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学习,大学则必须在布拉格大学的德语分部。他的作品在自己的家乡不通
过翻译就难以传播,他的社交活动和与文学界的来往基本上也局限在德语的
范围内。我们不能把“环境决定论”绝对化,但卡夫卡所处的那种“孤岛”
般的环境对这位“异乡人”的失落感或异已感所形成的胎记是不能忽视的。
如果他有一份称心如意的职业,也许还可以弥补上述的缺憾。可惜这又
不从人愿。他在大学里学的专业知识是法学,而且取得了一个法学博士的学
位,结果在一家半官方的“工伤事故保险公司”谋得了一个跟“法”有关的
职位。但他的与日俱增的兴趣是文学,而且视创作为他“唯一的幸福”。他
也不怀疑自己具备着作家的天赋和才能。然而,他的文学观念太超前了,还
不能得一以当时多数读者的认同;他的要求也太高了,他很少满意过自己写
出来的东西,所以生前他勉强拿出来发表的那些作品还不能造成他作为名家
的地位。这意味着,他还不能依靠专业刨作来维持自己和家庭生活和必需,
换句话说,他不能放弃保险公司的那个岗位,那个既能给他提供一份固定的、
优厚的薪俸,又有一个赏识他的才能的上司的岗位。但是创作需要时间,需
要思想的高度集中,对于卡夫卡甚至需要紧闭在“孤寂的世界”的环境,这
就使卡夫卡的创作与职业处于尖锐的矛盾与冲突之中:一方面,他觉得“放
弃这一岗位是我的强烈愿望”,①一方面又觉得“由于我的作品产生得很慢和
作品的特殊性,我不能靠文学为生。”②这种矛盾和冲突,有时使他觉得“几
乎听见了我被写作为一方,办公室为另一方碾得粉粹的声音。”③1913 年,
卡夫卡的创作欲趋向高潮,职业的干扰给他带来的痛苦便更加剧烈:
我的岗位于我是不可忍受的,因为它与我的唯一要求和唯一职业既
文学是格格不入的,……你也许会问,那么我为什么不放弃这个岗位而
后靠文学劳动——我没有财——过日子呢?对此我只能给予如下的可怜
② M。勃罗德:《无家可归的异乡人》,译文载叶廷芳《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年版,81页。
① 卡夫卡:1917 年 7 月 27 日致 K。沃尔夫函。
② 卡夫卡:1911 年 3 月 28 日日记。
③ 卡夫卡:1912 年 12 月 3 日致未婚妻 F。鲍威尔的信。
答复:我没有这么做的力量,据我对我的处境的观察,倒不如在这岗位
中走向灭亡。④
有时他甚至感到,这个该诅咒的职业,等于在他具有“幸福天份的身体
上挖掉一块肉”。⑤
没有比这样的表达更强烈的了!这是两种相反的力在撕裂着他:一种是
要求按照自己的天赋、能力和兴趣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实现自我价值;一
种则是社会的伦理、道德的习俗迫使他对家庭承担起一个长子应当承担的责
任,首先是经济供养的责任。而他实在地无法做到成全任何一方,不得不忍
受这二重分裂的痛楚。于是,白天他在办公室虽然“克尽职守”,而且与周
围的同事们也能合群,但这在他看来只是浮在“生活的上面”,他的内心依
然是孤寂的。只有夜晚,在写作的时候,他才能把“重心”沉入生活的“深
入”,但这点时间是以牺牲睡眠为代价的,实际上是在损害健康,剥蚀生命,
① 而这点时间也不能完全满足他的创作欲,或者说充分表达他的“庞大的内心
世界”。
如果他有个温暖的家,那么他那“冰冷的内心”②便能得到温存,甚至融
化,但他没有。他的父亲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凭自己的精明强悍、体格健
壮经营着一家妇女用品商店,他关心的是赚钱,缺乏应有的文化素养,和子
女思想上不能沟通,而且在家里非常专断,要求家庭成员对自己绝对服从,
动辄暴怒、斥骂。这给卡夫卡从小在心理上就受到很大损害,性格也因此向
内倾斜。他的母亲是个善良、贤惠的女人。她关心儿子,但更懂得服从丈夫。
在父子发生矛盾时,她多半劝导儿子,让父亲胜利。所以卡夫卡在家里总是
心情压抑的。他前期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判决》、《变形记》等,可以透视
到他的家庭关系的基本面貌。在这两篇小说问世后不久,卡夫卡在 1913 年 8
月 21 日的日记里写道:
现在,我在自己的家庭里,在那些最亲近、最充满爱抚的人们中间,
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到二十句
话;和我的父亲除了几句空洞的大话以外几乎没有别的话可说;和那两
位已结婚的妹妹和妹夫不生气根本就没有话要谈。
卡夫卡始终渴望着爱情,也试图缔造一个自己的家庭。他认为:“没有
一个中心,没有职业、爱情、家庭、养老金,这就意味着没有在世界上站住
脚。”②为了婚姻,他曾进行了长期的努力,在七年(1912—1919)的时间里
先后与两位姑娘订过三次婚,都因种种主客观原因而失败。1919 年卡夫卡在
《致父亲》那封长信中慨叹:婚姻是他一生中迄今最恐怖的事情。”
他的后半生在他为婚姻问题而争斗的中间,也有过一段美好的、也是悲
剧性的爱的插曲:卡夫卡与密伦娜的爱情。密伦娜是一位二十五岁的少妇,
④ 卡夫卡:1913 年 8 月 21 日记。
⑤ 卡夫卡,1911 年 10 月 4 日日记。
① 卡夫卡于 1917 年开始患肺结核,1924 年死于喉结核,天年仅 41 岁。
② 卡夫卡:1912 年 2 月 5 日日记。
① 卡夫卡:《1910—1923 年日记)费歇尔袖珍本出版社,法兰克福/迈因,1984 年版,319—320 页。
② 卡夫卡:1910 年 7 月 19 日日记。
她是布拉格长大的前捷克人,性格爽朗、热情、泼辣,富有正义感,思想激
进,倾向苏联。他十分赞赏卡夫卡的小说。1920 年初,她打算用捷克语翻译
卡夫卡的作品,为此征求卡夫卡的意见,从此她一见钟情,不久就开始了频
繁的书信来往。卡夫卡对密伦娜的爱很快达到从未有过的热烈程度。但卡夫
卡对密伦娜的幽会要求总是怀着“恐惧”感。而密伦娜却是个典型西方式的
开放性的女性,停留在书信中的爱情她是受不了的。半年多以后,双方基本
上友好地断绝了通信。
到了晚年,在病入膏肓的情况下,卡夫卡才与一位二十岁的姑娘,名叫
多拉·迪曼特产生了爱情。1923 年 7 月,即卡夫卡逝世前不到一年在外地疗
养时才认识多拉。由于多拉对卡夫卡一见钟情,并且非常热情、诚悉心照料
着他,深深打动了卡夫卡的心,不久他们就同居了,多拉最终成了他真正的
生活伴侣。卡夫卡曾写信给她的父亲,要求父亲同意他与多拉的结合,并表
示为此愿意皈犹太教。多拉父女都是虔诚的犹太教信徒。父亲根据犹太教教
士的意见拒绝了卡夫卡的要求。但多拉一直陪伴他到死,成为最后一个在坟
墓上哭悼卡夫卡的人。尽管如此,按照当时的西方习俗也不能算正式夫妻。
卡夫卡对他在婚姻、爱情问题上的屡屡失败显然感慨多端。1922 年 1 月
29 日他在日记中写道:
我喜欢正在爱恋的人。但我自己不能爱,我离得太远,我被驱逐了。
究竟为什么这样?主要原因在自己,还是在别人呢?似乎很难说清楚。在一
则笔记里,卡夫卡用了形象化的比喻,说了如下一段话:
我曾爱着一位姑娘,她也爱我。但我不得不离开她。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好象是她被一群武士包围在中央,他们矛头朝外。只要
我向她走近,我就去撞在矛尖上,被刺伤,而不得不退回,……我身边
也围着一圈武士,他们矛头向风,也就是向着我。假如向那姑娘挤过去,
我就会首先撞在我的武士的矛尖上,从这里我就迈不出脚去了。①
总之,在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在他便成了问题,一切都是“可望而不
可即”,这就是他的境遇,他的命运。
就象前面讲到卡夫卡的创作与职业的尖锐冲突时我们不能一味责怪他的
职业本身一样,这里我们也不能片面责怪他的家人和任何一位情人,一切都
应归因于卡夫卡与文学的缘份太深了,对它太酷爱、太痴情了。但是我们完
全有必要揭示和阐明卡夫卡所处的这种种矛盾关系及其紧张程度的事实,因
为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才能考察卡夫卡的个性的“独立性”形成的诸多
因素,从而才能明了他那种“失落感”和漂泊感的因由。
联邦德国研究卡夫卡的专家巩特尔·安德尔斯对卡夫卡有一段很好的评
价,他说:“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
太人(他最初确实是这样),他在犹太人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操德语的人,
他在前捷克人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波希米亚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
作为工伤事故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
① 卡夫卡:《1910—1923 年日记》353 页。
① 卡夫卡:《乡村婚事其他遗作》,法兰克福/迈因,1980 年版,183 页。
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但他也不是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作家。而就
作家来说,他也不是,因为他把精力耗费在家庭方面。可‘在自己的家庭里,
我比陌生的人还要陌生。’”②
“误入世界”的孤独体验
一个连自己的“身份”都得不到证明的精神漂泊者,他是不会用正常的
眼光来看世界的,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误入这个世界”的。①
这样的人必然会感到世界的冰凉和内心的孤独。在一篇日记里他自述
道:“从外部看我是硬的,可我的内心是冷的。”②比这更早,他在给一位名
叫海德维希·W 的女友的信中说:
我甚至没有你要求于我的那种对人的兴趣。
这位“被抛入世界”的孤独者,仿佛被置于一个“空荡荡”的空间,没有着
落。他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我被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与一切事物隔开,我没一次不碰到过它的边界。
在人世间感受不到人类共同生活所应有的温暖,这便使他想到了动物。也许
动物对人没有偏见和戒心?有一次,他对他的青年朋友雅诺施说:“动物比
起人来与我们更接近些……我们发现和动物相处更容易些。”当卡夫卡不得
不用动物来比较人的冷漠本质的时候,他的悲凉是乇骨的。正是因为这样,
他的那些作为他的内心世界真实外化的作品的主人公,才具有那术鲜明而动
人的特征:他们那被抛逐、被毁灭的命运。
他的最初两篇成名作《判决》和《变形记》的主人公首先以被逐者的孤
苦的形象与我们见面:前者盖奥尔格·本德曼仅仅因为对父亲的一个恶劣行
为(离间儿子与一位远方朋友的关系)当面斥责了一句,就被父亲“赐死”。
他对父亲这一无礼而残忍的“判决”没有抗议,也没有求饶,径直默默地跑
到外面的大桥上,纵身水中。后者格里高尔·萨姆沙因突然身患绝症(蜕变
为一只大甲虫),丢了饭碗,遂逐渐被家人和邻人厌弃,无情而默默地被逐
出了人的世界,过着虫豸的生活,很快在寂寞和孤独中悄然死去。此后的短
篇小说《司炉》(又名《消声匿迹的人》,后作为长篇小说《美国》的第一
章)的主人公卡尔·罗斯曼只因年少无知,被一中年女仆引诱发生了关系,
却被父母无情放逐他乡——美国,在漂泊的路上,这个品性憨直的“英俊少
年”不乏奇遇和艳遇,更受尽种种欺骗和利用,他象个皮球似的被人抛来抛
去。家人不怜惜他,社会也不保护他。
晚年的短篇名作《乡村医生》比较深奥。但表现人的孤独感仍是一条清
晰可辨的主线。医生听到求诊的门铃,马上套马冒雪去十里外的村子去抢救
病人,不料他自己的马冻死了,他要女仆去借邻家的马。想不到猪圈里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