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致志。这种专心致志有时因与别人交谈而受到干扰……甚至会由于向朋友
作出说明而受到损害。”①显而易见,两种倾向争夺的结果,“优势”越来越
倾向孤独这一面。因为卡夫卡把写作看作维护他的“精神生命”的需要,对
于他,孤独是不可或缺的手段。他说:“自从我能记事以来,一种维护我精
神生命的深刻焦虑,便使我对其他一切事情都冷漠淡泊”。因为“越处于孤
寂的环境之中,我越觉得满足。”②卡夫卡要求孤寂到什么程度以及为什么需
要这样的孤寂,在他给未婚妻菲莉斯的一封信里讲得十分明白而具体:
有一次你信中写道,我写作的时候,你要坐在我身边。想想吧,这
样我是不能写作的(不这样我也写不了很多),但这样我根本就不能写
作。写作就意味着敞开自己,敞开得不能再敞开;彻底的心胸袒露和让
人觉得失去了一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我常想,一张写字台,一盏
灯,住在一间长长的、关严的地窖的最里面的房间里,这当是我最好的
生活方式了。人家给我送饭来,总是在最外边的门后放下,离我的房间
远远的。穿着衬衫走过去拿吃的,通过地窖穹形通道——这大概是我唯
一的散步了。而后我就回到原来的地方,慢慢地一边吃,一边想,接着
又马上开始工作,我会怎样进行尝试啊!我会把什么样深处的东西都写
出来!不会感到紧张!因为极度的精神集中是不知道紧张的。可是,我
也许搞不了多久,一开始,也许甚至就在这样的状况下不可避免地成不
了功而大大地发起疯来。”不要以为,这样的苦行主义卡夫卡不过说说
而已,不可能真的实行。同年八月的一则日记证明,为了创作,他确实过起
了这样的“苦行僧”生活:
现在,我在自己的家庭里,在那些最亲近、最充满爱抚的人们中间,
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到二十句
话;和我的父亲,除了几句空洞的大话,几乎就说不出别的;和我那两
① M 勃罗德:《卡夫卡传》德文版 95—96 页。
② 卡夫卜:1911 年 3 月 28 日日记。
① 卡夫卡:1913 年 1 月 14—15 日致菲莉斯信。
位已婚的妹妹与妹夫除了生气根本就没有话可说。原因很简单,我跟他
们没有最细小的事情可谈。一切跟文学无关的事情,都使我无聊,使我
痛恨,因为它们干扰我,或者说阻碍我,哪怕这只是假设的。在此以前
一个月,他的日记中有一段也写着类似的内容,只是点出了理由:
凡是与文学无关的一切都使我痛恨;与人谈话(哪怕是有关文学的
谈话)都使我无聊,会客使我无聊,我的亲戚们的痛苦与欢乐使我极端
无聊。谈话夺走了我所思考的一切:重要性、严肃性、真实性。至此已
经可以看出,卡夫卡要求的孤寂是绝对的,无条件的。然而这个要求本身是
多么严酷啊,它要求你随时准备摈除生活中一切意外的诱惑和习俗的欲念,
尤其需要摧毁私生活领域的欲念。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力!现在我们可以
来考察他的婚姻之谜的奥秘和他的内心波澜了。
② 卡夫卡:1913 年 8 月 21 日日记。
③ 卡夫卡:1913 年 7 月 21 日日记。
婚姻之谜
世界知名作家中,经历曲折者不少,但很少象卡夫卡那样,一生中那么
平淡又那么富于传奇色彩。传奇之一是他的婚姻故事:一生中与两位姑娘先
后三次订婚、三次解约。他的第一个恋人是菲莉斯·鲍威尔,1912 年在柏林
认识,1914 年 5 月底订婚,同年 7 月解约;1917 年与菲莉斯第二次订婚,同
年 12 月又告吹;1919 年卡夫卡又与另一个名叫尤丽叶·沃里切克的小姐订
婚,1920 年夏又退婚。如果说第三次不成功多少与父亲的反对有关;和菲莉
斯的第二次解约与他的健康状况(患肺结核)有关,但第一次解约是没有明
显的外在因素的。而从两人初次相识到第一次订婚的将近两年内,彼此确实
是相爱着的,不然,那厚厚的一本《卡夫卡致菲莉斯的信》怎么会产生呢?
这本将近八百页的情书,凝结着作者青春年代思想情感的结晶,极端珍惜时
间的卡夫卡不惜笔墨来抒发他对爱情的追求,对婚姻的想望;倾泻他对一位
青年女性的热烈的恋情,而且也是他首先一而再地向对方提出求婚的。两人
也一起外出旅游过。他甚至已经租好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准备结婚之需。
然而就在卡夫卡对婚姻满怀憧憬的时候,他也没有被未来的小家庭幸福完全
陶醉过。仿佛在他的爱情奏鸣曲中不时闯进“命运”的不谐和音响。那是创
作与职业的争斗!这场他无力战胜的争斗,时时发出呼唤,要他放弃情爱的
享受与生儿育女的家庭生活,用八小时以外的全副精力来供给创作,否则写
作的“幸福”就有被窒息的危险。例如,1913 年 6 月卡夫卡第一次向菲莉斯
求婚。而一个月后,即 1913 年 7 月,他在日记里记下了如下的生活守则:
第六,特别是在以前,我在妹妹们面前与我在其他人面前往往显得
判若两人。只有在我写作的时候,我才突然觉得无畏,身心袒露、有力
量、令人惊讶。如果我有妻子,通过她的中介在一切人面前都能如此,
那该多好啊!但是这样岂不是牺牲了我的写作了吗?这就是不行,这就
是不行!
第七,除非也许有朝一日我能真的放弃我的岗位,不然结婚将是永
远不可能的。象卡夫卡这样的思想丰富而又感情充沛的人,追求对异性
的爱无疑出于他的本性。而从这种爱中他显然也得到了温暖和幸福。然而这
爱显然抵偿不了由于影响创作而产生的痛苦。于是爱情被推到了第二位。
我当时不能结婚,我身上的一切都对此起来反叛,我一直来多么热
烈地爱着菲(指菲莉斯——笔者)。主要是出于我的作家工作的考虑,
是它挡住了我,因为我相信婚姻对这一工作是有危害的。我何尝不想结
婚;但单身生活已在我现在生活的内部把它毁灭了。我已经一年之久没
有写任何东西了,往下我也写不了什么。我的头脑里只有这一个我加以
保留的、折磨着我的想法,此外没有别的想法。①
爱情、婚姻与文学创作在卡夫卡身上所发生的这种矛盾,难道仅仅是他
与菲莉斯这个具体的女子引起的吗?不是的。这个矛盾对卡夫卡已经普遍化
① 卡夫卡:1913 年 7 月 21 日日记。
① 卡夫卡:1914 年 3 月日日记。
了,也就是跟任何女子的结合对于他的创作都是致命的“陷阱”。他说:
女人是陷阱,埋伏在四周等男子入彀,从而把他们拖进纯粹的有限
之中。这里似乎让人听到歌德《浮士德》中的音响。浮士德看见民间少
女格泪卿,喜欢异常,遂与之睡了一夜,第二天就不得不离开她了。为什么
呢?歌德认为,家庭的婚姻生活与个人事业上的追求是相矛盾的。但一个人
如果与异性毫无肉体接触,则他的精神发展就不会健全。所以他安排了他的
主人公体验这么一夜的儿女情(不料这一损人利己的举动却给格泪卿全家带
来悲惨的后果)。卡夫卡这里所写的并在行动中加以切实贯彻的与歌德的观
点是基本契合的。
晚年,卡夫卡把他对婚姻问题的看法进一步理论化,表述了他更高的立
足点。下面是他跟青年朋友雅诺施的一段谈话:
一个人藏匿到自己的所谓私生活里去,是因为他缺乏把握世界的力
量。他逃离奇迹般的世界,投入自己有限的自我之中,这是退却。
“有限”的家庭生活对事业追求的束缚与妨碍,认识这一点,对于一般
人是并不困难的。但要彻底解决这一矛盾,即断然放弃一头,成全另一头,
尤其是摆脱“有限”而成全事业,这是为一般人所难能做到的。然而,卡夫
卡做到了这一点。不消说,他经历了多少个年月的(至少有八年吧)痛苦的
思想斗争和感情冲突,才让事业——文学创作取得了胜利。他自己甚至用这
样怵目惊心的词句来描写他的痛苦:
我自己被撕裂了…世界(菲莉斯是它的代表)和我陷入了一种无法
解决的冲突,正在撕裂我的身体
正是因为他的感情受到了长期的折磨,他对异性的欲望受到了残酷的压抑,
所以,1920 年,当他成婚的念头最后破灭,他天性中那深藏着的对异性的热
烈的感情,不顾一切地冲开了理智的闸门,向一个有夫之妇——密伦娜倾泻。
这看起来似乎反常,其实,不过是他身上长期被压抑的恋情的“反叛”和宣
泄罢了。
② 见奥登:《卡夫卡的天堂》,译文载《外国文艺》1980 年第 2 期,第 309 页。
①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
短寿其因
卡夫卡小时候是个“英俊少年”,他和他三个妹妹与他父母一样都有一
个结实而强壮的身体。但卡夫卡从小就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常常看得很晚,
以致影响睡眠和功课,当家长们不得不进行干涉时,却使这敏感的孩子感到
不胜悲伤。后来潜心于创作,睡眠时间少了,头痛、失眠纠缠着他,有时不
得不因此中断创作。而中断创作对他又是最痛苦的事情。所以有一天的日记
里他这样叹息道:“完全的停顿,无穷的折磨。”①这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
面,如上所述,他内心里还得充当一个全副武装的“斗士”,既要对付那个
他想摆脱而始终摆脱不了的职务给他造成的焦躁,又要忍受他不愿摆脱而不
得不摆脱的婚事对他的“撕裂”。于是,精力在创作和职务上的过度消耗,
精神在几重矛盾的折磨中过度损伤:卡夫卡那天生健康的身体垮下去了!1917
年 8 月 9 日,在他几个月内写出了一系列短篇名作之后,他终于被当时那至
命性的肺结核的病魔缠住:他咳血了!然而,这个中了缪斯的神矢再也不能
自拔的男子,却依然不听生命的“黄牌警告”,在同年的 10 月 21 日至 23
日他竟一连写出了三个短篇小说。患病后,他仍未辞去保险公司的职务,只
是断断续续告假疗养。这期间,他的创作旺盛力并没有随着生命的危机和生
命力的衰退而减弱,数量和质量都不减当年。这几年内,他不但继续写完长
篇小说《诉讼》(1918),写出了另一部长部《城堡》(1922),而且继续
写出了大量的短篇作品,如《普罗米修斯》(1918)、《一只狗的研究》(1922)、
《饥饿艺术家》(1922)和那封有名的长信《致父亲》(1919),以及大量
的具有文学价值的《致密伦娜书简》(1920——1921)等。与他的创作成反
比的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到 1922 年不得不办理退休手续。此后,直到 1924
年 6 月去世,卡夫卡除了写出《地洞》和另两个短篇外,就没有能写出更多
的东西了!他的生命终于放完了强光。这时候——1923 年 12 月,卡夫卡才
让一位名叫多拉·迪曼特的女性接近自己,以同居方式,让她陪伴自己离开
人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卡夫卡的全部作品都是他自觉地用一个男子的健
康和一切“生之欢乐”换来的。这一点他自己的日记写得很明白:
我没有学到半点有用的东西,与此有关,我却让自己的身体给毁了。
此事的背后可能掩盖着一种打算。我不想让一个有用而健康的人的生之
欢乐来左右我的方向。似乎疾病与绝望也丝毫改变不了我什么!①
① 卡夫卡:1915 年 2 月 7 日日记。
① 卡夫卡:1921 年 10 月 17 日日记。
毁稿奇念
卡夫卡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