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承达先睡吧,我坐这儿歇歇。”云纬应了一声,又继续着自己的遐想。老黑闻言先去把承达放到床上睡下,又出来收拾碗盘去厨房里刷洗。老黑平日心疼云纬,家务活也差不多替云纬做去了一大半。
“唉!”云纬叹口气。你既是已经跟了老黑,就甭再去想达志了吧。
“妈,你还没睡?”去村里找人借牛预备几天后犁地种麦的承银这时回来,见妈没睡,招呼一句。
云纬抬头看一眼身子早高出自己的大儿子,忽然想起达志后晌说起的要让全家人进尚吉利织丝厂的话,自己和老黑、承达不去,倒是可以让承银去,承银小时候识些字,再去厂里学学,不说别的,学会个开动力机的手艺,日后不也有了养家口的本领?再说,有承银在尚吉利,自己日后也好常去那里走走,见见达志。
“承银,城里有家工厂愿让你去当工人,你愿去吗?”
承银在黑暗中站着,没有应声。这孩子本来就寡言少语,后来因为家庭变故的刺激,话语更少。他平日为了减少说话的机会,连走路也是低着头,绝少看人。
“愿去吗?”云纬又问一句。
“谁家的厂子?”一刻之后,承银突然反问。
“尚吉利织丝厂。”
“尚家的老板怎么会愿让我去当工人?”承银在黑暗中抬起头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母亲。
云纬一怔,黑暗里她感到自己的脸顿时有些发热变红,她没料到儿子会这样问,她觉出儿子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她此刻才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
“我听人说尚家贴了个雇工招贴。”
“我不去!”承银这句话说得很干脆。
“你不去拉倒!”儿子这种干脆的回绝和那种直视自己的冷淡阴沉目光令云纬有些恼火,当然也有些心虚。
承银没再说话,弯腰从她脚前进了屋。在灶屋里洗刷完了的老黑这时又来催云纬去睡,她烦躁地挥手让他走开。她坐在原地,抬了眼久久地望着被厚云遮住的夜空,也许是因为风的作用,天上的云团如砸烂的冰块一样,在慢慢地离散飘开,几颗星从云缝中蹦出,俯视着正向子夜沉去的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长长地吁了口气,才起身进屋。西间的灯在亮着,承银却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她走过去替儿子盖被,儿子手里还攥着一本书,她小心地抽出来翻看了一下封面,见上面写着“新青年”三个字,她没心去细看,只小心地把它塞放到儿子的枕边……
承银长大了。
很少有十八九岁的人像承银这样经受如此多的家庭变故。但这些变故他都用他那小小的肩膀,撑持过来了。
经历这些变故的后果,便是让他养成了冷峻内向的性格和常常独自低头思索的习惯。
差不多从搬到百里奚的第二年起,他常常低头思索的不再是自己家里的那些令他困惑的问题:母亲为什么不愿提起死去的父亲?清明节母亲为什么不去给父亲上坟?母亲胸口的伤是被谁刺的?……他这时开始思索起了另外一些问题:自家一家和村里的那些农人,为什么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在庄稼地里忙活,过的却仍是半饥不饱破衣烂衫的日子?城中的那些官人凭什么吃那样好穿那样漂亮?难道庄稼人就永远这样苦做苦活一辈子?世上有没有一个地方,那儿的人家家过的都是有吃有穿有住不忧不愁的日子?……
他所以转而思索这些问题,是因为他的家境促使的,他和他的家庭所过的这种一天到晚在田间劳作的日子的确太苦了,这种苦日子使习惯于思索的他不能不去动脑筋。
他自然思索不出什么答案。于是他就越加感到苦闷、孤独。为了排遣这种苦闷和孤独,他常在晚上去位于村边的“五羊塾馆”,到那里找一个姓张的塾师借些书看,那位张先生的藏书不多,除了教学用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常见书外,就是一部掉了不少书页的《聊斋志异》。这部残本的《聊斋志异》,帮助承银度过了许多苦闷的夜晚,但“庙鬼”、“婴宁”、“聂小倩”这些鬼怪故事,终也使他厌倦了。有一天,当他去还这部《聊斋志异》时,无意中碰到了那位塾师的儿子,那位年轻人见他还想借书而自己的父亲又拿不出什么新书时,就笑着说:“来,我借给你一本!”说着,拉他到一个僻静地方,从怀里摸出了一本书递到他的手上,他打开一看,只见那封面上印着三个活蹦乱跳的字:“新青年”。
就是从这天起,他结识了一批年轻的朋友。
也就是从这天起,他知道了在这个国家中,有很多人也在和他一样地思索着怎样去建立一个人人可以过好日子的世道,而且他们已经有了许多新的设想和打算……
他觉得自己的眼界一下子变宽了,他感到前边的日子有了盼头。
刚才,就在刚才,就是妈妈来给他掖被子的那刻,承银正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里:一幅镶着金黄色边框的画向他飘来,在那幅画上,到处堆的都是白馍、卤肉、烧酒和绸缎衣裤,到处都是一排排红砖青瓦新屋,画上的人们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正试穿绸缎衣裤,还有的则在挑选房屋,他看见继父和娘
正拉了弟弟承达在那人群里转悠……
7
周大新
草绒从教堂做罢晚祷回来,进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儿子。儿子如今也已经四岁,此刻正坐在一个女仆的膝上让她给喂饭,草绒过来,不由分说就抱住儿子的脸,噗地亲了一口,以致她颊上也沾了儿子嘴角上的一截面条。
“妈喂,妈喂!”儿子向她扎煞开双手。草绒闻声急忙放了臂下挟着的《圣经》,上前接了女仆手上的饭碗,把儿子放到自己的膝上,用羹匙舀起一匙,先轻轻吹了吹热气,尔后小
心地向儿子口中送去。
如今,草绒把一个中年女人胸中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上帝和儿子身上,儿子成了她在人间关注和关心的唯一对象。她把儿子起名为“秉正”,期望他将来能正正派派做人。
儿子现在成了她全部精神的寄托。
“吃呀,正正,吃得饱饱的,长得高高的,将来成为一个正正派派的男子汉!”草绒又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正正派派?”小秉正抬起懵懂的眼。
“对,正正派派!当一个正派男人,就千万不能去做官,官场是乱葬岗,人一进去就得把自己的魂灵和心肝埋了,就变成身斜影歪无心无肝无魂灵的鬼了,咱小乖乖日后要么做工,要么经商,要么种田,就是不去做官,你说好吗?”
“好!”小秉正不明所以地叫。
“我的乖乖真聪——”草绒还要说下去,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管家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大夫人,为庆贺栗老爷荣兼混成旅旅长,今晚在前院摆了酒宴,老爷说让请你也去参加。”
“不去!”草绒头也没扭,像扔石块一样地扔出了这两个字。
“不去恐怕不合适,紫燕夫人已经到了!”
“啥叫不合适?!”草绒呼地扭过脸瞪了眼叫,“你去告诉栗温保,老娘就是不去,不去!看他能把老娘咋着!”
“也罢,也罢。”管家被草绒的怒状吓慌,惶恐地向后退着身子。
荣兼旅长,官又当大了!你当吧,栗温保,不该你得到的,上帝早晚还会收回去!你得到的越多,他收回去的就越干净!你前半生得到的,后半生他会收走!你生前得到的,死后他会收走!栗温保,你甭高兴,我在看着你的下场!只要我不死在你的前面,你最后的下场我会看到的!……
草绒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在心中叫。
一九二三年的春末夏初,南阳军界发生了一次大的变动:驻守南阳的奉系驻豫先锋队被改编为河南陆军第一混成旅,调往豫北驻防;把收编的第二混成团和栗温保的部队,扩编为混成旅,驻防南阳,栗温保任副镇守使兼旅长。
今晚栗府前院张灯结彩摆设酒宴,就是为了庆贺这个。
栗温保满脸喜色地半仰在一把圈椅里,静听着部属们和二夫人紫燕的恭贺之语,身心都处在一种舒服之中。旅长,这官职栗温保过去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人生有时候真是奇妙,只要你交上了官运,你原来根本不敢想望的职位,竟也会不知不觉间就属于了你。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号令几个团的官兵,你的手指只要动一动,这南阳的地面就会被震得晃一晃,这地界的大小各级官吏,都不能不看你的眼色,人到这个地步,是真该喝几杯酒庆贺庆贺了!自然,你还是个副镇守使,不过正如肖四他们说的,副职也有副职的好处!这年头京城里的总统、总理不断易人,你今日支持的,明日可能会变成狗屎;你今日得罪的,说不定明日就是你的上司。当副职可以不必事事表态,这就有了回旋余地,就可以随时易帜,这个顶头上司下台了咱就听另一个上司的;当正职就不同了,正职必须明确表态支持顶头上司,顶头上司倒台,他也就得跟着倒台!……
“栗老爷,刚才镇守使署马大人派人通报,”书记官这时打断了栗温保的沉思默想,走过来报告,“说今后晌由省立五中师生牵头,益智预备中学、南阳学生联合会、教育会、商会等团体联合拍电报给北京总统府,要政府为旅大问题速向日本政府严重交涉,电文上说,旅大租期已满,日本抗不交还,实属有背章约,万望严重交涉,保我疆土。据悉,明日这些团体还准备集会游行,散发传单。马大人要你派人密切注意事态发展,一旦发现有反政府言行,就立即制止,以防事态蔓延!”
“哦,又是省立五中!那年看电影让学生们举纸牌牌的不也是省立五中?”栗温保扭过头去问肖四。
“是的,那件事后来查清了,那主意是省立五中校长卓远出的!”肖四低声答道。
“好嘛,这些识字人,不好好的教书念书,净出他娘的歪点子!像交还旅大这样的国家大事,要你们这些教书、念书的去操心?依我之见,要想天下平安,就干脆别办学校,甭让人们识字,人一识字他就不安分!要不要往上报报,把这个省立五中和卓远撵走?”栗温保瞪了眼叫。
“那倒不必,再说撵走一个学校也不是简单的事,”肖四接口,“眼下我们一方面派人对明天的游行进行监视防范,另一方面可以对卓远来点警告!”
“咋警告?”
“这样——”
“报告栗老爷,尚吉利织丝厂老板尚达志在门外求见!”门房恰这当儿走过来高声禀报,将肖四的低语截断。
“他这会儿来干啥子?”栗温保有些意外。
“是我安排他今晚来的,”肖四笑道,“他不是每年都把利润分给我们一半吗?我让他今晚提前把今年的那一半带来,也算是对大哥荣任旅长的一点祝贺!”
“太好了!”紫燕和肖四的两位夫人听说送银钱的来了,都高兴地拍手叫着。
“传他进来!”栗温保矜持而懒散地挥了一下手……
8
周大新
也许是因为参加后晌的集会游行跑路太多,也许是因为高喊了“还我旅大”的口号泄走了胸中郁愤心情畅快,卓远晚饭时饭量大增,接连吃了三大碗面条,而且破例地喝了四杯白酒,把一张脸喝成了通红一片。
“好,要是每顿饭都吃这么多,包你身子能壮起来!”雅娴满意地收拾着饭桌上的碗筷。
卓远含笑刚要开口,一个尖脆的声音已抢先跳到了室内:“什么好东西让爹吃光了?为啥不给我留一点?”伴着这声音,浑身都裹着喜气的容容跳了进来。
“哟,是我的宝贝闺女回来了!”卓远快活地叫道。
“天哎,回娘家的路太远,让我整整走了一天,摸黑摸到这个时辰才到了家!”容容故意皱起眉,夸张地拍着自己的腿叫着苦,但话没落音,自己先就格格格地笑开了。
“疯丫头,世界上的媳妇,怕就你回娘家的路近,总共只有几步路!”雅娴伸出指头点了点女儿的前额,“做了媳妇,举止就应该沉稳些,哪还能这样走路一步三跳的?”
容容没有理会妈妈的指教,而是扑到爹的背后,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伸到他肩前叫:“爹,看看我是不是又吃胖了?”
卓远一边抬手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一边扭眼含笑打量着女儿:“嗯,是又有点胖了,告诉我,在婆家都吃什么好东西了?”
“好东西可多了!早上,俺娘总要给我炖一碗鸡蛋羹;晌午,总特意为俺烙一个小油馍,而且只许俺一个人吃,俺要掰一半分给立世,娘也不许;晚饭,他们一家吃生拌萝卜丝、白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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