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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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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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言?啥传言?!”尚安业瞪住妻子。 “她说……”

  “说了啥话你讲出来嘛,吞吞吐吐地,真你娘的让人着急!”

  “她说听人传言,府里的通判晋老爷,有娶盛家姑娘做小的意思。”

  “啥?”尚安业觉得身上一冷。

  “说——”

  尚安业无心再听妻子的话,三脚并作两步地向菊婶坐着的堂屋奔去……

 
2  
周大新  
 

  那些天,南阳府通判大人晋金存的心里一直疙疙瘩瘩不太好受。

  起因是他对四乡农民与靳岗天主教堂外籍传教士冲突的处置失当,受到了知府大人的责难。南阳靳岗天主教堂是由法国传教士建的,传教士多属法国遣使会,后来,罗马教廷又先后委任了意大利籍和其它国籍的一些教会人士来此任职。受直隶、山东义和团运动的影响,南阳四乡的农民与靳岗教堂的外国传教士也发生了冲突,晋金存奉命来处理此事。他先上来   
照朝廷的意思,把四乡农民当作土匪,迅加弹压;可不久朝廷又传下话来,要对义和团和受义和团影响之农民谆切劝导,暗示有可予支持之意,晋金存据此刚采取了措施,不想忽又接指令,要对受义和团影响之乱民严加惩处。指令如此不断变化,晋金存自然要处置失措,结果受到了知府大人的训斥。

  在府衙受训是在一个后晌,知府大人不说朝廷朝令夕改,只斥晋金存办事不力,结果把晋金存弄得满肚子是火。但他面对知府大人的威严面孔不敢辩解,只能在受训完毕之后神色阴郁地看一眼公案两侧陈列的“肃静”、“回避”牌及锣、鼓、仪仗,转身挪步走下台阶,沿着石砌甬道满腹屈辱地向府衙大门走去。府衙大院很大,从大堂到大门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它坐北朝南,南北长约七百多尺,东西宽约四十多丈,位于中轴线上的建筑物有照壁、大门、仪门、戒石厅、大堂、寅恭门、二堂、内宅大门、三堂。两侧有榜房、召父坊、杜母坊、申明厅、明善厅等。过去,他从这路上走时总是满脸的兴奋和自豪,但这天他却只能在屈辱中感叹:当官还是当大官好,当小官你就得常受窝囊气!

  也是巧,他那天受完训斥回到家里,正逢他的两房夫人又在院内大吵。他的府邸位于知府衙门的东南几百步外,是一个坐南朝北的精致宅院,一律的青砖灰瓦,内分前后两院外加一个花园。院内绿树掩映,花香扑鼻,是一个十分幽静舒适的居所。晋金存那天下得轿来,原本是想立刻进到客厅在红木躺椅上躺下平息一下心中的气恼的,不料轿还没进大门,就听到了两房夫人的吵闹声,他侧耳一听,弄清又是为那两瓶“伏牛养生酒”,一张脸顿时气得由苍白转为铁青。那“伏牛养生酒”是早些日子内乡县知县派人送来的,这种酒是源于秦、盛于唐的一种古代名酒,出产于西峡口。相传,当年唐玄宗李隆基醉色于杨贵妃,因而精神不振,四肢倦怠,面黄肌瘦。他手下的群臣忧虑,便千方百计寻觅良药妙方。后来,太医面奏,说听传伏牛山中有一老翁,年已一百四十有余,却仍鹤发童颜,体魄健壮,耳不聋,眼不花,想必他有养生妙法。玄宗奇而召之,见果如其言,遂询其奥妙。那老翁答道:乃因常饮以数花之精、百药之髓、五眼泉之水酿成的美酒所致。玄宗得饮后,果见奇效,精神顿爽,龙颜大悦,便赐此酒为“伏牛养生酒”。自此,这酒便名扬全国。晋金存曾借去西峡口巡视机会亲到养生酒坊看过,知道此酒确实是用伏牛山麓清冽的五眼泉水,选用优质高粱酿制,再以人参、红花、蝮蛇、金钗、杜仲、枸杞子、山茱萸、五加皮、山药、生地、牛夕等二十多种名贵中药和数种花瓣浸泡而成,便开始常饮这种酒。渐渐地,便真地感觉出了饮这酒的好处。晋金存有两房夫人,尽管他也时时警告自己同她们上床次数不可太多,但因抵不住她们的软磨硬缠和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差不多三天就要有一次床上忙乎,如此,他就时有轻微的腰疼腿酸失眠健忘感觉,可自从常饮这酒之后,不但这种症状消失,而且身子有一种过去所没有的强健之感,对床笫之乐的要求比过去更加迫切。于是,他便离不开了这种酒,一箱喝完,就再让内乡县送来一箱。有天傍晚,一箱新酒刚送到,碰巧二夫人因为一点琐事进了他的卧房,他当时正开了箱拿出一瓶酒对了灯验看酒的颜色,见二夫人进来,也是一时高兴,就笑说:这酒不仅男人喝了有好处,女人喝了也可促进血脉畅通,健脑补肾,培元固本,而且到了床上也愈有精神,你带两瓶回去喝了试试,但愿能使你身体越来越壮,早为我生下一个儿子,别总是生些丫头!不料这桩小事竟会让大夫人知道了,结果大夫人醋性大发,指桑骂槐,说二夫人如何不要脸讨要药酒想独霸男人。二夫人一听便开始勇猛回击,最后双方在院里跳脚高骂,连床上的事情也骂了出来,直骂得昏天黑地,惹得下人们一齐围上来看,连街上的行人也驻足攀了院墙偷窥。上次的吵闹被他压下去没有几天,怎么可又吵上了?这成什么体统?晋金存气得晚饭也没吃就上床躺下了。唉,这些女人呐,你们还叫不叫我活了?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有翌日的那趟出游——他想到城外散散心。他原本是想只带三两下人独自坐马车出游的,不料两位夫人一听说他要春游,立马表示要随行,两位夫人所生的三个女儿也来缠着要去,没办法,他只好点头应允。结果这次临时决定的城外散心便变成了一次正式的举家春游,直派了三辆马车,前辆马车上坐的是大夫人和她所生的两个女儿,后头一辆马车上坐的是二夫人以及她生的一个女儿;中间的宽篷马车上,坐着晋金存。每辆马车的车篷前都挂一个挺大的“晋”字。三辆马车浩浩荡荡地驶出西城门,尔后拐上梅溪河外堤,沿堤岸迤逦驶去。

  如蚯蚓一样爬卧在城西的梅溪河,每到春季,水便清澈得宛若井水,而且因为腊月间两岸梅花花瓣漂落水中太多,浸泡得河水也沁着香味;河两岸长满青青翠翠的葛麻草、苜蓿草、面条菜、勾勾秧,开遍串串红、恨春迟、白喇叭等诸样野花;加上蝴蝶和蜜蜂们的翻飞穿梭,这儿便成了一个极诱人的春游之地。历朝历代,南阳城中的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到了春天,便总要择日暖风和的日子,来这梅溪河两岸游玩,或清水中观鱼儿漫游,或绿草上嬉乐打闹,或花丛里悠然扑蝶,把格格格的笑声撒遍河岸。

  那天上午,晋家的春游车队在接近梅溪河入白河的河口处停了下来,尔后全家人下车游玩。尽管是饥荒年月,尽管饥民们一遍又一遍地在梅溪河堤上剜野菜扯草芽捋树叶,但春天的慷慨恩赐依然使河畔美丽可爱。脚下有绿水在流,头顶有鸟儿在唱,身边有蝶儿在飞,晋家的三个女儿一下车就欢笑着向远处奔去,晋金存则在两位夫人的陪伴下,在草地上缓缓踱步。

  百里奚村盛家的女儿盛云纬就是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晋金存的视野里的。

  云纬在梅溪河岸边出现极其偶然,她既不是来游玩也不是来剜野菜,她是按妈妈的嘱咐,来给住在附近村里的一家远房亲戚送二升谷子,这是家境稍好的盛家母女对那家穷亲戚的一点周济。事情办完返回时在这儿遇见了几个来剜野菜的本村女伴,云纬正与女伴们说话间看见了晋家车队的到来,于是几个姑娘一齐惊奇地望着威风四溢的晋家人的举动,直到晋金存和两位夫人向她们缓步走来。

  她们已经准备要走开了,她们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知道这是官家的人,她们都没有和当官的人打过交道,心里有一种本能的惶恐,可就在她们要抬脚离开时晋金存的二夫人朝她们招了招手,声音响亮地问道:“姑娘们,野菜剜得多么?”

  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敢开口应声。这当儿,晋金存和两位夫人还有两个下人已经走到了她们身边。其中一个下人朝她们高了声斥道:“夫人问你们话哩,咋不开口?”

  “来这里剜菜的人太多,野菜已难找到了。”一个胆大些的姑娘这时应了一声。

  “是呀,是呀,今年这饥荒持续的时日长了些,”晋金存听罢望着姑娘们随口叹道,“再坚持些日子就过去了。”说完这句,他的眼睛忽地被云纬吸住,——云纬的漂亮貌相和素朴而清爽的衣着在这群姑娘里是如此出众。“你也是剜野菜的?”他盯住云纬问。

  “她是走亲戚经过这儿的,她们家为城里的尚吉利大机房织绸,在俺们百里奚村是吃食不缺的户哩!”还是那个胆大的姑娘开口回答。

  “噢,叫啥名字?”晋金存走近了一步,惊喜的目光极快地在云纬那白嫩的脖颈和饱满的胸脯上触摸了一遍。呵,真是个尤物,没想到百里奚村还能出这么漂亮的姑娘!那村子离城不过几里地,我竟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清纯细嫩的人物?

  “俺叫盛云纬。”云纬低了头红了脸答。

  “盛、云、纬?好,好,这名字起得好,家里几口人?”晋金存这些天一直没有舒展的眉头此时完全被笑纹填满了。

  “老爷,咱们该朝那边走了,没听见闺女们在喊你吗?”年轻的二夫人这时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朝远处的女儿们指了一下。精明的二夫人那当儿已经看出了危险——丈夫在对那个姓盛的姑娘产生兴趣,必须加以制止!眼下在家里,由于她比大夫人年轻,占了年龄和貌相的优势,每次与大夫人发生争执,虽然晋金存表面上不偏不倚,但她知道他在内心里是偏袒她的。每每到了晚上,他会把她抱到怀里进行安慰和补偿。也就是因此,她对晋金存与别的年轻女人的接触抱着很高的警惕,她这会儿已经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叫住这几个剜菜的姑娘,不该让丈夫与这个叫盛云纬的姑娘见面,她从看见盛云纬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快,因为对方的年轻和靓丽对她是一种压迫。她这会儿见晋金存的眼睛已经放出了光,就像他当初看见自己一样,所以立马想采取行动把丈夫拉开。“你们快去忙你们的吧!”她迅速地朝云纬她们挥了一下手,那群姑娘便立刻跑走了。

  “呃,呃,盛云纬,这个名字起得好。”晋金存遗憾地慢慢转身,让二夫人搀扶着向几个女儿那边走去,边走,边又回头看了跑远了的云纬一眼。“看啥?小心脚下绊住东西。”二夫人没好气地说道。

  “哦,哦,看看四周的蓝天,今儿个这天可是真蓝呐。”晋金存掩饰地笑道。

  这一切都没有逃开大夫人的眼睛。她先是慢步走在后边,恨恨地望着丈夫的背影在心里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啥时候见了女人才能不起歹心?但后来,二夫人明显表现出的那份不快又让她心中隐秘的一扇小门洞开:既是这种事能让这个贱女人不快活,我何不干脆拿这种事来治治她?她眼下能在家里占上风,不就是仗着她年轻?要是——她为自己忽然想到的那个主意而打了一个冷颤。

  当晋金存在和女儿们嬉戏一阵回头向马车那边走时,趁二夫人去照应自己女儿的当儿,大夫人漫不经心地对丈夫说道:“刚才那个姓盛的姑娘长得可真是标致,整个人就像一个花骨朵儿,我过去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呢。”晋金存闻言只是谨慎地应了一声:“呃。”应罢又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大夫人,他弄不懂她此时何以会忽然提起那个姑娘,他可不敢和她谈论这个话题,弄不好又会引来一场哭闹。“我敢断定,那姑娘还是黄花身子。”大夫人又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晋金存一听这话,更加惊奇地回望了她一眼,在心里暗暗诧异: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刚才看那姑娘的目光里露出了什么,也惹得她不高兴?他不敢去接她的话,想赶快转移话题,便抬头向天道:“今儿个天气可是真好。”“相佑街的韩老中医给我说过采阴补阳的道理,他告诉我说,年龄大了的男人要想长寿,找个黄花姑娘夜里陪着歇息是个好法子。”大夫人没理会丈夫转移了的话题,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晋金存听到这儿脚步停了,小心地试探性地问道:“你相信这话?”“当然了,”大夫人神情郑重地点头,“老中医行医大半辈子了,他还能骗我?再说,这种道理一想就懂,黄花姑娘年轻血脉好,夜里睡下也像温乎乎的炭盆,当然能让男人的身子滋润舒畅。”“哦,哦。”晋金存依然打着哈哈,不敢贸然对这话表示赞同,担心这是一个预设的陷阱。“所以我就想了,老爷你也该再找一个黄花姑娘在身边,好好把身子补养结实,不是我多嘴,我觉着刚才那个姓盛的姑娘就挺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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