾驶货车。爸爸要妈妈去收钱。又叫宙言一起去。
小桃说:〃你爸爸信不过得胜哥。所以叫你妈妈管帐。他又信不过你妈妈,所以叫你?quot;监视〃制造不方便。〃
本来和简单,但实在太复杂了。
那一年腊月,寒风猛吹,令人手足冰冷。货车出九龙,还有风沙迷目。在司机旁,宙言闷极打瞌睡。妈妈的手,和得胜哥的手,早已忙碌而畏怯地彼此偷欢。冷手也热了。他们互望一眼,没时间了
如果有时间,男人和女人,都会猜猜究竟怎么开始呢?他会先触摸我身体的哪个部位?是头发?嘴唇?脸?手?肩?我的胸脯?我身体的哪个部位?究竟说句什么话,令我心甘情愿。还是我令他勇敢?
但没有时间了。
往往意乱情迷,手足无挫。一切铺排和计划都不管用。都做废。什么都猜不中,不必猜。
因为眼神已经交锋。
(我渴了。)
货车驶入小路树林,匆匆停住。在货车旁边,在四季桔和桃花阵,很快,很匆促,强忍着鼻息和呻吟,用毕生的劲力去解决一次情欲的煎熬。
四下只有窒息的微响。花叶细碎的颤动,好象才一眨眼工夫,偷来的时间,没时间了。
宙言迷糊中睁眼,只见得胜哥把汗衫卷下来,套进牛崽裤中。妈妈不知在抹什么。宙言闭上眼睛,忍不住又再看。
两天后,农场发生激烈的打斗。
是喘着气的爸爸,忽地持一个泥铲,朝着把桃花枝叶扎拢一保持美态,好挂上客人预定标签的得胜哥后脑勺,猛力一拍,得胜哥脚步不稳,登时溅血。他回头,象爸爸还击。
受伤的得胜哥仍孔武有力,爸爸的腿中了招,什么也不说,泥铲又在盛怒下狠拍过去。
双方浴血,妈妈凄厉地哭喊,不知帮哪一边。她尖叫:〃你们把我打死吧!〃
其他人上前,拉住爸爸,又迅速把得胜哥抬走,不知到哪里去了。
(世人行动皆属幻影,他们忙乱,忙乱,真是枉然)
桃花地上的血迹斑斑。比花瓣更红。
自此,宙言再也没见过得胜哥。
自此,连妈妈也没有了。
妈妈被人自绳套解下来,身体已冷。像哪天酷寒,她的手没遇上得胜哥的手之前,那么冷。
宙言不能说话,书也读不上。三年纪停学大半年,成绩差,留级重读。
夜里,听到爸爸号哭,一头四十五岁受伤的狗。
同村单眼叔来劝慰。单眼叔患白内障,他常说自己心水清,一目了然,是个占卜师,混口饭吃。
他道:〃老梁,你一生种桃花,难道你不明白桃花吗?你娶兰香时,大她足足十六岁,我也预告你,桃花有正有邪,〃墙里桃花〃自然夫妻恩爱,〃墙外桃花〃也禁不住人家攀折。〃沐浴桃花〃有赤裸之象,〃滚浪桃花〃、〃遍地桃花〃、〃泛水桃花〃、〃逆插桃花〃,轻者劫,重者杀。这是天意,不关你的事〃爸爸仍是很内疚,无法复原。
小桃问:〃而你是怎么复原的呢?〃
宙言说:〃因为主。〃
宙言的小学、中学阶段,都是整个新界最沉默自闭的学生,不喜欢同人交往,不提家事。天天回去种花,耗尽他的心思。
是教会的义工启导他读经,听道、信主。重拾自信,重新做人。
他们围了一个大圆圈。〃围契〃,大团圆似地。本来抗拒的他坐下来,仍然紧闭着嘴巴。
但不说话,便唱诗歌吧;不唱,也可以听,欣赏。他们唱着,发出谦卑轻柔的歌声。他们祈祷。没有人逼任何人把心中的痛楚说出来,但总有一双暖手把伤痕抚慰,令他很舒畅,和安全。
有两个义工很有默契地,让他明白:〃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他们都是不动声色的医生。他重生了。主有一百只羊,自己是离群的那只,即咕攀胖谎蚨蓟氐缴肀撸鞣且业剿?…终于,宙言忠诚地,跟随主的脚踪。
前所未有的平安。
他仍然寂寞,但不孤单。
〃寂寞〃跟〃孤单〃是不同的。他知道。
(我靠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
宙言忽然悲从中来。
他望着小桃苍白中一点绯红的脸,眼皮深摺隐着一点媚态的眼睛。小桃是他生命中不速之客,带来阵阵叫人舒适放恣的香,不是妈妈的兰香,是桃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