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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之间,那笔划上的漆已经干了。卓远起身去倒了两杯白干酒,递一杯到达志手上说:“这是一杯贺酒,但愿你的厂子能越办越大!”两人碰了杯把酒喝下后,卓远说:“走吧,去把招牌换上!”达志捧了招牌,和卓远一起走到尚家大门旁原来挂“尚吉利大机房”木牌的地方,正要换牌,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哦了一声,说:“先等一霎。”随即便抱了招牌,匆匆进院到了正屋,对着神台上父亲的灵位扑通跪下说:“爹,你看见了吧,我又买了机器,总算办起了一个厂,虽说眼下还小,可我会慢慢让它变大的,这就是厂子的招牌,你老先看一眼!”说着,把手中的招牌对着父亲的灵位高高举起,咽了声叫:“爹,你看见了么?我知道你在盼着……”
尚吉利织丝厂门前变得空前的活跃起来,各地绸庄来进货的马车排成长长的行列,南召、镇平、内乡、鲁山等地丝厂来卖生丝的手推车也在街的两边摆满。由于使用了机动织机,产量高,成本低,价钱也随之降了下来,所以尚家的丝绸增强了竞争力,周围各处仍使用旧式脚踏织机的厂、坊,顿时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同时,由于盈利大,在生丝收购上,达志也敢稍稍提点价,故原料来得也较过去容易多了。
织房的机器整日隆隆作响,前店里来零买、批发的顾客接连不断,后院染印房里的蒸汽翻涌滚动。伴着这些,是银两、钞票的迅速增加,尚家进入自达志当家以来最兴盛的局面。
达志如今忙得不可开交。机器多了,工人增加了,管理一个厂和掌管一个家庭作坊终究不一样,尽管他在织房实行了织工“包机”;在染印房里实行了染工“包批”;在织前丝整理上实行了整理工“包匹”,但各个环节都需要不时地进行检查督促指导,从早到晚,他的两只脚基本上不能闲住。
他感到了累,但却累得高兴、累得畅快。每到夜幕降下停了织机之后,他总要蹲靠在前院那块怪形石头旁,一边喝着顺儿给他端来的泡有清明前折下的柳叶的茶水,一边舒心地吁着气。哦,老天爷,你总算睁开眼了!
十月的一个晚上,当达志又像往常那样靠着石头喝着茶水歇息时,虚掩的院门突然被哐啷一声推开,那阵儿机器已停院子里很静,陡然而至的推门声使得达志一惊,他扭眼往门口瞅时,只见一个细瘦单薄的身影已闪进了院子。那夜无月,前院又无灯,达志看不清来人是谁,便起身问了一声:“谁?”他的话音刚落,那黑影凄惶地叫了一声:“爹——”,跟着便一下子扑过来抱紧了他。
“小绫?”达志听出是女儿的声音,也慌忙搂紧了她,同时就颤了声问:“小绫,这时不在董家,跑回来做啥?”
“爹——!”小绫又哀哀叫了一声,身子抖颤着又向达志怀里挤了挤,像要完全缩进爹的怀里,“他们……他们……他们要我——”
“小绫,咋着了?”正在厨房忙活的顺儿这时也听见了女儿的声音,端着一盏油灯跑出来惊问。小绫这时就扭身扑到妈妈的怀里哭着说:“他们要我圆房……”
“啥子圆房?”顺儿一时没弄明白这话的含义,一边擦着女儿额头上的一片血迹一边问,但蓦然间,她明白了,她停下手,惊慌地望着丈夫呻吟着叫:“她还不到十二岁呀……”
达志的脸已变得煞白。
这时,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已由街上向门口响来,转瞬之间,一个写有“董”字的灯笼已经跳进了院子,与此同时,一个尖利的女人的叫声也从灯笼后戳了过来:“我家的儿媳妇尚小绫回来了没有?”
“咳!”达志咳了一声。
“噢,果然跑回来了!”那董家女人听见达志的咳声,先用灯笼照了照躲在妈妈怀里的小绫,这才向达志讪笑了一声道:“亲家公,快让小绫跟我回去吧,我今黑里给他们一双新人圆房哩!”
“她还太小!”顺儿先开了口。
“小?”董家女人的眼瞪了起来,“啥时算不小?我的儿子可是已经十八岁了,总不能让我儿子干等着吧?”
“我把当初要你们的那些钱加两倍退还给你们,你们再找一个儿媳,让我们小绫回来吧!”达志的话音里带了气,对方的话说得太难听太噎人。
“嗬,你想赖婚哪?我们董家不稀罕钱,我们虽然卖菜,可也有钱,俺们要的是人,是儿媳妇!告诉你,你尚达志甭以为自己有了几台织绸子的机器就不得了了!”那董家女人跳着脚叫。
“你叫喊什么?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么?”达志的声调开始变软且有些着慌,他看见这女人的叫喊已招来了左右邻居和住在附近客店里来买绸缎的外地客人,他担心这场吵闹会影响他的声誉,从而给刚刚兴盛起来的织丝厂带来影响。
“我喊叫什么?只要你姓尚的敢赖婚,老子还要跟你在公堂上相见!明白告诉你,俺们孩子他舅舅可在河南省护军使手下做官!”
女人的话顿时使达志觉着好像脊背那儿爬上了一个冰凉的蚯蚓。他知道惹住当官的那份厉害。咋办?让小绫回去?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呐,怎可以圆房?这不是生生不把她当人看吗?她的心会受到怎样的刺激?那么留下小绫,坚决不让她回?那势必要惹得董家大闹,万一真像那女人说的,再弄到公堂上,岂不要卷进一场可怕的官司?先不说官司能不能打胜,单是声誉和时间的损失,就不是刚刚兴起来的织丝厂所能受得了的!咋着办?忍?就再忍下这口气,让小绫回去?噢,我的苦命的孩子,爹真是没有法子呀。
“去,去把我们董家的儿媳拉回去!”那女人这时指使身后跟来的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刚要上前动手,不防小绫的哥哥立世这时手握一把菜刀,突然冲到了妹妹前边叫:“我看你们谁敢动手?谁动手我砍了谁!”
“立世!”达志见状一惊,“不许胡来!”边叫边慌忙上前夺下了儿子手中的菜刀。
那两个男子这时便硬从顺儿怀里扯出小绫的身子,抬上就走。
“爹——”小绫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叫。
小立世握拳刚要扑上去,不防又被爹死死抱住。
“爹——”小绫的凄厉叫声已渐走渐远。
小立世扑到院中的那块怪形石头前,狠狠地朝石头上捶着。达志双腿一软蹲了下去,他那一刻才又一次明白,老天爷每次给他的欢乐其实少得可怜!
18
周大新
容容按着父亲给她规定的课程,高声读着宋人沈括的那首《二郎山下》:
二郎山下雪纷纷, 旋卓穹庐学塞人。 化尽素衣冬未老, 石烟多似洛阳尘。
接连读了两遍后,容容把一双秀眼瞪住“石烟”两字,蹙眉默想了一阵,尔后转向正坐在一旁读报的父亲问:“爹,石头还会冒烟么?”
“嗯。”卓远含混地应了一声,目光仍盯着报纸。
“石头会冒烟?”容容惊诧地扬起眉毛,跑到父亲身边又追问道。
“噢,容容,快去西院叫你达志叔来!”卓远这时从报纸上抬起头,没有理会女儿的问话,反倒向女儿发了命令。
“我不!”容容生气地一晃身子,嘟起嘴叫:“我问的事你为啥不先回答?”
“哦?什么事?”卓远这才认真地去听女儿的问题,待容容不高兴地把她的疑问又说了一遍之后,卓远忙含笑解释:“石烟在这里不是说石头会冒烟,而是指一种油燃烧时飞起的烟灰,这种油世人给起名为石油。诗作者沈括一生精研科学,他在调任延州任地方官后,在附近山中考察发现了石油,并观察了它的用途。这首诗就是描述作者本人为探索大自然的奥秘,在严寒的冬天去二郎山考察的情形以及发现石油后的喜悦心情。我们的国家要富强,需要许多像沈括这样实实在在做事的人,你读了这首诗后,明白了啥道理?”
“让俺想想嘛!”容容白了一眼父亲。
“好,现在边想边去西院叫你达志叔来!”卓远笑着重发指使。
容容跑了出去,片刻之后,身上沾了斑斑点点染印色的达志急步进屋问道:“卓远哥,有事?”
“嗯。”卓远捏着手中的报纸站起,“这报纸上说,美利坚合众国为庆祝巴拿马运河开航,要在他们国家的旧金山市举办万国商品赛会。目前世界各国都正在组织本国的一流商品参加赛会,我们中国也宣布要参赛,河南省为此还专门成立了‘筹备巴拿马赛会河南出口协会’,眼下好多厂商都正在向该协会送去自己的产品,争相准备参赛。我想,这对尚吉利织丝厂也是一个机会,如果你们的绸缎能够被允许参赛并且在赛会上夺魁得奖,对于织丝厂今后的发展,将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真的?”达志欢喜地睁大眼,迫不及待地拿过报纸去看那条消息,读后,抬头急切地说:“行,咱们一定争取参加,可卓远哥,到底怎么个争取法?先找谁呢?”
“恐怕要先找一下栗温保,”卓远沉吟着说,“他如果支持,南阳其他的官吏一般就不会再拦阻。”
“那好,我后晌就去栗府!”达志立时点头。
“倘使他答应了,你就要考虑究竟送哪几个花色品种的绸缎去参赛,对所送品种的质量要有把握,要争取送到出口协会就能被看中、被允许参赛,而且在赛会上有竞争能力,会赢得喝彩!”卓远叮嘱道。
“这你放心,我想,要送就送五种:雪青捻线缎、银灰捻线缎、雪青湖绉、雪白湖绉、炼白山丝绸。这五个品种我心里有些把握。”
“去吧!”卓远拍了拍达志的肩膀,“但愿别失了这个机会!”……
栗温保回答得异乎寻常的痛快。他坐在当年晋金存常坐的那把圈椅上,一边用一块红绸擦拭他心爱的短把撸子,一边听尚达志述说送丝绸参加万国商品赛会的请求,达志刚一说完,栗温保就用撸子把磕打着圈椅表态:“去吧,这也是为咱南阳人争脸的事嘛!要是能入选参加赛会,或是能获个奖,大伙的脸上都有光嘛!”
达志慌忙鞠躬表示谢意。
出了栗温保的客厅,一抹欢喜还停在达志的脸上。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栗府厨房里飘出了很浓的炖羊肉的香味,那香味在通往大门的小径上停了不动,惹得达志深深地吸了几口。
前边的房屋拐角处传来脚步响,达志闻声,估计是栗家的人,忙向树篱边一让,躬身站下。过来的却是一个女仆,手上端了一盆显然是刚洗过的衣服,达志让过她刚要移步,但一望她的侧影忙又停脚冲动地叫道:“是你?云纬!”
已是道地女仆打扮的云纬闻唤一惊,端着洗衣盆朝达志转过身来,但只看了达志一眼,便慌忙闪开目光。
“我来找了你多少次,可每回门房都回说你忙,不见。”达志这时已冲动地走到云纬面前,伸出双手帮云纬端住铜盆一边。自从晋府变成栗府之后,达志多次来打听云纬的下落,得知她做了女仆之后,数次来找门房相约一见,可都没如愿,他知道是云纬不愿见他,他理解她的心情。可他又实在想见见她,想给她一点帮助。没料到今儿个无意中实现了这愿望。
“我想请你去我的织丝厂帮忙,行吗?那里活儿不累,我会让你们母子生活好的!只要你点头应允,我去找栗大人请求他放你们母子出去,好么?”达志急切地一股气把早就藏在心中的打算说出。他一直想为云纬做点事。这除了久埋心底的那份深爱之外,还因为他总在内心里认为,云纬落到今日这种地步,他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有一丝犹豫和感动在云纬的眸子中现出,但只是一闪即失。她何尝不想去到达志身边?自从晋金存被栗温保抓起的那天,这个愿望就在她的心里蠕动了,可眼下能行?栗温保让她照料被关着的瘫了的晋金存,能放她走?再说达志如今好好的一家人过日子,自己去了算啥?不是生生要给他妻子添烦?“你走吧。”云纬最后淡声说了一句,转身就要离开。
“你等等!”达志又急忙扯住她手上的铜盆,“让我为你做点事吧,你这样做女仆,实在让我——”
这句同情的话一下子刺中了云纬那敏感的自尊心,使她的脑子不由得跳跃着回想起导致自己今天这处境的最初原因,于是一股怨气和怒气便即刻又涌了上来:“我原本就是个做女仆的料!”她恨声说罢,猛地转身急步走开。
“云纬!”达志又颤声喊了一句,云纬仍没停步。眼见她已拐入另一条小径,达志只好长叹一口气,默然扭身向大门移步。
其实云纬并没走远,她拐上另一条小径,便急忙隐在了一道树篱后,隔着树篱的叶隙去看达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