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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
达志从织房里出来,一边匆匆地用破布擦着手上的机器油痕,一边喊着娘快把水壶里的水烧开。刚才,镇守使署来人通知,说待一会儿新任副镇守使栗温保大人要来尚吉利大机房看看。达志虽然对这场推翻清朝知府衙门的革命十分欢迎,尤其是对晋金存的被打倒感到高兴,但此刻听说新任副镇守使要来家里看看,心里仍不免紧张。他要来看什么?
达志把茶桌、椅子在屋中摆好,将茶壶、茶盅擦净放在桌上,心神不定地绕桌走了一圈
,又快步进了后院,隔了院墙朝卓远家喊:“卓远哥,你过来一下!”
“有事?”正在书房里用左手练字的卓远闻声出门,走到院墙跟前。
“待一会副镇守使大人说要来机房看看,我担心应酬不好,你过来帮帮我!”
“噢,”卓远笑了,“怕他什么?他过去不也是一个种田的人,他既然称自己是民军首领,大约办事会为平民百姓们考虑的。也好,我过去帮你说几句话!”……
栗温保骑一匹白色战马,在随从们的前呼后拥下昂然向尚吉利大机房走来。北洋军的军服穿在他那魁梧的身上使他显得很是威武。他注意到了街道两边的市民们向他投来的目光中有羡慕有新奇也有感激,他不时向两边的人群抱一抱拳,他很高兴,他知道他将继续赢得人们的感激。这些天,他用得到的权力已经为平民百姓们做了三件事:一是开官仓给没吃的人家分粮;二是把知府衙门积存的几百方木头分给城中的无房户,让他们自找地方搭棚盖屋;三是收购了一批土布分给衣不蔽体的穷人。让平民百姓有吃、有穿、有住是他率领民军攻城时提出的口号,他要为实现这个口号去努力。当然,他知道仅靠自己分发东西不是让平民百姓达到“三有”的根本之计,重要的是让人们都抓紧干活,多种粮、多织布、多砍树、多烧砖瓦。他今天亲自去尚吉利大机房,主要目的也是为了向人们显示:他希望多产可供人们吃、穿、住的东西,他对所有从事生产的人家都很重视!
他在尚吉利大机房门前下马时看到了拱手相迎的尚达志。他注意地看了一下这个脸上已有皱纹的尚家主人,用手拍拍达志的肩膀说:“好好干,伙计!”
栗温保进院之后没有到客堂坐下喝水,而是径直进了织房看正隆隆作响织绸的织机,他这是第一次看见机动织机,他看得饶有兴趣,不时问这问那,走出织房时他望定达志说:“这织机好是好,可就是太少,你为啥不多买几台?”
“我何尝不想多买?可就是没钱,艰艰难难地挣一点银子,大部分又都交了税了!”达志赔着小心答。他对这个栗温保怀着极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是气恨,气恨他当初对云纬家的抢劫;一方面又是佩服,佩服他带人打垮了晋金存,使那个多次打击刁难尚吉利大机房的大清朝的官从此不得作恶;再就是怀着希冀,希冀他对工商界的发展开扇方便之门。
“栗大人,”一直默然跟在达志身后的卓远这时接口,“人生在世,最基本的需要是吃、穿、住、用、玩,掌管社会权利的人,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满足人们的这些需要,这件事做好了,在内部,就会稳定;在外部,就会强大。而要达到这点,根本的办法是保护生产,是鼓励工、农、商诸业的发展。眼下南阳城中百事待举,然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减轻赋税,让办厂、种地、经商的人有个休养生息继续发展的机会和力气!”
“嗯,有道理,你是——?”栗温保听了这番和自己想法有些相近的话很中意,便望定这个有着儒雅气度的人问。
“大哥,他叫卓远,是师范传习所的学监,”站在栗温保身后的肖四这时认出了说话人,急忙趋前介绍,“当初我们来城中买枪时,还亏他和尚老板帮忙才没出事!”
“呃,这么说,你们也是反清的功臣嘛!”栗温保抬起双手捶了捶卓远和达志的肩膀,卓远被捶疼得 咧 了 咧 嘴。
“这样吧,你这个丝织机房免征一年的税银,有人再来向你要税,你就讲是我说的!”栗温保看定达志当即表态,“你要抓紧积钱再买些机器,要办成一个像样的丝织厂,好多产绸缎,让人们拿到钱就可以买来绸缎做衣裳。如今土布的出产量也不是很大,况且城镇中稍有些钱的人也不愿穿土布,有你这个丝织厂,这穿的事情就好办了!”
“谢谢,谢谢栗大人!”达志有些喜出望外。
“卓先生,看来你有些学问,我手下正缺有学问的人,愿不愿到我的手下做事?愿的话,就做书记官,和我的营长们拿一样多的饷银!”栗温保这时又转向卓远笑道。
“谢谢栗大人看得起,我不是一个做官的料,还是让我在学界做些琐事吧!”卓远急忙谢绝,“再说,相面的人常讲:如果你一上来就喜欢一个人,则预示着以后你恰恰会不喜欢这个人!”
“这是相面人的瞎说!”栗温保笑了,“不过也罢,我不为难你,你只管做你爱做的事。”栗温保又拍了拍卓远的肩膀,“只是你日后倘看到我们当官的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要尽早指出来!”说罢,便告辞往外走。
望着栗温保骑在马上的威武背影,达志感叹地说道:“到底比大清朝的那些官好!”
“他才刚刚走入官场。”卓远缓声接口,“但愿他能永远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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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
草绒一时还不能适应自己地位的新变化。
早晨,她刚刚从床上坐起披好衣,看见云纬端一铜盆洗脸水进了门,骇得慌忙从床上跳下说道:“哎呀,对不起,夫人,我起身迟了,让你亲自端水。”直到云纬淡声说了一句:“如今你是夫人!”草绒才重又意识到自己的新身份,才明白云纬端那盆水是让自己来洗脸洗手,才手足无措地去穿丈夫给她买来的那些新衣服。
过去的晋府如今变成了栗府,外院、内宅、客厅、卧室、花园、水池,一切东西都没变,唯一改变的是主人。
因为栗温保每天早上要去军营观看兵士操练,回来得晚,所以早饭都是草绒和女儿枝子先吃。草绒和女儿在餐桌前刚刚坐下,云纬便用托盘把饭菜端来了。草绒看着云纬默默无言地往桌上摆着碗、筷、盘,一时想起过去自己干这事儿的情景,心上顿时有些发酸:人生咋这样无常?一会儿是这一会儿是那?她深深明白,如今的处境对云纬那颗孤傲的心将带来多么严重的伤害。此刻,草绒那良善宽厚的心里没有半点幸灾乐祸,她只是对这世道充满惶惑,对云纬满是深切的同情。当云纬把碗盘摆好的时候,她轻声说道:“云纬妹子,来,坐下,咱们一起吃。”
“不了,谢谢,我在那边吃。”云纬指了指下房。
“就在这儿吃吧,咱们一块说说话。”草绒见状,急忙拉住了要走的云纬的手。
“如今我是下人,和夫人坐一起吃饭,管家看见是要骂的!”云纬微声说着又要走,草绒急了,高声叫:“咱谁也不是夫人,咱是女人,咱坐一起吃饭有啥不得了的?!”说罢,硬把云纬按坐到椅上。云纬没法,只得默默坐定,拿起了筷子。
也是巧,不大时辰,栗温保从操练场回来,噔噔噔地进屋之后,一见云纬坐在饭桌前,顿时眼一 衑 ,怒冲冲地叫:“咋回事?你怎么也敢坐到这饭桌前?你以为你还在当夫人呐?走开!再敢这样,小心我让管家打断你的腿!”
云纬面孔发白地站起身子。
“你咋唬啥子?你凶什么?”草绒这时霍地起身朝丈夫吼,“是我让她坐的!她坐这里吃饭小了你啥架子?你才当几天官?你过去不就是一个打兔子的?!你的身份有多高?呸!”
“你看,你看,”栗温保被骂得摊开两手委屈地叫,“我也是为你们娘俩出气,过去,她使唤你们,如今,让你们使唤使唤她出出气,报报仇,反倒骂我的不是了?”
“哼!”草绒白了一眼丈夫,转对云纬说:“不理他,我们坐下吃!”可云纬已经转身快步向下房走了。
“她已经享了十多年福,如今也该她受受罪!”栗温保边往饭桌前坐边恨声说。
“说那放屁!当晋金存那老东西的小老婆,能享多少福?”草绒又瞪眼朝丈夫叫。
“好,好,咱不吵,就算你说得对。”栗温保举起拿了筷子和肉饼的双手,表示向草绒认输。这举动惹得在一旁瞪眼看热闹的女儿枝子噗哧一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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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只减免了一年的赋税,但这已使尚吉利大机房大大恢复了元气,到了第二年春上,达志手里便攒下了一笔钱。有了钱,达志首先想到的,自然还是再买机动织机。刚巧,英国商人办的泰古车糖公司,那时每月都有马车队来往于上海、南阳之间,一天,泰古车糖公司一个叫梅恩的副经理,来尚吉利大机房为妻子买绸缎做衣服,达志便问他是否可以代为在上海机器局里买几台机动丝织机运来,来往运费由尚吉利大机房出。那梅恩是精明的中国通,觉得这是一桩赚钱事,等于低价买来机器再高价卖出,便满口应允。一个月后,马车队运来
了四台丝织机和四台柴油机,价钱都比达志原来打听到的要高,而且运费也比原来说定的多,达志没说什么,心想虽然吃亏一点,但总算安全顺利运达了,倘是自己雇车去买,路上要出个拦截乱子岂不更糟?
四台新机动织机安好的那天中午,达志抱一块长方形的木板,含笑走进隔院卓远的书房说:“卓远哥,我想在门前换个招牌!”
正伏案用左手写着什么的卓远闻声起身问:“都安装好了?”看见达志点了头后,卓远接过那块木板,上下审视着说:“嗯,有六台机动织机了!加上那些脚踏织机,确实不是一个‘房’字能容下了,好,就叫尚吉利织丝厂吧!只是我担心,我这左手写厂牌,万一写不好咋办?”
“卓伯伯,你就照这个字体写,写出来保准好看!”跟在达志身后的十二岁的立世,这时指了书桌上卓远刚才在一张纸上写出的字说。
“好!就照立世侄说的办,写行书!”卓远笑道,同时转向院外喊九岁的女儿:“容容,给我拿红漆来!”
扎着羊角辫的容容在隔壁屋里应了一声,用两只小手捧着一盒红漆跑过来。卓远左手握笔,饱蘸红漆,在那块光洁的木板上刷刷地写下了“尚吉利织丝厂”六个大字。
“好,好!”达志叫道,同时扭了头对儿子说:“立世,你日后在写字上要能到你卓伯伯这左手的功夫,就也行了。”
清瘦的小立世抿嘴笑笑刚要说话,不想容容已先开口道:“字写得好算什么?又不能穿到身上,绸缎织得好才算本领呐!尚叔,让俺跟你学织绸缎行么?”
“行,行!”达志欢喜地揪揪容容的羊角辫,“我的织丝厂正要招织工哩,容容先算一个!不过,那你可要先给我唱几支歌哟!”达志知道这闺女最爱唱歌。
“好,我给你唱!”容容一点也没有扭捏,大大方方地应道,而且立刻照妈妈教的样子,摆出了一个唱歌的姿势。“可是尚叔叔,你爱听什么歌儿呢?”
“什么歌儿都爱听。”达志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站在达志身旁的小立世,显然惊奇于容容的爽快大方,圆睁了眼看着容容。
“好,先给你唱支《百花洲见赠》。”容容言毕,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唱:
芳洲名冠古南都, 最惜尘埃一点无。 楼阁春深来海燕, 池塘人静下山凫。 花情柳意凭谁问, 月彩波光——
“甭唱这个,”卓远笑着打断了女儿的歌声,“唱歌要看对象,给你尚叔叔唱,应该先唱那首《绸缎谣》。”
“好的,”容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旋即又放开了喉咙唱:
绸儿柔,缎儿软, 绸缎裹身光艳艳, 多少玉女只知俏, 不知它是来自蚕。 蚕吃桑叶肚儿圆, 肚圆方能吐出茧, 煮茧才可抽成丝, 一丝一丝缠成团。 丝经理,丝经染, 分成经纬机上安, 全靠织工一双手, 丝丝相连成绸缎。 一梭去,一梭返, 一寸绸,一寸缎, 经纬相交似路口, 路路相连可拐弯……
“好,好!”达志欢喜地上前拍拍容容的头,“就凭你这歌声,叔叔也要收你做织工哩!立世,来,拉上你容容妹妹去织房里看看。”
小立世涨红了脸扭捏着不敢过来,最后还是容容跑过去,叫了一声:“立世哥。”拉起了他的手向外跑去。达志和卓远夫妇见状,一齐笑了。
说笑之间,那笔划上的漆已经干了。卓远起身去倒了两杯白干酒,递一杯到达志手上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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