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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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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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俺们当初也是怕走漏风声,”那叫小柱的急忙解释,“这些天所以迟迟没来拿,是因为听说南阳总兵知道了他弟弟偷卖枪支的事,暗中查访很紧,俺们担心出事。”

  “你们买这些枪是要——?”当两个汉子收拾木箱时,一直闷在那里的达志想证实自己的猜测。

  “还能打谁?”另一个眉眼精明的汉子开口道,“打知府、打总兵、打晋金存、打大清朝!告诉你,我们早晚有一天要夺下南阳城,在这儿建立一个人人有吃有穿有住的三有社会!”

  “能行?”达志忽闪着眼睛。

  “当然行!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几百人!除了我们之外,反大清朝的人多着呐,知道同盟会,知道孙中山么?他们也反清,他们的人到处都是,比我们还多,孙中山也说要建立一个有吃有穿有住的社会!”那汉子满怀自信。

  “孙中山的主张是民族、民生、民权,叫三民主义。”卓远这时接口。

  “三有和三民是一样的,人不就是要吃、要穿、要住么?”那汉子辩道,“你们这次护枪有功,待我们将来夺下南阳城后,你们想干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说,只管来找我,我叫肖四,是伏牛山民军的副统领!”

  “你们将来夺下南阳后,让不让人发展工商?让不让像我这样的人发展丝织厂?”达志先问自己关心的问题。

  “当然!你发展丝织是为了让人们有穿,我们为啥不让?放心,到那时,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把厂办多大就办多大!”

  “不再收高税搞摊派?”达志的脸上露出喜色。

  “当然!”

  “好,要是这样,我就盼你们早成功!”达志高兴地搓搓手,笑看了卓远一眼,“也不枉我们为这枪受场惊!”

  卓远没吭,只是眉头微皱,在那里轻轻踱步。一股夜风陡然从外边的屋檐下游过,摇动了檐下挂着的什么东西,当啷一响,四人一惊。

  夜,无月无星的夜,黑得越来越浓……

 
14  
周大新  
 

  南阳府最早开始收发电报是在一九○五年。这一年的夏秋间,鄂西北古城老河口至南阳段的电线架设完毕,全长二百零七点五华里,于是,南阳遂设局开办电报业务。到了一九一一年,南阳电报局的收发报设备已挺齐全。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二日凌晨,在南阳电报局值班的一个年轻报务员收到了一份自老河口拍来的奇怪电报,这份电报的报文是:“武昌光复军政府都督黎元洪国号中华民国”。电报   
没有署拍报人名字也没有收报人的地址姓名。那位报务员觉得奇怪,便敲击电键询问老河口电报局,可那边默不作答。报务员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份电报好,无奈之中,便把电文贴到了电报局门口,心想,是谁的电报谁就来看吧!

  这便是南阳人最早得知的辛亥革命消息。

  这份电报的手抄件于当日午饭时分放到了晋金存面前,晋金存反复审视揣摸着手下人抄来的这份电文,半晌之后,方威严地对手下人发话:“这是不轨之徒利用电报所做的扰乱人心之伎俩,应即防止扩散!速将电报局那个报务员关押起来,把贴在墙上的电文撕下,并拟一告示,说明此电文系报务员伪造!”

  手下人喏喏而退之后,晋金存重又审度那电文:国号中华民国?小子们真是狂妄,竟然想到了要改国号,国号是随便可以改的吗?大清国的国号已经用了二三百年,谁能改过来?凭你们这些无名小辈么?

  不过他的眉头也还是皱了起来。和大清朝廷作对的人为何如此多呢?光今年以来,国家就出了多少事呵!先是广州的同盟会土匪暴动,继是川、鄂、湘、粤四省匪人掀起的保路之乱,再是匪首吴玉章率人对荣县的占领,真是多事之年呐!

  “看啥子呢?”云纬这时手握着一本书从后门踱进来,斜瞥了一眼晋金存,漫声问。

  “电报,一份造谣的电报!”晋金存扭过头,愤愤地把那电报抄件朝云纬递过去,“竟然想到用电报扰乱人心,这些坏种!”

  云纬没接那张纸,只是散漫地朝纸上瞥了一眼,便在一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边坐边淡声问:“啥叫中华民国?”

  “大概是说这国家是所有平民百姓的吧,这不过是一种妄想罢了!”晋金存也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自古以来,这国家都是属于当国君的那个人的,怎么能属于全体百姓呢?倘是属于全体百姓,百姓们对于国事都可以七嘴八舌议论,都想做主,那不就天下大乱了?国家国家,国和家一样,像咱晋家,若不是属于我,由我决定你们吃啥、穿啥、住啥,由我决定你们谁坐轿、谁地走、谁干活,而是由你们决定谁坐轿谁地走,那不就乱了?莫说这‘中华民国’根本不会出现,即使退一万步讲,真的出现了,那这个民国最后也必定是属于一个强人的!”

  “那咱们为啥不让这‘中华民国’快点出现,看看它究竟是怎么一个结果?”云纬又顺口说。

  “胡说什么?”晋金存的眼瞪了起来,“我今日的一切都是谁给的?这官服、这大院、这房子、这花园、这官轿,包括你们这些女人,不都是大清国给我的?没有大清国,我能得到这些东西?我们晋家和大清国休戚相关,从今往后断不许再说此类胡话!”

  “哦——”云纬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用书盖住了脸。

  武昌光复?晋金存又去看那份电文。甭说武昌不会让几个不轨之徒夺走,就是真让你们夺走了又有什么不得了的?大清国的地方大着哩!……

  栗温保和他的民军得知武昌起义的消息时,已是十二月了。他虽然不懂这场起义的目的,但他却本能地明白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尤其当他的探子报说在湖北的河南人正组成旅鄂奋勇军,将和湖北民军一起北伐时,他拍着腰中的短铳高兴地叫:这下该是我们打进南阳城的时候了!于是,他派肖四连夜启程去湖北联络,自己则带部队由内乡县境向邓州南部运动。

  一九一二年的二月十二日,当北京的宣统皇帝宣布退位,统治中国二百六十八年的清王朝终告灭亡时,栗温保的民军已和湖北公安、郧阳、随州招讨使季雨霖部下的兵马以及旅鄂奋勇军联合在了一起,开始了对新野、邓州城的进击,南阳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晋金存,你栗爷我终于要杀回来了!

  草绒,我就要见到你和女儿了!

  攻进南阳城是在一周之后的那个凌晨。那个凌晨天飘了一点雪末,北风像被宰的猪一样长声嚎叫,草屑、纸片在街巷里旋上舞下,人和马嘴里呼出的都是白气。栗温保领着人马将晋府团团围住的时候,天才刚刚透亮。他那时只有一个担心,担心晋金存跑了,因为有消息说南阳知府和总兵已于昨日逃走,万一姓晋的也跑掉了,这仇可咋报?

  晋府的卫兵对栗温保的人马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抵抗的时间虽然只有半天,却显示出了部署的精心,栗温保从晋府门口走进晋家内院,不过几百步的距离,付出的代价竟是几十具民军士兵的尸体。

  晋金存没有跑。他不是跑不成,而是不愿跑。他始终认为攻城的叛逆们不会长久,大清皇帝很快还会派兵来剿灭叛匪,以往也不是没出过叛匪作乱的事情,不是很快便被平息了?这时大清皇帝退位的消息虽然已经传来南阳,但他却坚信这是谣传。他得知知府、总兵偷偷出城的消息时甚至有些高兴,心想他们临阵脱逃,一旦大清皇帝派兵来剿灭了叛匪,他这个至死守城的五品同知定会得到嘉奖高升,南阳知府这一官职便非他莫属了!人生全靠机会,谁敢说这于己不是一个显示对大清国忠心从而功成名就的机会?

  他于是对自己府宅的防护做了精心的部署,他想他只要坚持上三四天,驻开封的援兵便会赶到,开封离南阳并不是很远,骑兵甚至不用走两天。但交火之后他才明白,不走实是下策,对方的火力之猛兵员之勇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一座府宅的回旋余地太小,要守上三四天根本不可能。当外院被攻破之后,懊悔慌张中的他拉着云纬和儿子的手奔入内宅的一座柴房,原来这柴房里有一个不大的暗洞,可以容三个人藏身。晋金存用柴草把洞口盖好之后喘息着说:“我们在这里藏到天黑,然后趁黑摸出院子,在城中找个人家躲起来,再相机出城去开封!总有一天,我要带着你们再回到这院中!”他在黑暗中抓住云纬的一只手晃晃说:“大难之中,我只带着儿子和你,可见我对你的爱心,将来再回到这院中时,你便是大夫人了!”

  黑暗中的云纬没有吭声,只是双眸在眼眶中鄙夷地一抡。爱心?狗东西,你对谁有过爱心?大夫人?你以为老子稀罕做你的大夫人?你作的恶已经够多,该你来偿还了!想跑?恐怕你跑不脱了,上天会长眼的!她侧着耳朵,在晋金存和儿子一粗一细的喘息声中紧张地倾听着洞外的动静。噔噔噔。是脚步声向这里响来。好,快来搜吧,晋金存就藏在这里!“仔细搜查,决不能让晋金存溜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云纬的心里一阵兴奋。接下来是用刀、枪拨拉柴草的声响。哗、哗、哗。有一次,一把刀尖分明已戳到了洞口上盖着的柴草,可惜那刀尖又晃走了。“栗司令,这柴房里没有藏人!”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报告。云纬的心一下子高高悬起:笨货,你们连这个洞口都找不着!“这里没有就快去别的屋找!”先前的那个陌生声音在命令。糟糕!云纬一下子跌入深深的失望。黑暗中,她听到晋金存低微地笑了一声。她的牙倏地咬起:不,决不能让姓晋的逃掉惩罚。她听见洞外的脚步声在向远处移,她在黑暗中抬手迅速从头上取下了一根发簪,尔后咬牙狠狠地向儿子的屁股上戳去。“呀——”儿子凄厉地叫了一声。晋金存慌忙抬手去捂,但是晚了,洞外响起一阵欢呼:“这里有人!”话音刚落,杂沓的脚步声便围住了洞口,几把刀几乎同时把洞口罩着的柴草挑开,几个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洞里。

  云纬悠长轻柔地舒了一口气。

  晋金存面孔发青双眼绝望地看着那些转瞬间指向自己的枪口。

  “快点出来吧,里边太憋气!”一个嘲弄的声音在洞口叫。

  云纬缓缓拉着儿子站起了身,在走出洞口之后,她心疼地瞥了一眼儿子屁股上的伤口:原谅妈妈吧,孩子!

  晋金存也慢腾腾地爬出了洞口,他手上原来握着的那把短铳已被收走。

  “咋样?晋大人,还认识我吧?我就是你这些年一直想捉拿的栗温保!”身高体大的栗温保晃晃自己的身子, 嗤 笑着望定晋金存。“你还想捉吗?”

  晋金存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反叛大清皇帝,早晚会被捉拿归案的!”

  “哈哈哈哈。”栗温保响亮地笑了,“你的大清皇帝已经完了,这中国是爷们这些平民百姓的了,你就永远死了这条心吧!”

  “咱们看谁的心先死!”晋金存在咬牙说这话的同时,忽然间从袖筒里掏出一支暗藏的短枪来,对准栗温保就扣扳机,但机警的栗温保早一秒扣响了手中的枪,晋金存拿枪的右手啪地被打断,他的枪在落地过程中子弹出膛,嗖地钻进一边的墙土里。

  “打吧!开枪打吧!你这个叛匪!”晋金存捏住自己那只断了的手脖,朝栗温保疯了似地吼道。

  “我是要打的!”栗温保也咬了牙冷声说道,“我们两个之间的账是该结一结了,为了你杀死我的民军弟兄,我打断你的左腿!”说着,啪地一枪,将晋金存的左脚脖一下子打断,晋金存的左腿顿时跪了下去。

  “为了你对我妻子、女儿的折磨,我打断你的右腿!”说着,枪又啪地一响,晋金存右腿也跪了下去。

  “为了你对满城百姓的欺压,我打断你的左手!”声落枪响,晋金存的左手腕也一下子断了。

  “打呀,你这个叛匪、畜生!朝老子心口窝上打!”四肢全断的晋金存发疯似地吼。

  “你想死,是吧?”栗温保笑着吹了一下冒烟的枪口,“不,你不能死!你已经享够了福,也该把人世上的苦尝尝了!来人,把他关进一间屋去!”

  当晋金存被几个人像抬一块肉似地抬走之后,栗温保转向云纬冷笑道:“我想你就是盛云纬吧?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我现在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和草绒换换位儿,她做你的主人,你做她的女仆!”

  云纬没有说话,只是一边紧搂着被刚才的流血场面吓得索索乱抖的儿子承银,一边冷冷望定这个当初抢劫聘礼从而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人……

 
15  
周大新  
 

  达志从织房里出来,一边匆匆地用破布擦着手上的机器油痕,一边喊着娘快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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