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有力证明。然而,单单自传性还不能说明卡夫卡艺术的特色,他的艺术的
特色主要的还是表现在“虚”的一面,即它的奇特的幻想性或假定性。卡夫
卡在他的《笔记》中有关《诉讼》的谈论是很能说明这一问题的,他说:“我
们发现自身处于罪孽深重的状态中,这与实际罪行无关。《诉讼》那部小说
的线索,是我们对时间的观念使人们想象有‘最后的审判’这一天,其实审
① K 瓦根巴哈:《弗兰茨·卡夫卡画传》144 页,法兰克福,1980 年版。
① 见联邦德国《明镜》周刊 1982 年第 35 期。
判是遥遥无期的,只是永恒法庭中的一个总诉讼。”在同一本《笔记》中的
另一处,卡夫卡阐述了这一假定性情境的基本母题:“猎狗在广场上奔驰戏
耍,但野兔终究逃脱不了,不管它是否已远遁林中。”这一简短的譬喻极其
鲜明地、形象地揭示了现存人类社会弱肉强食的景象。在人压迫人的社会里,
被压迫的弱者(“野兔”)的毁灭,有的是由于压迫者(“猎狗”)的直接
摧残,有的是由于社会环境的压抑而遭受的精神磨难。而无论是直接摧残还
是精神磨难,在卡夫卡的观念里都等于在经受无休止的“审判”,最后都必
然导致毁灭。卡夫卡的所谓“罪孽深重”就是精神痛苦的别一种说法。从他
“无法忍受”的生活可以看出,《诉讼》主人公的经历也包含着作者自己的
某种体验,尤其在关于“自我法庭”的审判这一方面。卡夫卡的心理特征是
弱者的恐惧感。他在一则日记里曾写道,他有一种“对未来的恐惧。一种从
根本上说来使我自己感到可笑和羞耻的恐惧。”他的创作似乎都以他的这一
心理体验为半径,因而在他的内心投影的“对应世界”的圆周内展现的人物
画廊是一个弱者群。在某种程度上讲,他的作品可以冠上一个总题目:《野
兔的逃猎》,主人公都是些灵魂的逃犯。“猎狗”就是那个阴森威严的城堡、
那个看不见的法庭以及任何莫名的威胁。卡夫卡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名篇《地
洞》可以看作是作者这一创作主题的总结。主人公那样惶惶不可终日,成天
发疯似地“干着杞人忧天的傻事——挖筑地洞,写的是动物,但表现的是一
个被追逐得无处逃遁的被迫害狂的心理,极为生动细致。不过在表现内在情
感这一点上,写得最强烈因而最有代表性的要算一九二二年问世的《饥饿艺
术家》。
一个以饥饿为表演手段的艺人,在这种“艺术”成为时髦的时候,他红
极一时,但曾几何时,别的时髦起来,他的境况便一落千丈,不得不被一个
马戏团招聘。但他在那里获得的观众竟不如一个动物,最后在寂寞和凄凉中,
在“找不到适合自己口胃的食物”的情况下,悄然饿死在那只他借以“表演”
的铁笼子里。
这位艺术家有一种变态心理:按照合同,他的表演期(即断食期)为四
十天。但四十天期满时,他虽饿得“瘦骨嶙峋”,精疲力竭,他却不肯出笼,
因为他觉得他有“无限的表演能力”,应该让他的“艺术”“达到常人难以
理解的高峰”。他的要求当然得不到老板的批准。因此他在表演上总是得不
到满足,他对自己的艺术“从未满意过”。于是,这个执拗的艺人,怀着不
自由(即艺术上达不到满意的境界)毋宁死的意志,把表演的手段(饥饿)
变成抗议的手段(绝食),直至死亡。你看他简直是带着一种情欲在忍受折
磨。这个骨瘦如柴的主人公的图像也是一个象征,寓意是多重的,其中有一
层意思相当明显,即艺术上得不到满足的精神饥饿。卡夫卡为“还现实以真
实的、纯粹的”面貌,始终在寻找合适的表现手段。但显然觉得没有找到,
所以三部长篇都没有写完,他甚至要把全部作品付之一炬,说明他在艺术上
也觉得始终没有“找到适合自己口胃的食物”。他的这一种精神折磨和内心
执拗通过主人公跟老板的抗争,特别是通过他找不到合适的食物宁愿饿死的
态度,强烈地表达了出来。这里仿佛有一种克尔凯郭尔的音响:“人的思想
行为要在最激烈的程度上象个人。”饥饿艺术家这个艺术的探险者和殉难者
不正是作者的自况吗?
神秘性
卡夫卡的作品就像他的思想一样,总给人一种迷宫似的印象,它困扰着
你,你却不甘罢休,仿佛你一旦陷入象他的《地洞》所描写的那个由无数迷
津暗道构成的复杂防御工事之中出不来,却一心急着想出来一样。这大概就
是为什么人们谈论了半个多世纪,虽深知其中奥妙莫测,却仍然谈兴不减的
缘由吧。例如,以各别作品论,他那篇名声不小的早期小说《乡村婚事》是
什么意思?《十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猎人格拉胡斯》?……就各别细
节论,那不时冒出来阻止我们进入“假田园”的陌生景象,有些固然可以解
释,但有些却不好理解。如:《老光棍勃罗姆费尔德》的主人公,不堪忍受
那平淡、乏味而孤单的生活,一天突然眼前出现两个乒乓球,跳个不停,他
想抓,又抓不住。这两件东西好象是神明派来给他作伴的,但为什么给他派
两个球来而不是派一条懂得点“人情味”的狗或猫来?《乡村医生》的主人
公应诊要去邻村急救,他吩咐侍女去借匹坐骑,这时,却从猪圈里奔出两匹
高头大马。那么,这马代表什么?它们为什么从猪圈里冒出来?普罗米修斯
的故事本来是明了的,但卡夫卡把它改写成四种“版本”,直到他自己也感
到“不可思议”为止。还有他的许多譬喻性故事或多义性的象征性图像,也
充满了虚虚实实、若隐若现的神秘意味。无怪乎有人认为卡夫卡的世界是个
“神秘的世界”,“因为它把现实主义推向了极端”,从而令人“陷入某种
沉闷的奥秘之中”,以致连爱因斯坦初读他的作品也感到自己的“脑子还不
够复杂”。①
作品的神秘性,从纵向追溯,几乎在各个时代的文艺作品中都可找到它
的渊源,在那些属于所谓“圣经方式”(即非现实主义写作方法)的作品中
尤为常见。如果说,古代文艺作品中的神秘感乃是人们对某些自然现象与社
会现象有奥秘欲探悉而不能的反映,或者带着对这种奥秘的恐惧期待着神明
的解救,那么,卡夫卡作品中的神秘感则是由于他对现代人类社会那日甚一
日的“异化”现象感到惊讶、恐惧与徨惑,因而表达这种情绪当作他的审美
解脱。所以他说:写作是“一只从黑暗中伸出的、向美探索的手”①,“是一
种奇特的、神秘莫测的……慰借”。②
但是,卡夫卡的“迷宫”并非绝对不能打开。德国左翼批评家 W.本雅明
向我们提供了一条走出他的迷宫的“弥诺塔洛斯”的线。本雅明指出:寻找
对卡夫卡作品的解释必须回到“深邃的暗室”,在那里可以发现,卡夫卡作
品的秘密在太古时代,它被赋予了现代特征,即史前的历史被作者的现代意
识所观照,并使之与犹太民族的历史神学相联系。本雅明指出:“对于卡夫
卡说来,他所生活的时代并不比原始时期更进步。他的长篇小说表现的是一
个沼泽世界,他笔下的人物还处于巴哈奥芬称之为乱伦的阶段。这个阶段被
遗忘了,并不表明它没有延续到现在。相反,它正是通过遗忘延伸到现代。
一个比一般的经验更为深邃的经验发现了它。”③卡夫卡最后的女伴多拉·迪
曼特回忆说:“卡夫卡的全部世界要求一种更古老的语言;他身上藏有远古
的意识、远古的事物、远古的恐怖。”①因此卡夫卡要求于文学的,是将它的
根插入到远古的时代。这可以说是打开卡夫卡神秘世界的钥匙。例如,用这
①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
② 卡夫卡:《1910—1923 年日记》563 页,德文版,纽约,1949—1950。
③ W。本雅明:《卡夫卡十年祭》,载《本雅明论卡夫卡》德文版,法兰克福/迈因。1981。
① 转引自《梦幻,恐怖——卡夫卡文学存在分析》33 页,德文版。
把“钥匙”去“开”《在流放地》这篇小说,就不难理解,作者想要展示的
是那仍然残留在现代人身上的最原始的情感。
文学创作对于卡夫卡既是研究社会矛盾的手段,又是自我表达的手段。
这一特点启发我们,他的作品的神秘性还来自作者自我深层意识的奥秘。卡
夫卡是个具有自审意识的人,他对自己的灵魂或者说深层意识的挖掘和探索
是无情的,以致他能发现在这个有罪的世界上自己也是被污染、因而也是有
罪的一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自己挖掘出来的潜意识都能一下子理解了。
如他说,他的短篇名作《判决》“是一个夜晚的魔影”,过了五个月,当他
修改这篇作品时,他才弄清它的意思。这看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但若用现代
科学眼光来观照,又是可以理解的。
现代科学技术的加速度发展及其巨大成就,揭开了自然界(包括人本身)
的无数奥秘,使人的视野从宏观扩展到宇观、“涨观”(钱学森语);从微
观深入到渺观。于是人们看到,人体自身,也象自然界一样,是个无法穷尽
的“内宇宙”,发现其中还有大片深层领域的大门仍然紧闭着。著名科学家
钱学森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人是最复杂的系统。研究来研究去,人对自己
最不了解,如气功是怎么回事?有没有特异功能?”②如往前追溯,则一个多
世纪以前尼采就已指出:人对人最不了解,好象有七七四十九层皮,剥了一
层还有一层。也是从这个时候起,首先在尼采那里作为创作主体的“我”开
始解体,分成多个“我”。在尼采看来,自己的自我对于外表的“我”是一
个陌生的世界。尼采以他特有的敏感,首先发现了由于“上帝死了”而引起
剧烈崩溃的社会现实在人的精神世界造成的分裂,产生了性格复杂或多重人
格的人。其他现代主义作家如叶芝等,也提出过“反自我”的命题,而弗洛
伊德更作了生理学和心理学上的论证。“我”的这种破裂,也是头脑里“支
离灭裂”(郭沫若语)的表现主义作家的基本经验。卡夫卡从小就开始接受
尼采的思想,他又涉足表现主义运动,加上他出身的民族、家庭、职业、周
围环境等多种压抑性影响,形成了他的性格的多重性。就是说他被分裂成许
多个“我”,每个“我”潜伏在意识深处,相遇时互相排斥,分离时各寓一
隅。这是他的作品神秘性的主观根源。
对文学艺术作品的神秘感的审美价值虽然褒贬不一,但总的说历来仍受
到肯定。新柏拉图派曾创立过“神秘的美学”。席勒在《论人的美育》书简
里评价更高,认为“美的现象的全部魅力存在于它的神秘之中”。随着科学
技术的迅速发展,神秘学越来越受到重视。这是因为人类越来越认识到,客
观世界的宏观和微观领域是无限的,而人对它们的认识总是处于相对状态,
因此在任何历史阶段都面临着广袤的黑暗领域。当你第一次隐隐约约地预感
到,而又尚未明确认识到客观或主观世界存在着某种东西时,你就会感到一
种神秘感或恐惧感。于是产生了想看个究竟的愿望。这过程便是美感的经验,
这几乎是人人都具有的审美经验,不过作家、艺术家一般更为敏感些。所以
在欧洲,自从象征主义兴起以后,艺术神秘意味的美学价值在理论上得到了
进一步的确认和探讨。例如英国美学家克利夫·贝尔在《艺术论》中就提倡
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意味”指的就是一种难于言传的人生感情。无独
有偶,奥地利音乐美学家汉斯立克也认为音乐的美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多
② 见《文艺研究》1986 年第 1 期。
种音乐的“艺术组合”①。诗人里尔克甚至认为“艺术乃是万物的一种朦胧的
意愿”。②关于艺术神秘感的审美本质和源泉,虽然许多人试图作出回答,尤
其是弗洛伊德,而迄今不能圆满实现,究其根由,正是因为它不好“言传”,
否则它就不神秘了。再说,人类揭开一个神秘领域,还会面临新的神秘领域。
当然,有的人把神秘当作美的唯一目标,远离外在与内在的现实,一味沉缅
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