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霸说着扯着天美的衣服进了屋。水下就一直呆望他们,一直望着他们进屋, 也忘了自己要喝水。其实三霸扯着天美进天美的屋子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水 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不是滋味。因为那小屋是他和天美的小屋。是他们俩人 每晚上坐在沙发上喝冰水、看电视以及闲聊的小屋。现在三霸却洋洋乎乎地拉着天 美就进去了。水下心里有些忿忿的。
天美从窗口伸出头来。她朝水下招了一招手。水下忙跑到窗边。水下说,姨, 什么事?天美说,你叔说今天下午的货改明天再送。你去街上买点菜,叔要在这里 吃夜饭。水下心里立即有几分索然。天美说,弄几个拿手菜,好好露一手给你叔看。 水下点点头。一句话没说,掉头而去。
水下在街上走了一圈,却没有买菜。他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水下想, 怕是今天太热了吧。怕是今天活干得太多了吧。怕是今天自己肚子不饿吧。水下闲 想着,就这么在街上空着手干走路。
眼见得天有昏色了,水下才三下两下在快要收摊的农民手上买下几样小菜。还 没走到废品收购站门口,就听见三霸咆哮一样的声音,哭哭哭,哭了去死呀。动不 动就哭,你以为我怕你哭?水下仿佛被人推了一把,抬脚就跑了起来。进门他就呆 了。水下果然听到了天美的哭声。天美哭得撕心裂肺的。水下觉得自己的心肺也被 撕裂了。
三霸从屋里出来,见水下手上拿着菜,朝他挥挥手,做快点,我吃了好走。水 下一低头便进了厨房。天美的哀哭长一声短一声的,从所有的角落往水下心里钻。 水下心里便好悲。水下想,姨,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
吃饭时,天美坐到了桌前,她的眼睛红肿着。水下看了一眼,心里头像被咬了 一口,隐隐有些痛。水下想说句什么,终是没说。水下把菜搁好,犹豫了一下,他 觉得自己不应该上桌,便走了出去。三霸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满脸的快意。三 霸说,水下,走什么走?来陪叔喝杯酒。水下说,我再不喝了,上回喝醉了,头疼 好几天哩。三霸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将来还想成大事不?来来来, 坐下来。你叔今天心情不好,要人陪喝。
天美不说话,她只是呼地一下站起来,进到厨房盛上一大碗饭,又取一盘,将 各菜都夹了几筷,然后递给水下。天美说,水下,你上外边吃去。水下应了一声, 接过饭菜,默然转身而去。天美在他的身后关上了门。水下吃完饭,不想进去找开 水喝,便在院里的自来水管上接了一大碗水,依然回到他的铁砣上,百无聊赖的一 副神情,一口口润着。
门“吱呀”开了,三霸走出来,剔着牙,嘴上还哼着什么,不成调。一副意满 志得的模样。见水下,笑道,水下你这个小王八蛋,想不到做菜还有两下子嘛。合 我的口。水下站起来,想了想方说,那叔就常过来跟姨一起吃吧。三霸说,我哪有 这么多空?那边的娘儿们也不好惹呀。三霸的话说得落落大方。他没脸红,水下倒 替他脸红了。水下说,那姨怎么办?三霸说,顾不得那些了,你姨这里,你替我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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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刚蒙蒙亮时,水下被吵醒了。大堤那边人声嘈杂。哨声和叫喊声,在寂静的 黎明时分显得清晰。天美的屋里仍然亮着灯。里面依然没有一点声音。水下有些怕。 他想天美大概不会寻短见吧。水下站了起来,想到窗口边张望一下。玻璃窗是开着 的,闭着的纱窗下半截遮盖着窗帘。窗帘把里面和外面分成两个世界。水下就是走 到窗边也会什么都看不见。
水下便把院里的铁砣搬到窗下。水下站在铁砣上,踮起脚。他看到了。天美短 衣短裤地侧睡在床上。她的圆领衫撩起来了,白白的背皮露在外面。短裤很短很短, 水下一直看到了大腿根部。天美均匀地呼吸着,很平静很安怡。看她睡着的样子, 根本无法想象她头天晚上曾经遭受过什么打击。水下看着,心里生出感动。水下想, 天美姨睡觉的样子好美呀。早知道昨天晚上就该站在这里看她睡的。
天美像平常一样的时间起了床。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像平常一样接待前 来送废品的人。而且边说笑边跟来人们打趣,笑声跟平常也一样,朗朗的,不带一 点杂质。水下不时望望她。天美说,你看我做什么?水下说,姨你真了不起哩。天 美说,你这话比这废品还要废。水下听天美这一说,脸上一下挂了笑。水下想,姨 这话说得多好玩呀。水下想着,心里就轻松了起来。
中午的时候,天美的弟弟天富来了。水下是认得天富的。水下管天富叫舅。水 下是随他的表哥叫的。天富没搭理水下。天富的神色有些慌慌乱乱,拉了天美便往 房里去。水下心想难不成三霸闹到天美娘家里去了。水下还没想完,就听到天美呜 呜地哭。这哭声跟昨天的不一样。虽也是伤心,却没有凄凉。水下跑到门边,叫道, 姨,姨呀,出了什么事?
天富这时才看到水下。天富说,能有好事么。我妈病了,医生说是肺癌哩,得 住院,得开刀。天美哭道,我的妈呀,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刚刚把儿女都熬出了 头,你怎么就得这绝症哩。天美哭得水下怔怔的。
天富说,姐,光哭有什么用?你们女人啦!水下说,姨,你赶紧回吧,这里我 看着哩。天美说,水下,你一个人行?水下说,没问题,都乡里乡亲的,真忙不过 来,让搭个手还能不帮忙?天美说,真的行么,水下,账可一点不能错。水下说, 姨你放心吧。保管你什么都错不了。天美说,水下那我就先谢谢你了。水下说,姨, 你还跟我客套什么。快去看婆吧。
天美换了衣服,一身整齐地跟着天富走了。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擤鼻涕,又把擤 鼻涕的手指在鞋帮上拭了一下。天美的动作很好看。但水下看了心里却酸酸的。
生意跟往常一样,不好不坏。时不时有人送来废品,都说,怎么不见天美?水 下便说,天美姨有事办去了。水下卖力地招呼着生意,来人便都说,水下在这里真 顶事哩,天美有你帮衬,省心多了。往后她可以一心在家当太太了。嫁个有钱的男 人,就是有福呀。老婆累了,还可以找小工帮着。水下不作声,只低头做事。心道, 你们知道个屁呀。
将近四点,天美回来了。水下忙不迭迎上前。水下说,姨,吃了没有?姨,要 不要喝口水?天美说,哪有心思呵。水下心里一急,说,姨,再大的事也得吃饭, 要不,你自己的身子出了事怎么个好?天美说,哪能倒霉的事全摊在我头上。水下 说,我现在弄给你吃好不好?天美说,没时间了,我还得赶去县里。水下说,现在 还去?怎么来得及?天美说,还来得及。你晚上莫锁门,我会赶回的。水下说,婆 要去县里住院?天美说,哪有钱住医院?我得去找三霸要点钱,要不我妈的病就耽 搁了。水下说,三霸叔他会给么?天美说,他不给我就死在他的屋里。做人要这么 没良心,我做他的老婆都活着没劲。水下说,姨你别急。三霸叔不会不顾你的。天 美说,他那点钱都花在那个相好头上。我娘病成这样,他要不给还是人吗?我娘死 了他会安心吗?水下说,我会看相,婆的面相很好,不会死的。天美说,水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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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了,又要管站里事,又要操我的心。水下,你真是个好孩子。水下说,我不是 孩子,我是个大男人。天美淡然地笑了笑。天美说,真是好大个男人。水下听出了 她话里嘲笑的意味。但水下没有生气。水下想,总有一天,你会晓得我是怎样的一 个大男人。
天美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是一条黑底起红花的连衣裙。天美的腰还是细细的, 裙子刚好掐在腰上,裙摆很大,从天美的腰间撒开来。天美朝外走,腿间生风,裙 摆便甩了起来。水下就一直看着黑底红花的裙摆甩动着,一直到它消失。
黄昏的时候,天下起了雨。雨下得好大,堤那边又传过一阵一阵的喧嚣声。水 下就开始着急了。他想天美是没带伞出门的。天美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裙子。天美脚 上蹬着高跟鞋。天美坐汽车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满是泥泞。天美身上揣着钱遇到打 劫的人怎么办。水下心里麻乱,所有天美可能遇到的事情他都想到了。电视里正播 放着香港的武打片,这是水下平常最爱看的片子。水下眼睛盯着电视,心思却全不 在上面。里面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打得一塌糊涂以及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何故吵架 生气,水下只过了眼,而没过心。那些晃来晃去的红男绿女在水下眼里只幻作了一 个形象,那就是在大雨中挣扎的他的天美姨。
水下终于耐不住了。他披了件雨衣,套上凉鞋,又挟了把雨伞,冲出门,朝镇 政府跑去。水下的同学在镇政府当临时工,看大门,管收发。水下打电话总是上那 里,不需要花钱。
同学在值班。很惊异水下冒这么大的雨来打电话。水下说,我姨没回来,我得 问问她今天回来不。同学说,她一个老娘们儿,回来不回来,该操心的是他老公, 你多个什么事?水下说,你搞不清,莫瞎说。水下说着便打电话。电话是个女人接 的。水下说找三霸叔。女人追问找他干什么。水下只说我是他侄,却没有说找他何 事。水下听到那女人尖声叫三霸接电话的声音。声音有些凉飕飕的,直扑水下的耳 朵。
三霸说,水下,你姨还没回么?水下说,难道她已经走了不成?三霸说,她见 我这边的老婆也在当面,没等我把话说明白,就跟她吵。她怀着我的骨肉,我哪能 让她受气。我就手给了天美一个巴掌。她就没个完,跳起脚来骂了一通人,就跑掉 了。这女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水下说,她有没有说送钱去婆那边?三霸说,钱? 我不晓得她身上有没有钱,我反正没钱给她。水下惊道,你没给天美姨钱?那婆的 病怎么办?婆是绝症哩。三霸说,我哪管得着?
连她娘生病都归我出钱的话,我这日子还过不过呀?
她也太不省事了。这种女人娶回来真是害人。水下说,姨是生气走的吗?三霸 说,她喜欢生气,我有什么办法?水下,天美性子有些烈,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水 下心里好生气。水下说,我怎么晓得?他是你的老婆哩。三霸说,水下,你替我找 找看,如果她没回去,你给我一个电话。叔托你帮忙了,回头我给你涨工资。水下 说,再说吧。
水下放下电话,呼呼呼地直喘气。在他喘气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恨意在他心里 滋长。原先这恨意只是一粒种子,现在却长成了树。树被风刮着,呼啦啦地摇撼着 水下的心。
水下的同学说,怎么了?看你样子,像是有人抢了你的女人似的。水下说,我 姨不晓得到哪儿去了。水下的同学说,她老公都没操心是不是?水下想了想,低声 说,是。水下的同学说,我就说了吧,你管呢?来来来,今晚也没什么事,我们再 叫两人,打牌怎么样?水下抬起头,用一种坚定的目光望着他的同学。水下说,不 行,我必须把我姨找回来。水下话没说完,人就在雨里了。
雨把地上打得啪啪地响。水下的脚底又拍打在落下的雨上,也是啪啪地响着。 水下一直跑向汽车站。站牌下空无一人。水下有些茫然。水下想,姨呀,你上哪儿 了?
站牌后面有一家小卖铺。水下跑过去问,有没有一个穿黑底花裙的女人在这里 下车?小卖铺的老板娘说,你是说天美吧?水下激动了。水下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水下说,是是是,她是我姨,我给她送伞哩。老板娘说,伞有屁用呀?这雨,下车 三步路,全身就湿透。水下说,我姨去哪儿了?我一路没碰到她呀?老板娘扬手一 指,她朝那边去了。水下怔了怔。水下说,哪边?湖边?有没有弄错?那不是回家 的路呀。老板娘说,怎么会错?天美穿的黑花裙嘛。刚结婚时,她常穿,说是三霸 给买的,三百块钱一条。全镇最贵的裙子。水下心头紧紧的,腿也有些软。老板娘 说,天美脸色不好哩。像是揣了心事,我跟她搭话,她都没回腔。
水下一头又扎进了雨里。一路跑,一路嘴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