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店堂门口的尚达志不时向对面的酒会大厅望一眼,他自然没有看见云纬,他只是在等待酒会结束了好买柴油。因为带动织丝机的动力机要烧柴油,他如今成了泰古车糖公司的老主顾了。今日来得有些不巧,店堂的职员们都在参加酒会,他只得等。
他把放在推车上的油桶取下,便蹲在车前掏出旱烟袋装烟,如今,达志也已经学会吸烟了。
“走快点!”达志身后不远处响起一声男人的催促,他扭头看时,见是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女孩向这边走,两人都用背笼背着时鲜青菜,父女俩背负的重量都不轻,都伛了腰挪步,女孩背的重量显然超过了她的体力所许可的限度,走得十分吃力,于是男人便回头催:“走快点!”
这当爹的也真是,让小孩子背这么多,压伤了咋办?达志边吸烟边在心里说。那父女俩渐渐走近,达志听到了一轻一重的喘息,他有些不忍心,刚预备扭脸不看时,却听到那头发披散遮住了小脸的女孩带了哭音喊:“伯,俺背不动了,俺想歇歇。”
这声音令达志的心脏骤然停跳,天哪,是小绫?!女儿那细弱的声音他太熟悉了!他像被火烫住了一样从地上跳起。
“咬咬牙走吧,这正是菜摊上要菜的时候。”那男人还在催着的时候,达志已经几步奔到了女孩身边。现在看清了女儿那纤弱的身子,他猛伸手从女儿背上取下了那沉重的背笼。
猛然被摘走重负的小绫有些吃惊,以致她抬起满是汗水的小脸的第一霎,并没有认出面前站的人是谁,她只是瞪着乌亮的双眼看。
“你这人真是,我们急等着回去让菜上市——”
“爹——”小绫凄楚的喊声将她公公的话音冲断,她认出了达志,她不管一切地向爹爹怀里扑去。
“小绫、绫儿、绫绫……”达志紧紧把女儿那淌着汗水腾着热气的小身子搂到怀里,心疼得泪水盈满眼眶。
小绫的公公——那位姓董的菜贩,这时才明白碰见了谁,才急忙放下背笼,尴尬地过来叫:“哦,是尚家弟兄。”
“孩子这样小,你竟能忍心——?”达志瞪了眼叫。
“嗨,嗨,家里没人手,每天头晌都要去城外背菜,你说……嗨……”姓董的菜贩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解释。
以达志这刻心中的那股气劲,他是真想立刻就拉了女儿回家的;但他明白,他不能那样做,当初自己已同人家签过契约,使过人家的银子,绫儿已同董家的儿子成过娃娃婚,已是董家的儿媳了。如今拉她回家,于理于俗都站不住脚,会受人责骂的。噢,绫儿,爹让你受苦了,是爹不好,是爹不好呵!
“绫绫,饿么?爹给你买豆腐脑喝。”达志抱起女儿向旁边的一个卖豆腐脑的摊子走去。到了摊旁,达志从口袋里摸了零钱递过,端起一碗便用羹匙舀了要喂女儿,可满脸泪水仍在抽噎的小绫不喝,只呜咽着问:“爹,你为啥不要我了?是嫌我在家不勤快么?是怕我学不会织绸吗?是看我花零钱多——”
“不,不是……孩子,你喝点吧!”达志摇着头,泪水也同时被摇了出来。
“爹,那让我回家吧,回家吧……”小绫摇着爹的手哭着恳求。
“绫绫,你已经是董家的儿媳——”
“爹,那你为啥要送我当董家的儿媳?为啥?他们说你是为了要银子,是不是?”
达志的心一颤,泪就大串大串地涌了出来,他知道他没法对女儿解释清楚。
“爹——”小绫用力抱着爹的脖子,把自己的泪脸向爹脸上贴去……
一直坐在酒会厅里望着达志父女的云纬,那一刻扭过了脸,猛端起酒杯,仰头一下子把杯中的红葡萄酒倒进了口里……
10
周大新
天阴,云块如马群一样在葛条凹的上空驰奔,有几群奔得太快,就撞死在凹后的山顶,粉碎了的云尸向山谷滚去。
这不是一个让人心情畅快的天气。栗温保在“三有堂”前默站了一阵,又烦躁地走入堂内。自从那次偷袭南阳城失败以后,一股火气一直憋在他的肚里,何况又是这种天气。
晋金存,你这个狐狸!你的圈套玩得还真行,你派人打入我的内部给了我假情报,想把爷们一网打尽,手可真狠!这次让你占了上风,可你甭高兴得太早,爷们早晚要跟你算这笔账!你这次欠我十三条人命、三十一条腿和二十二只胳膊!这些账爷都在给你记着!……
草绒、枝子,我的亲人,这次让你们受了惊吓吃了苦头。你们冒着砍头的危险救了我和民军,这份恩情我永不会忘!你们咬咬牙再坚持一段日子,我一定要把你们母女救出来!前半辈子我欠你们的太多,后半辈子我一定要还上!我要让你们享尽荣华富贵!……
不远处的营棚里传来一阵挺响的喧哗,把温保的默想冲断。“你骂呀,骂呀……”“饶了我,饶了我……”断续的话语飘过来,仿佛还杂有哭音。
“啥子事?”温保不高兴地问门口的保镖。
“那边三队的几个弟兄在揍一个老头,那老头八成是一个坏货!”
“唔?”温保闻言踱出门,向三队的营棚看去,果然见一个老头正跪地求饶,几个兵在踢他,另有一群兵或站或蹲地在那里笑。
他便大步向那边走去。兵们见温保过来,都起身停住笑;那嘴角被打出血的老头看见温保,猜出他是头头,忙又朝他跪下作揖叫道:“饶了我,饶了我,我不该骂不该骂……”
“咋回事?”温保低沉地问显然刚才动手打过老头的兵。
“俺刚才从他的房后过,见他种的几沟萝卜挺好,便拔了两个,就两个,萝卜都不大,嗨,叫他看见了,他就日亲尻娘的骂开了,我一气,就叫了几个弟兄过去,把他弄过来揍了几下,我要让他知道咱民军的厉害!”一个粗矮的兵说得理直气壮。
“你起来!”温保这当儿朝那老头轻声说道,“你刚才咋样骂的他,再骂他一遍我听听!”
“不,不敢,我刚才是心疼萝卜还没长成,我真混,我不该——”
“不!你该骂!”温保突然高了声叫:“你应该再骂他一遍!”
那老头一惊,兵们也都怔住。那个拔萝卜的兵开始着慌。
“骂,大伯,你现在再骂他一遍!我给你撑腰!我看谁敢再动你一根汗毛!”温保走到老头身边鼓励道。
那老头不知所以地慌慌倒退着双脚:“不,不,我不骂……”
“既然你不骂,那我就替你骂了!”温保猛然转脸瞪着那个拔萝卜的兵,咬了牙骂道:“畜生!你才从农民中出来几天,可也学会欺负农民了?!你不知道农民种个萝卜要费多少艰难?那萝卜没长成你就拔下来吃你就不觉得良心不安?狗东西,骂你几句你竟敢把人捉来踢打,你的胆量可真大!你出来干民军是为了啥?就是为了吊打农民?就是为了欺负这个差不多跟你爹一样大年纪的农民?我日你个八辈先人,老子就是农民,你欺负他就是欺负我!日你奶奶,大清皇帝和他的那些贪官污吏欺负我们农民还不够,还要再受你欺负?!我日你——”
“大哥!”一声低低的招呼打断了栗温保的怒骂,他回头一看,见是派出去多天的肖四汗水淋淋地站在一旁,才强抑住恼怒,朝直直站在四周的那些民军士兵们叫道:“今后我要再见到有谁敢欺负农民,我就崩了他!”……
“咋样?”一进三有堂,温保便迫不及待地问。
“你交待俺们办的两桩事都有了着落。”肖四边答边用碗舀了门后水缸里的凉水猛喝,“先说和同盟会联络的事,俺们通过老七的弟弟,和南阳府公立中学堂的一个姓罗的老师接上了头,这罗老师也是同盟会的头头,他答应和咱们联合起来干,里应外合夺下南阳城,不过他说要找时机,不能贸然动手,具体时间再和咱们联系。”
“好!”温保高兴地拍了一下膝盖。和同盟会联络是那次失败后他的动议。因为那次失败后不久,报纸上出现了同盟会也在组织暴动的消息,这使他心里一动:既然同盟会也同大清不共戴天,咱何不同他们联合起来干?于是就要肖四进城暗中联络,他听说过同盟会在全国各地都有人。果然,联络上了!
“弄洋枪的事,”肖四得意地笑笑,“也成了,十二支,是通过南阳镇总兵谢宝胜的小舅子买的,那小子贪钱,我们给了他一些‘白的’,他就给送到了客栈,后来我们把枪分装在两个木箱里,转移到了小柱他远房叔叔卓远家里,那卓远如今改做了南阳师范传习所学监,一般不会有人去他那里搜查,我们对卓远也没说真情,只说箱里装了点贵重东西,先寄存到他家里。俺们打算过几天,生个法子再把枪弄回来。”
“行,四弟!”温保砸一下肖四的肩膀,拳头里攥满高兴,“只要有了洋枪,咱跟他们干心里就不慌了,娘的,真不明白,洋人咋会那样精,造出这等厉害的东西!”
“还有,我见着了草绒嫂子一回,她跟在那个叫云纬的夫人轿旁,我站在街边人群里看,嫂子胖瘦还行,就是气色不太好,脸有些苍白。我不敢过去搭话,她们轿后跟有衙役。”
“我日他晋金存的姐!”温保心里的怒气又被肖四这话燃起,跺了脚低叫,“早晚有一天,我要像拎兔子那样把晋金存拎到我手上!”
屋里静了一霎,骂过以后的温保,终于又渐渐平静下来,这才又含了关切地问:“见没见到弟妹?她和孩子咋样?”
“我趁黑夜回去过两回,他们母子还好。如今监视他们的人去得也不经常,我有心想把他们母子弄出来,可又担心晋金存对我爹妈两个老人下手,后想想也罢,就让他们先住那里,反正咱们早晚要打回去!”
“对!”栗温保挥拳在桌上砸了一下,“他们不会再苦多久了!……”
11
周大新
送走来南阳巡视的新任河南巡抚,晋金存一回到府中,便招来一个贴身随从不放心地问:“哎,你帮我想想,昨晚咱们去巡抚下榻处送礼时,巡抚见咱们把礼物呈上后,是不是笑了一下?”
“嗯,是笑了一下。”那随从回忆道,“他的两个嘴角这样一提。”随从学了学巡抚笑的样子。
“要是这样就好,昨晚灯有些暗,我没看清,我总觉得他没有笑,为这事我昨夜一夜没有睡好。”晋金存沉吟着说。
“他反正把礼物收下了。”随从仿佛对这笑与不笑没有看重。
“嗨,那你不懂!”晋金存摇了摇头,“他要是没笑,那就证明知府和总兵他们送的比咱的礼物要重,而且送在了咱的前面。送礼也有讲究,几个下官给一个上司送礼,你的礼不仅要重,而且要先送,先送,给人的印象深刻!人家送的礼重而且送在前边,你的就差不多等于白送!”
“噢,”随从点着头。
“你再回忆一遍,你确实看见巡抚大人笑了?”晋金存仍有些不放心。
“是的,我确实看见了。”那随从再次肯定地点头。
“好,这我就放心了。”晋金存靠回椅背吸了几口烟,顷刻,又扭过身问那下属:“从他的随从那里听到什么口风没?”
“听到一点,负责巡抚大人贴身侍卫的那个马官人,今早我在馆外碰见他,我俩寒暄几句后,他说:你们晋大人不错,是个可以干大事的料子!”
“他这样说了?”晋金存顿时双眼一亮,他扭头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翻书的云纬,目光里透着得意。但愿这次能真的感动巡抚给我做番安排,我已经五十多岁了,于朝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也侍奉过几任知府,轮也轮到我升了!晋升五品同知以后这几年,晋金存一直在盼着自己升任知府的消息,但盼来盼去,却终于没有盼到,心中不免焦急,时时都在暗暗祈祷官运来到,这次新任巡抚来南阳巡视,正是一个让上司认识赏识自己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弃。
“嗯。”随从再次肯定。
“没有给那位马官人送点东西?”
“送了,一个独山玉香炉,一幅烙画立轴,裱好了的。”
“对,以后还要记住,凡上边来了客人,对他们的随从一定不要慢待,都要多少打点一下,可别小看他们,这些人能成事也能坏事,这些随从若觉你不错,对你有了好感,他就会常在主人面前说你好,就能帮助主人下定起用你的决心;若他们认为你孬,对你有了恶感,听说主人要起用你时,他就会填坏话,这样三填两填,就会把你的好事坏掉!没有听人说么?世上没有什么大事,所有的大事都是由小事引起的,有些人升官,很可能就是因为上司的老婆或身边侍从说了一句好话;连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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