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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肤若冰雪,”皮肤又细又白又嫩,比冰霜里的那些雪还要好看。身材之苗条,三围之标准,“淖约若处子;”像十二四岁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泼泼的,永远是个童子的相。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不食五谷,”他不吃饭的,大米、大豆、麦子、高梁,什么都不吃,那吃什么?“吸风”,吃西北风,“饮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么出去玩呢?“乘云气,”高兴的时候手一招,天上的白云就来了,当然黑云也可以,然后“乘云”随便玩玩。想走远一点呢?“御飞龙,”要用摩托车了,手一招,天上的龙来了,龙是他的摩托车,骑在龙背上说去哪里,龙就飞到哪里。“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晓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里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现代观念来讲,超过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终很凝定,不乱,一望就是个菩萨、神仙。我们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话,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来了,不然就是各种表情来了。他始终是入定的,精神凝定不散的。“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他在那里一站,这个地方都太平了,所以万物接触到他的范围,都会自然地和顺安定,不管气候也好,庄稼也好,一接触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没有了。“疵”是小毛病,“疠”是大毛病。人们不需劳作,谷子、稻子都能自然长出,成熟。换句话说,谁要见到他,就可以逃脱生老病死。这个描写就像佛经上讲的另一个世界北俱庐州一样,人们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适。肩吾对连叔说:接舆给我讲这些话,我越听越觉得他是疯子,尽说些疯话,叫人怎么相信呢?世界上绝对没有这种人。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连叔听完肩吾的报告说:对的。第一句话还蛮好听,下面就开始骂人了。连叔说不是你讲的对,接舆的话是对的。我告诉你,一个瞎子,没有办法让他欣赏世界上的文彩,艺术。“文”是文彩。“章”是大自然构成的美丽图案。我们后世把用文字组织起来的东西叫做文章。一个聋子,没有办法让他听到最好的音乐,即使打钟打鼓打雷他也听不见。你要知道,一个人形体上有瞎子和聋子,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知识上的聋子和瞎子。你看这些神仙骂人的艺术多高,他们骂人是不带脏字的,但把人全都骂完了。
庄子这里提出“神人”。庄子的文章有个重点:他强调说明有这么些人可以做到。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于自己学问上的不够,知识上的聋盲。下面接着讲一个道理: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连叔说:接舆当时告诉你的话,老实讲是对你而说的。换句话说,你的知识范围太低,他当时比较客气,我就告诉你,他没有把话讲完。“之人也,”那个人呀,就是接舆告诉你姑射山上的那个“神人”,他的成就到了什么程度呢?“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磅礴”为形容词,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融化的意思。也就是说,“神人”在那里一站,就可把万物融化了,与万物变成—体。你说他是人也可以,你说他是万物也可以,你说他是心也可以,他和万物融为一体。不是万物把他融化为一体,他能融化万物为一体,也就是“心能转物”。“蕲”就是安定,他在那里一站,这个世界就自然安定起来。所以像这样一个人,怎能“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弊弊焉”,就是很轻视、渺小,谁还愿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来治理一个国家?治理一个天下?那是小事一件,他使整个世界人类安定下来还不算数,他能够融化了万物,使万物都安定了。这里是讲“神人”的成就。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连叔说:你要知道,接舆告诉你的这个“神人”,物理世界任何东西没有办法伤害他。“大浸稽天而不溺,”假使北极冰山熔化了,整个地球都变成洪水滔天,对于他来说,不过觉得像在水龙头下,正好洗个澡。“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碰到这个世界大旱天的时候,地球的矿物质,整个都融化了,矿物质都变成液体流汁,“土山”都烧焦了,变成煤炭灰一样了,他觉得是暖气开了,烤烤正舒服呢。
庄子这里讲的,看起来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话,不过佛也讲过类似的神话,是关于打坐修禅定的。所谓禅定的道理,就是庄子上面讲的“其神凝”三个字,这个“凝”就是定。所以我们大家修瑜珈、修道,没有做到“其神凝”都谈不上定。佛告诉我们,一个人修禅定,“其神凝”是有程序的,有初禅、有二禅、三禅等。佛讲得最清楚,这个地球是要毁灭的,那时候会出现三灾,也就是三劫。地球的大劫,第一个是水劫。水劫来的时候,地球北极的冰山溶化了,整个地球被水淹完了。水淹到什么地方呢?淹到初禅天到二禅天之间。如果水劫来了,得了初禅定的人还是怕的,怕被淹死了,他在那里打坐入定也没用,也把你泡掉了,这就是初禅天。所以我们打起坐来要流汗啦,身上生疮啦,有时动感情啦,或产生欲念的冲动啦,遗精和荷尔蒙的分泌也是跟这个水有关。这都是人体上欲界的水灾。第二个劫就是火劫,火劫来的时候,天上不止一个太阳,相当于十日并出的力量照射地球,整个地球火山爆发,地球燃烧起来了,一直烧到二禅天到三禅天之间。水劫来了二禅天的人不怕,但火劫一来他就抗不住了。我们打坐修道也一样,身体都要经过火劫,人会热得受不了,简直都要爆炸了。第三个劫就是风劫。风劫来了的时候,气流产生变化,地球就像一股空气一样自己就化了,其实并不是风,是气。三禅天还怕风劫。三禅天再高一点,超过四禅,三灾八难都不能到达。
庄子那个时代,佛法并没有进入中国,可他也讲到了初、二、三、四禅,水劫(初禅天)、火劫(二禅天)伤不了“神人”,实际上庄子晓得有个风劫(三禅天),也害不了他,因为“神人”可以“乘云气,御飞龙”。如果研究这个道理,这就很奇妙了,那时候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并没有交流,我们再扩大地研究世界几个古老国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讲上古那些神人也达到这个层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学也有类似的说法,这就很奇怪了。可见人类不分人种地区,最初的老祖宗,根据上一次地球的灾劫,从同一文化而来,一开始就晓得人生命的价值有这样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秕糠”,我们吃的谷子,壳剥下来就是米糠,这里等于讲是麦子的麸皮。我们看过济公和尚的小说,济公和尚是一天不洗澡的,人家生病了,他就在脊肋骨上把他的汗垢一搓,搓成一陀油丸,别人拿去吃了就好。人家问他这个是什么药?他说是伸腿瞪眼丸。吃下去两腿一伸,眼睛一瞪就会死的,看你敢不敢吃,结果人家吃了都好了。这里讲“神人”把身上的“尘垢秕糠”拿出来,人吃了这些“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都可以造就尧舜这样的入世的圣人,治世的帝王。因此你想想看,“神人”的生命价值升华到如此之高,他哪里会把物理世界一切东西看在眼里呢?
肩吾本来告诉连叔,想博取他的同情,骂接舆是狂人疯子,随便吹牛。结果他反而让连叔骂了一顿,世界上本来有这样的人,你自己真是聋子瞎子。骂完了,又说了一个道理: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纹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这里为什么做生意要提到宋国?怎么不提鲁国也不提齐国?因为宋人是殷商之后,是代表殷商的文化。战国时候宋国文化最高。孔子也是宋国人。“资”是贩卖,“章甫”是礼帽礼服。宋人当时带着礼帽礼服到越国去做生意。越国是现在的江苏、浙江、福建等地,在当时是野蛮嘏开发之地。“越人断发”,相当于当代人,头发是剪短了的,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越人”本色。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也”,中国文化是要留长头发,要梳起来的。不像西方文化,野蛮文化留短发。“纹身”,身体上都刺花的,裸体的。宋人把礼帽礼服带到没有文化的地方去卖,结果都卖不出去。把高度文明的东西,带到最原始的地方当然没有用。
庄子的文章是东一下西一下,看起来好像毫无头绪,没有连带的关系,但一看下文能懂得他的意思了。最近这两天,我告诉几位老头子朋友说:我们写的东西不行,要让年轻人写,因为他们写得比我们好,现在年轻人写文章,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看了半天都不懂,直到看完才明白他的意思“庄子式的文章”。所以情愿大家不要学这种“庄子式的文章”。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尧治理了天下海内,几十年国家太平,那真是千古万世圣明的帝王。“往见四子,”尧跑去看四个人,哪四个人不知道。不过后来各家注解《庄子》,把《庄子》里说的怪人都拿出来充数,说许由是一个,许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内,再找两个也很容易。不过文章没有写出来哪四个人是个妙事。“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尧在山上往西方一看,有这么样的四个神人,“窅然丧其天下焉。”尧看看这些神人,感觉自己简直太渺小了,治好了天下又算什么呢?
我们学到《逍遥游》第六节,就晓得庄子把生命的价值直接指出来了:“神化”。人本身就具备精神这个“神”,可以自我地去变化物质,精、气、神三者都是“心”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神化”了以后就可以作入世的圣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事一件,最后再出世。大家要注意,我们中国的历史,中国文化开始就是那么标榜的,如黄帝,我们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国家,安顿了万民以后,在鼎湖乘龙而上天,入世而后出世。上天以后把他左右的干部、大臣都带走了,只有几个小干部,没有抓住龙胡子,一下从半空掉下来。但是这几个人到汉朝、宋朝还在,宋朝以后就不知道了。“攀龙附凤”这个典故就是这样来的。我们要特别注意,透过中国远古时的神话,证明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始终把人的生命价值提高到两个阶段:一是作入世的圣人,人可以作到入世的圣人,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价值;然后由入世的成功,再“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成为出世的圣人。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这段文章庄子已经把要点点出来了,“神化”。不要忘记了,庄子首先讲到“物化”:鲲鱼化成大鹏鸟,由北极飞到南极,这里面没有什么稀奇,是宇宙当然的道理,是一种自然法则。宇宙间每一个生命,都有“神化”的功能,可惜我们自己的智慧不够,把这个功能丧失了。庄子接着再谈到,人这个生命的“神化”的修养,“神化”的功能。庄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结论了。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