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一个在世上一晃而过的东西?是一个只有几十年活头的活物么?你为何要活得那样认真呢?为啥不可以稀里糊涂地活过去作罢?不是也有女人想要你今天这位置而不能吗?你有吃、有穿、有住、有儿子,你就知足了吧……
她把双眼睁开又闭上,让身子懒散地斜倚在椅上。又一阵浓浓的槐花香气涌进室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让它们向胸膛的深处漫去。
什么也别想了吧……
大门那里响起了官轿落地的响动,晋金存回府了。云纬听见自己门外响起了他的脚步声,但她双眼依旧没睁。
“我的宝贝,在闭目养神呐?”晋金存照例走上来捏了捏云纬的脸蛋,“咱们的承银呢?”
“病了!”云纬沉了声说。
“病了?什么病?在哪里?”晋金存惊得一连声地叫,同时急惶惶地扣了要脱的官服往外就走。云纬冷冷一笑。自从云纬看出晋金存视承银为掌上明珠之后,她便时常拿承银来折磨晋金存。承银小时候,每当云纬看见晋金存高兴时,她就要狠狠拧一把承银屁股上的肉,使他哇哇地哭叫开来,那样,晋金存势必急忙心疼地跑过来抱哄儿子,从而坏了心绪。正因为如此,直到今天,儿子承银见了云纬还有些害怕。当然,云纬每次这样做了以后,也心疼儿子,也责怪自己,可她还是忍不住时常这样做。
“承银好好地在背书,你怎么说病了?”晋金存这时又走进来,一边脱着官服一边含笑嗔怪。
“没病就好。”云纬抬了抬眼皮。
“我有一桩好消息要告诉你!”晋金存走到云纬身边,俯下身亲了一下云纬的脸,云纬眸子厌恶地一抡:“啥事?”
“还记得那个栗温保吗?”晋金存在一旁的椅上坐了,拿过自己的镶金水烟袋,笑问。
“记得又咋着,你又没本领抓住他!”云纬撇了撇嘴。
“不久就可以抓住他了!”晋金存的声音里带了一股使人身上发冷的杀气。
“真的?”
“这小子如今是个人物了!在伏牛山里称起了王,手下有几百个土匪,竟敢公开声言要与大清朝廷作对。今年以来,全国各地都有些不轨举动,先是哈尔滨有一个叫熊成基的,企图运动军界反叛朝廷;其次是广州有一个叫倪映典的,策动新军暴动;再是长沙发生抢米风潮,匪人焚毁了抚台衙门;还有山东一个地方匪人七百众冲入县署迫要积谷。这个栗温保看到如此势态,竟也蠢蠢欲动了。有探子报说,栗温保已准备于近日带人趁夜色来偷袭南阳城,知府大人把捉捕这伙匪寇的大任交与了我,并说如果成功,他要报奏朝廷知道,到那时,我也许会再换一身官服!”三年前,晋金存被升为南阳府同知,官晋正五品,这虽然也是一件喜事,但离他要当知府的愿望还有不小的差距,所以他并不让自己沉浸在满足里,而是要迫切地去为朝廷再立功劳。
“你能捉住栗温保?”云纬故意笑出一个不屑。
“你不信?”晋金存的眼皮一动,眸子中放出一股寒气。
“你不是已经捉了他十年?”
“那是因为我实在有些不忍心捉他,我听说不是他,你还不想嫁给我。”
“你?!”云纬霍地立起。
“哈哈,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等着吧,要不了几天,我就会把栗温保押到你的面前,听凭你出气!”晋金存噙住水烟袋,长长地吸了一口,呼噜噜的烟袋响声立时塞满了房间……
3
周大新
头西尾东蜿蜒八百里的伏牛山,把其腹部放在了内乡县境。在这伏牛的腹部,有许多山凹和山坳。出内乡城往北,沿一条羊肠小道,绕过许多或站或躺状如牛犊的山头,穿过一片片没顶的荒草,可见一个不大的山凹,这山凹一侧的一块巨石上,刻着斗大的三个字:葛条凹。
这便是栗温保的民军的栖息地。
将近十年来,栗温保仗着他当初打兔子时练就的好枪法,仗着那股不怕死的劲头,仗着那股悍豪爽善交朋友的脾性,硬是当上了这支自号民军的总头目。
民军,目前已有五百多人。
其中,大多是在四乡里活不下去的穷汉,也有的原本就是土匪。
山凹中间立着的那个伏牛庙,如今是民军的指挥部,庙前的葛条树上,绑着一面用黄绸子做的大旗,上面绣着六个大字:有衣、有粮、有房。
这便是栗温保为民军规定的奋斗目标,也是所有参加这支队伍的人的愿望。
伏牛庙前如今横了一块木匾,上书:“三有堂”。栗温保常站在“三有堂”前给他的部下讲:我们的对头是官府、是朝廷,只有打垮了他们,才能使天下穷人有衣、有粮、有房。
自然,官府也没忘了这股声势挺大的反叛力量,南阳知府曾几次派兵想来剿灭,但每次都空手而回。葛条凹周围全是山头,不远处便是著名的宝天墁原始森林,一有官兵来剿的消息,栗温保的人马立刻四散山林,官兵哪里去找?
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
栗温保觉出自己的力量已经可以和南阳官府一决雌雄了,他迫切渴望胜利,渴望占领南阳城,渴望向世人显示自己的力量,渴望与妻子、女儿团聚。
将近十年来,一想到被晋金存掳至府中当仆人使唤的妻子草绒和女儿,他的心就滴血般疼痛。这中间,他曾几次设法想把她们母女救出,但每次都被晋府的侍卫发觉而未能成功,有两次还被砍死了几个弟兄。
草绒,枝子,你们的苦总算熬到头了,我明儿夜里就去救你们:我要让你们母女从此在南阳城里享荣华富贵,把你们过去受的苦都补偿过来!
攻城的决定是前天做出的。前日,混进南阳城里的两个探子回来报说:城中的清兵为镇压叶县反洋教的民众,大部分已调出北上,城中兵力十分空虚。
这是一个时机!栗温保当下决定,今日白天全军歇息,傍晚分头扮做山民出发,明日天黑在南阳城外卧龙岗西的凹处会齐,夜静时行动!
此刻,落日已坠在西山顶上的栎树枝头,出发的时辰就要到了,温保正站在“三有堂”前对各队头目做最后一次交待。这当儿,三天前领人外出去紫荆关劫富的肖四,带着一帮骑马的弟兄回到了营地。一见马背上驮着的猪、羊、衣物、粮食,便知这次劫富行动顺利,栗温保结束了对头目们的交待,让他们即刻领人出发,自己转身高兴地招呼肖四:“回来了,四弟辛苦!”
“接住大哥!”肖四滚身下马,笑着把一个叮作响的钱袋扔到了温保怀里。
“这样多?”温保喜道,“差不多够全军吃半个月!”他用手拎了拎袋中的银子,尔后递给了身旁的一个护卫。
“还有让大哥高兴的哩!”肖四说着,朝一个牵马的部下招了招手,那人便把一匹驮着两个荆条大筐的雪青马牵到了温保面前。那两个筐子上都罩了布单,温保以为是抢到了富户的什么好东西,不料当肖四把罩在筐子上的布单一揭,顿时一惊:两个筐子里各坐一个手脚被绑的姑娘。
“这……这是干啥?要人干啥?”栗温保惊叫道。
“大哥先看看她们再说!”肖四让人解下大筐,松了两个姑娘手上腿上的绳子,让她们站到了地上。
尽管两个姑娘受了惊吓,途中没吃没喝,鬓发散乱,衣服不整,但温保仍能一眼看出,这是两个长得极有韵味姿色的姑娘,两个人都是高挑身个,鸭蛋形脸盘,凸胸、丰臀、大眼,显然是姊妹俩。
“驮她们来干啥?”温保的脸阴沉了起来。
“嘿嘿,”肖四凑到温保耳边,“给你带的,嫂子一直不在身边,你不想?也是凑巧,她们在路边剜菜,刚好叫俺们碰上!你先挑一个,剩下的那个归我,我敢保证,她们都是黄花闺女,你看她们那个害羞样儿,叫人看了心里就——”
“放屁!”温保突然扭头朝肖四吼道。
满以为做了桩好事的肖四僵在那里,半晌,才讷讷着说:“大哥,你是怕嫂子日后怪你?那有啥了?将来见面,嫂子做大夫人,这边的做二夫人不就行了?”
“混蛋!”温保又涨红着脸叫了一句,“我们是民军,怎能欺负百姓的女儿?欺负她们你良心上过得去?谁没有姐姐、妹子?”
肖四被吼呆在那里。
“快,让她们吃点饭、喝点水,立刻把她们送回去,在哪里抢的还送到哪里!”温保朝几个手下人下令。
几个人带着两个姑娘向灶屋走去,温保扭头看一眼满脸尴尬和委屈的肖四,放缓了声音说:“你也快去吃点饭吧,吃完了跟我一块行动,我们明儿夜里要打南阳城,打下了南阳城,你我就可以同妻儿团聚。想想娃子他妈吧,她一人带了孩子在家苦苦等你,你怎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大哥——”肖四话音中有了愧意。
“好了,快去吃饭吧!”温保在肖四肩上拍了一下,“吃饱了咱们去打南阳,穷人们在盼着咱们呐……”
4
周大新
在后院卷好染印了的绸缎,达志回到前院时,快到了掌灯时分。织房里的织机已经停了,顺儿和两个织女已去厨房洗手准备吃饭,他走进房,点亮灯逐个检查着织机,看有没有要修的毛病。最后一台织机检查完,他没有起身,而是从衣袋里掏出那个刻有云纬头像的梭子——这梭子多年来一直保存在他的衣袋里。梭子刚托在他的手上,那织机分明就轻快地响了起来:咔、咔、咔。伴着机响,织机的座位上便出现了云纬那纤秀端庄的身影,梭子在她的手上灵巧地飞动着,间或地,她回眸向他娇媚一笑;在这同时,他的耳畔又响起了云纬那甜
柔的嗓音:你验看一下,我织得还行吗?……
他保存这梭子的目的,就是想保存对往日那份幸福的回忆,每当他看见这梭子,同时就会看到云纬的面影,就会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会得到一丝快慰。
“爹,奶奶和娘叫你去吃饭!”六岁的女儿小绫在门口喊。他急忙眨了下眼,把刚才因为回忆而涌至眼角的微笑收起,这才扭脸应了一声:“知道了。”
“爹,这梭子是一个姓盛的姑姑用过的,对吗?”小绫这当儿已跑到爹的身边,指了他手中的梭子仰了小脸问。
达志一怔:“你咋会知道?”
“娘给我说的,”小绫飞快地动着两片巧嘴唇,“娘那回给你洗衣服,这梭子从你的衣袋里掉了出来,娘拿起这梭子看了许久许久,娘告诉我说,这是一个姓盛的姑姑用过的。”
达志吃惊地看了一眼女儿,他没想到顺儿也知道这个梭子的来历,他一直以为这梭子上的人像刻得十分模糊,顺儿什么也不明白。
“娘说,那个姑姑不仅长得好,绸缎也织得好,娘要我长大了也好好练织技,像她一样。”
“呃,孩子!”达志的心一缩,抓住了女儿的手。
“爹,那个姑姑现在在哪儿?”小绫仍然瞪大了眼睛问。
“出门了。”达志拉着女儿向厨房走,他不愿让女儿再问下去。
“出门是不是找了婆家?”小绫依旧追问着,“娘说,女的大了都要找婆家,要出门离开爹娘,对么?那姑姑的婆家在哪?”
达志真不知该怎样回答,要不是恰好这时大门外有人敲门,达志真要在女儿面前张口结舌了。听到敲门声,他松开女儿的手说:“小绫,你先去灶屋,爹看看是谁来了。”
达志以为是邻居敲门,没问是谁就拉开大门门栓,拉开后大吃一惊,门前黑乎乎站着不少人,两个拿刀的立时上前逼了他的胸口说:“不要出声,快回你的后院该干啥干啥,我们是官军,来此有公干!”达志噤声后退几步,这当儿,那一群人便蹑足敛声地进了院,其中有几个还扛着梯子,一进院便把梯子靠在临街店堂的后墙上,噔噔噔地爬上了后房坡。达志清楚地听到房瓦的碎裂声,心疼地叫了一句:“我的瓦——”话未说完,又有刀逼到喉前,一个低音同时命令:“快回后屋去,不准出声!”
达志不敢再犟,只得走回灶屋,对正准备吃饭的家人和那两个织女悄声交待了不要说话,便吹熄了灯,不安而恐惧地向外看。
黯淡的星光下,达志看见,自家邻街店堂的后房坡上站了不少人,卓远和另外几家邻居的临街房脊后坡上也有很多人,这些人都一律无声,只是小心地隔着房脊向街面上看。
看样子,他们不是强盗而是官军,可官军上房脊是要干啥?
达志依稀辨出自己的店堂后房坡上,还站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于是越发惊奇:这究竟是要做啥呢?
达志和全家人都屏息向外看,四周一片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