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流氓气就是侠气。你看他讲话笨笨的,但是,说了就算数的,那不是假装的,他可爱在这里。宗教家,宋明理学家,儒家的人,最容易犯“克核太至”这个毛病。因此你们注意了,做人,是要学儒家的原理,不能学宋明理学家的态度,那都是神经病。学佛也是一样,要知道修戒行,但是戒行是要求自己不能“克核太至”,更不能要求人家“克核太至”。所以往往拿戒行要求人家,这样不对那样不对,你早就自己不对了,已经进入变态心理状况还不知道,就完了。真的,一点都不欺骗你们哦,我现在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但是我不是佛,这是我今天讲的很坦然的老实话。在大雄宝殿,佛那个气度多光华啊,你再看看佛的一生,哪里像你们这样小家子气!
所以我们读历史常常发现,历代秦汉唐宋元明清,有些皇帝那真不是个东西,犯了“克核太至”的毛病,毛泽东也犯了这个毛病。这三个月以内,我从夜里一二点钟开始,到三四点钟,一夜不过用二个钟头,把《二十五史》重读了一遍。但是以我头发白了,也快要入土之人看来,有时候禁不住感叹,替有些皇帝,有些古人着急:“怎么那么笨啦,不要那样就好了嘛!”结果历史上,他还是那么做了。那真是“读史书而流泪,替古人担忧”啊!实际上读历史、读兵书而流泪,不是替古人担忧哦,往往会替未来的人担忧,读历史读通了的人会替未来担忧。所以《庄子》这一段文章,又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同学们说写论文找不到题目,其实太多了,从中国文化的垃圾里头都可以抓出来好题目。
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
作人做事的道理,尤其做官的,做负责人的,连我们这里王班长都要注意,“无迁令,”这个“迁令”什么意思呢?《论语》上有一句话叫做“不迁怒”,孔子讲颜回最好的修养就是“不迁怒,无二过”,怎么叫“迁怒”?譬如他正在不高兴中,你来跟他讲话,嘿,活该你倒霉,“讨厌,你走开一点好不好。”他本来讨厌的是别人,并不是讨厌你。结果他“迁怒”到了你的身上。从人生经验中知道,朋友之间,乃至家庭中父母、夫妻之间也是这样,正在对方不如意的时候,去提出问题来谈,当然倒霉,这是时机不对。所谓:“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所以,能够做到“不迁怒”很难。“无二过”,犯了一次错误,第二次决不再犯,所谓忏悔者,就是“不二过”。不像有的同学错了,“哎呀,老师,我忏悔了。”明天又不对,“老师,我又忏悔了。”他永远在忏悔中,那还叫忏悔?那是悔在忏你了。我们常常看到办事的,做公务员的“迁令”。譬如我发现有跟我做事的同学,我说:“请你帮我把下面那一本书拿上来。”结果他到了下面对另一人说,“某某人,老师叫你把那本书拿上去。”这就叫“迁令”,已经不对了。做人要“不迁令”。
“无劝成,”不要勉强人家的成功。光要求人家而不要求自己,这就是“过度益也。”过度地要求是不行的。学宗教的人,往往对自己很慈悲,对别人却过度地要求,很“克核”,“克核”就变成刻薄了。像我们有个佛家师父一样,为了让弟子过午不食,到晚上连锅巴都锁在柜子里了。我就讲他,“你这样不对了,万一有人饿得胃出血怎么办呢?”那就要放松一点,装着看不见了,就是这个道理。因此,
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做事作人不能“迁令”,自己当主管不能“劝成”,这是两点不能犯的错误。不然的话,做事情就非常危险了。我们不晓得这是庄子说的话,还是孔子说的话,无法考证究竟是哪个说的了。“美成在久,”就是我们平时所讲的,好事不在忙。成就好的事情,不是一时做得到的。坏的事情却容易成就,一成就了以往,来不及改正。所以作人处事要慎重地考虑。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孔子把最后的结论告诉叶公子高。一个真正有道德的人,在物质的世界当中,“乘物以游心”,抱一种超然物外游戏人间的心理,就是现在讲的一种比喻,“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游戏人间不是吊儿郎当,是自己心境非常轻松,做人非常本份,该做就做了。也就是佛学说的解脱,不被物质所累。那么既然做了一个人,对于人世之间人道之间,“托不得已以养中”。孔子前面讲天下有两大戒,一个是命,这个命不是八字的命,是天命。一个是义,义所当为,理所当为,如理而为,如实而为。就是说,人生有它的价值,为了国家为了天下,乃至宗教所说的为救人救世,明知道这条命要赔进去,如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文天祥被杀头等等,他们认为很坦然,是“托不得已”,是命之所在,义之所在,不得已而为之。 “以养中”这个“中”,就是内心的道,自己修的道。所以诚心修道的人,不一定打坐,他掌握了为人处世之间的原则,就是真正的有道之士。
上面两个故事,庄子都是以孔子的嘴巴来讲的,一个是孔子答复颜回,一个是孔子答复叶公子高。第三个故事又来了,转了一个方向。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
“颜阖”是个人名,这位先生奉命要做卫灵公太子的老师。卫灵公的太子在历史上,是一个并不高明的人物,也是很暴戾的人。古代帝王的时代,做为太子的老师,那就是辅助一个新的皇帝出来,责任很大。比如到清朝末年,距今七八十年前的清末,当时还有些官名,如太子太保,太子少保等。当然那些太保不是现在的太保,那是很大的太保。当官做到了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就到了极点,讲功名位置,有时候比宰相还大。所以颜阖担任了这个任务,心里很害怕,就去请教孔子的一位好朋友,卫国人“蘧伯玉”。孔子有几位好朋友,一个是齐国的矮子宰相晏婴,一个是卫国的贤人蘧伯玉。当时卫国很乱,而春秋的时候,卫国不至于亡国,在国际上还站得住,就因为卫国有蘧伯玉等好几个贤人在辅佐。
“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
颜阖讲,有一个人,就是讲卫国的太子,个性凶残粗暴,动辄发脾气要杀人。他天然是要当皇帝的,谁叫他是太子呢?如果我只做挂名的太子老师,开开会,看看报,抽抽烟,聊聊天,万事不管,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么一来,使他“无方”,不向正路上走,将来国家危险,会亡在他手里。如果我用正规的教育,有方法有方向地去要求他改进他,他将来恨我,我本身危险,要被杀掉。在中国历史上,很多大臣名人教育太子,最后都是危险的。这一段故事所讲的道理,古今都是一样。现在的民主时代,几乎我们每一个做人家伙计的,做人家干部的,差不多都遭遇过这种心理,你有好一点的意见贡献给老板,同老板意见相反,他又不高兴,还会讨厌你,但是这个意见不提出来,光拿薪水,良心上又过不去。所以作人做事很难办。
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这位太子很聪明,聪明到“足以知人之过”,他看别人的缺点毛病看得很清楚,但他永远没有办法看清自己的缺点毛病。这几句话,我们看了很简单,《二十五史》上,这样的皇帝领袖,这样的皇后皇太后,多得要命。同时这是社会上一般做小领袖的人的通病。差不多也可以说是每个人的通病。颜阖问蘧伯玉,现在遭遇到这样一个问题,碰到这样一个老板,我怎么办?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
“善哉问乎!”我们要知道,后来佛经翻译的“善哉,善哉”,都是套用《庄子》上来的。蘧伯玉是卫国的老臣。很清楚这个太子,他说颜阖你问得好,这个任务太难了,你必须要“戒之,慎之”。两个字,一个“戒”字,一个“慎”字,“之”是拉长语气的,是虚字。就是说,你随时要警戒自己,随时要讲话处事谨慎。这一篇是《人间世》哦,处处要言行“戒之,慎之”,这是很简单的人生处事,但是我们一辈子做人做事,就是这两个字做不到。“正女身哉!”你自己要站得正,就是普通说的思想要纯正,要做一个正人君子。怎么是“正”呢?难道哪个人还是歪着做人啊,谁都是很正的,而且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歪的。尤其在颜阖所处的这么一个复杂的政治环境里,要做一个正人君子,还要把事情做好,非常难。
冯道的故事
看了《庄子》这一段,我们想起有一个人,永远在历史上留下了骂名,就是五代之间的冯道。我很替他不平,如果有姓冯的朋友在这里,应该替他申申冤。冯道一生经过唐末五代八十余年政治,五代五次亡国,他每一次都是站在最高位置,最后还封王。每一个朝代变动,都非请他出来辅政不可,他成了不倒翁。后来宋朝的欧阳修写历史,把他骂得一塌湖涂,说他是中国读书人里最不要脸的东西,叫无耻之极。他曾事四姓、相六帝,所谓“有奶便是娘”,没有气节。因为中国读书人爱讲气节,而且中国读书人的气节,最后最高明是白养了一个头,这个头最后一定要割下来。如果这个头还连在脖子上,不行。这是中国文化很特殊的地方,专门教人耍头的,对与不对,这是人生哲学的问题。结果冯道后来活到很大年纪,自称为“常乐老人”。我们年青时受老前辈的影响,都知道冯道把中国读书人的气节丧尽了。后来,人生的境界经过了,尤其在我们这一代活了七八十年,所看的太多了,我想起来,现在找一个冯道很不容易,再一读历史,发现冯道真了不得。如果说太平时代,这个人能在政治风浪中屹立不摇,倒还不足为奇。但是,在那么一个大变乱的八十余年中,他能始终不倒,这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个时候,一个政治的变动中间,岂只领袖被杀。旁边左右大臣都要杀掉,可是这个刀锋决不会到冯道旁边来,每一个政权更替,每一次大动乱,还非请他出来不可,当然得有他本身的条件,第一点,他本身的行为没有缺点,至少做到不贪污,使人家无法攻击他;而且其它的品格行为方面,也一定炉火纯青,以致无懈可击。历史上,社会上,不管是上至皇帝,下至挑夫,凡是被人攻击的,归纳起来,不外两件事情:一个是男女之间;一个是钱财。这两件事很难有对证的事,譬如说他贪污,你看到了?看到不叫做贪污。但是冯道大概这两种毛病都没有,没有缺点抓在任何人手里。他本身非常正,冰清玉洁,没有嗜好,真的是学佛的。乃至他的儿子买了一条活鱼,他一看到,把儿子叫过来,就把活鱼放生了。
你们要研究研究五代的冯道,在乱世中间拨乱反正要做到这样一个人,太难太难。他一生著作很少流传,只有几首诗,像其中的两句,“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他说自己只要心地好,站得正,思想行为光明磊落,那么“狼虎丛中也立身”,就是在一群豺狼虎豹里头,也可以屹然而立,不怕被野兽吃掉。从他的著作上看,他并没有把五代时的那些皇帝当皇帝,他对那些皇帝们视如虎狼。看到这里,我觉得冯道真是了不起,大家要他尽忠,中国的知识分子读书人,最高就是尽忠道,五代这一段八十余年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