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尤其是唐宋以后的儒家,“躬”就是亲自实践,一定要实行仁义之道,‘明言是非’,一个人对是非,一定要搞清楚。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许由说:这糟糕了,他怎么弄一个轨道、一个陷阱给你走呀?人天性的本质是干干净净的,尧教你是非善恶仁义,就已经给你受刑了。“黥”是古人犯了罪,在脸上刺字。“劓”也是古代的一种刑罚,犯了罪割鼻子,人们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犯罪的人。一个人生下来,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天性是很干净纯洁的,什么仁义是非,什么哲学、宗教、艺术等,都是白纸上涂上的颜色,一受了后天的染污,就拘束了,不自由自在了,就不得解脱逍遥了,就不能得道了。人有了仁义善恶是非的观念以后,换句话讲,就是现在讲的价值问题来了。这里有一个问题,老一辈年纪大的在一起,常常讲,现在越看越看不惯,现在的年青人不讲道德,看年轻人这样不对那样不对,这个社会多坏!其实都在说梦话。所以我经常说,道德的观念,不管古代人、现代人、将来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说法不同而已。中国古代人的道德都是宗教性的,不道德怕背因果,“哎呀!不得了了,死了会到阎王那里问案了”或者,“菩萨会处罚你下地狱或上天堂”等。这一套现在年青人不信了。年青人没有道德吗? 有道德,就是价值观念,也就是利害观念。一件事情有没有价值,有价值才干。这也是道德观念一个标准而已,不能说没有标准的。凡是一个人,都有一个标准的,就是动物,也有它的标准的。形态不同,思想语言观念的不同,不要管变成什么样子,再变来变去,人总是晓得饿了两张嘴巴吃饭,冷起来晓得穿衣服,这两样是不会变的,除非把这两样都变了,所以,只是文化意识形态不同而已。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许由批评后,意而子的观念不同,他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我虽然不想进去,至少要买个门票在门口看一看,“藩”就是门口。许由听了很感叹了:“不然”,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替你可惜了,瞎子是永远看不见一个人的相貌长得好与不好的。“盲者”与“瞽者”不是一样吗?不一样。盲者是没有眼睛,完全看不见,“瞽者”是有眼睛,但眼睛坏了,迷迷糊糊地有一点亮,分不清东西。许由说瞎子嘛看不清东西,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却头脑不清。换句话讲,许由会讲话,他骂人骂完了不带一个脏字。我们要学讲话,就学这样。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
“无庄”是古代的一个美人,后来年纪大了,没有那么漂亮了。“据梁”是古代的一个勇士,后来到了相当的年龄,体能到了极限,拳王的宝座垮掉了,没有勇力了。“黄帝”是我们大家的老祖宗,智慧最高,年纪大了,智慧也没有了。漂亮、力量、智慧,这三样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漂亮可以打天下,漂亮能把人给骗死了的;有力量则可以控制人,使人害怕。漂亮使人爱,力量使人怕,智慧使人迷惑,这三样,都是为英雄者创业不可少的东西。但是,一个人以这样专长的东西,最后丧失了,多可怜,为什么丧失了呢?“皆在炉捶之间耳。”像一块铁在炉子里锻炼久了一样。古人把铁放在炉子里烧,烧红后夹出来用铁锤打,所以叫做“炉锤”。 这个“炉锤”代表什么? 这是代表人生的磨练多了,经历多了,把天性的纯洁破坏了,一切原来的长处,天真,智慧等,自然就丧失了,所得的是后台的渣滓,所以年纪越大,那个心地越糟糕,离开道越来越远了;学问越好,知识越多,学道越来越困难,越不能得道了,因为心地不干净了。所以后人经常用到“炉锤”的这个道理,你们将来看古文看到“炉锤”这两个字,就知道出在《庄子》。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耶?”
所以天地很公平,本来生我们一个生命,给我们一个纯洁干净的头脑和心地,又造了许多生命以外的环境,给我们磨练,等于一块凡铁一样,有很多的锻炼经历,结果给了我们刑罚了,如同脸上刺了字,鼻子也割了,自己觉得很悲哀。这个道理讲什么? 所以我们看人生,人的经历,在年青的时候,年青的同学在这里,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懂,因为我有这个资格,同你们一样年青过的。我十七八岁时,人家问我多少岁?我说二十九。我二十一岁已经出来做事了,人家问我年龄,我说四十五了。而且还把胡子留起来,越年轻的时候越想装老,现在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胡子刮七八次才好呢!我有很多朋友都会看相算命,那时我自己也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就问他们:你看看我怎么样?有些朋友说,将来要要当晏婴。晏婴要到三十几才成功,我还要等那么久呀?!我有时烦了,有朋友说我将来中年到鼻运时如何,八字如何,我说这样好了,我鼻子的鼻运不要了,当给你,少当一点,你拿点钱给我就行了。相命是靠不住的,大丈夫能造命,不要听这一套。我不但是看相算命,看风水的朋友多,而且自己也学,学完了谁也不看。你们年青人很多搞这一套,我一辈子玩这些,都不相信的,所谓“人不可貌相”,尤其是女孩子找先生,千万不要相信这一套,相信这一套不晓得多少人上当。所以我们年青时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到了中年,心就慢慢灰起来了,到了老年越想越难过。其实没有看通,就是庄子这个话,上帝、上天、菩萨,随便哪一个了,反正让你年纪大了经历够了,由漂亮年轻到衰老难看,难看正好休息,别人眼睛也可以多休息嘛!我自己也可以多睡觉,对不对?老了人家看我不起,我还在懒得同你两人应酬呢!像我,这个来拜访你,那个来拜访你,拜访个什么嘛?讨厌死了,我什么都不懂的。今天有外国人来恭维一大堆,什么名满天下,我说我的天下就那么大一点,都不要听。上天让你老,是让你休息呀,眼睛看不见了,最好老花眼镜也不戴,带着把鼻子压住,气也出不来,累死了,正好躺着睡觉,书也不看,你只要那么一想,就合了道了嘛!上天给你一度漂亮,漂亮已经漂亮过了,你已经出过名了,也要把漂亮让给别人漂亮漂亮嘛!永远给你漂亮了,别人怎么办呢?这样一想,你就得道了,就通了。
横竖三际 遍弥十方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赍: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许由说:唉!你真不懂,我现在给讲一点道的道理,“吾师乎,”我的老师,这个“师”是师法于道,也可以代表人。用人来做代表,佛家叫如来,道家叫太上或广成子。广成子有没有这个人不知道,不过《神仙传》上记载有,是黄帝的老师。《封神榜》上还说,广成子手里有一颗翻天印,一打出来,天翻地覆,天地宇宙都没有了,变了,这个道理就是心印。我们看看广成子的名字就懂了,得道的最后,是不要学问不要知识的,因为有了知识就有了染污,可是在没有得道以前,什么都要会,要广成以后变得一无所知,就得道了,那么许由说的这个“师”,用人来做代表,是广成子还是太上,就暂且不管了,反正这个老师就是道。
这个老师这个道,“赍(赍:原字是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赍(赍:原字是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就是把一切揉拢来。万物都是它造出来的,它造了就造了,也没有觉得是了不起的仁义,自己是义所当为,应该做的。万物千秋万代都靠它才成其为生命,它并不觉得仁,什么仁不仁,慈悲不慈悲,那都是你们认为的。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这个道就存在了,它也不老也不少,永远是这样。万物都是它造的,草是那么绿的,树是那么青的,造了各种各样的人,每人都有鼻子眼睛,都没有一个相同的,你看这个本事多大,它并没有觉得自己技术高明,或觉得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哪一天开一个展览会,请你们来看一看,它不需要,它自己觉得并不巧。“此所游已。”你想要懂得道啊,就要懂得这个道理,就要超越这个境界。
所以到了南北朝,有一个禅宗大师,中国人叫傅大士,他把老子庄子关于道的意义归纳起来,做了一首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道在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就存在,它无形无象,本来空空洞洞的,能够做万有的主宰,它不跟着气候四时的变化而有生死存亡。那么,这个道讲得那么大,该怎么修得到的呢?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又来了: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坐忘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说:老师,我修道进步了。孔子说,你报告一下你的心得。颜回说:我现在心里放下了,什么文化、道德、艺术、学问等,心里都没有了。孔子说:你放下是放下一点了,但还没有完全放下,才入门。用佛家的话讲,开始入道了。等于你们打坐,瞎猫撞着死老鼠,心里面空空洞洞的,以为悟了,那是耽误的误,比颜回这个境界还要差一点,颜回是真放下仁义了。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又去用功,“他日”,有一天,不知道颜回搞了几天,又向孔子报告:老师,我真懂了道,又进步了。孔子让他报告,颜回说,我更加放下了,把脑子里所有文化精神都丢得光光的。孔子说:可以了,但还没有到究竟。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
颜回又回去打坐了,是不是打坐不知道,那是我加上的。有一天又来向孔子报告:老师,我坐忘了,什么都放下了。注意,这是第三次了,过了三关了。这一次是真悟了,不是耽误之误了。你们打坐就要这样“坐忘”,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也没有我,也没有身体,也没有人,也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也没有天地,什么都放下,连放下也放得还要放下。但不是那么一副死相坐在那里,好像比长途赛跑还吃力。看你们打坐,两个手叉起来,不知道在干什么?那叫结手印?又不怕魔又不怕鬼,不知道在搞什么?都不是道,真正的道要“坐忘”。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蹴然”,古人那时没有板凳没有椅子的,日本人就是学我们的,用榻榻米席地而坐。孔子一听,本来是屁股坐到腿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报告看,你到了什么境界?注意,你们不论学什么宗什么派,做功夫就要做到这样,“堕肢体,”身体没有感觉了。有的同学打坐时,“老师,我气脉作通了,两个手印好像分不开一样。”你还晓得一个分不开嘛,哎呀,何必来报告呢?你觉得好像两个脚麻过了,也不痛,反正晓得有两个脚,就没有“堕肢体”嘛。“黜聪明,”没有思想,没有妄念,没有杂念,可是并不是不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没有思想没有妄念。
“离形去知,”离开了形体,也没有智慧。有的同学打坐:“老师,我打坐看见前面有一团光。”何必要你看见呢?买一只电灯泡在你面前一点就发亮了,那个光有什么稀奇?那是你里面气血走不通的时候,气血要通过后脑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