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当作一条创作原则看待,他说:“写作意味着直至超越限度地敞开自己。”
④ 因此,卡夫卡经常处于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
我和别人谈话时所感到的而为别人所完全不能理解的困难是:我所
想的东西,或者说,我的头脑里所包含的东西,是绝对模糊不清的;当
这只是和我一个人有关的时候,我是完全处之泰然的,有时,甚至还有
某种自我陶醉情绪。可是人世间的谈话却需要强调,需要某种落脚点,
需要一长串思想的连贯性,也就是需要我办不到的事情。直到晚年,卡
夫卡在给勃罗德的一封信中,对上述那种“瞬间”的非理性直觉的“自我陶
醉情绪”,还作过一番津津乐道的描述:
写作乃是一种甜蜜的报偿。但是报偿什么呢?这一夜我象上了儿童
启蒙课似地明白了:是报偿替魔鬼效劳,报偿这种不惜屈尊与黑暗势力
为伍的行为,报偿这种给被缚精灵松绑以还其本性的举动,报偿这种很
成问题的与魔鬼的拥抱和一切在底下可能还正在发生,而如果你在上面
的光天化日之下写小说时对此还一无所知的事情。也许还有另一种写
作,但我只知道这一种:每逢夜深人静、恐惧袭来、使我不能入睡时,
我经历的就是这一种,而在这场合,那种魔鬼性质的东西我是看得十分
清楚的。那是沾沾自喜和享受欲在作崇,即在自己和别人形象的周围不
停地拨弄翻掘,并以之为乐,而且越搞名堂越繁多,于是就有了一整套
沾沾自喜的体系了。②这是一种创作的癫狂症,是所谓“瞬间直觉”的
产物。它被有些作家弄得神乎其神,其实不过是当生活积累、酿造到一定时
候,开始出“酒”的这一质的飞跃的瞬间,兴奋点高度凝聚的表现罢了,也
有叫灵感的。只是在卡夫卡那里,排除了理性的支配,表达一些心理扭曲的
感受而已。所以卡夫卡说:“创作是一只在黑暗中伸出的、向美探索的手”。
① 卡夫卡显然把这种“瞬间直觉”的“自我表现”强调得过分了些,从而使他
的某些作品蒙上了神秘、晦涩的色彩。对于这点,他自己在承认的同时,似
乎也感到不安:“写作是一种神奇的、神秘莫测的、也许是危险的、也许是
解脱性的慰藉。”②
梦幻作为一种表现手段无疑也是古已有之,但在先锋派运动中它得到大
力提倡,并赋予了新的理论内容,主要是弗洛伊德的学说。但对于卡夫卡,
其理论根源主要在尼采。尼采的美学名著《悲剧的诞生》中把希腊艺术的起
源分为酒神(狄奥涅索斯)和日神(阿波罗),这两大系统,前者代表音乐,
后者代表雕塑,而梦幻属于日神的范围,认为壮丽的神的形象是在梦中出现
在人们的灵魂面前的。著作中尼采引用了德国十六世纪诗人汉斯·萨克斯的
② 卡夫卡:1912 年 9 月 22 日写完《判决》后日记。
③ 卡夫卡:1917 年致勃罗德信。
④ 卡夫卡:1913 年 1 月 14 日——15 日致菲莉斯信。
① 卡夫卡:1915 年 1 月 20 日和女友菲莉斯的谈话。
①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
② 卡夫卡《1910—1923 年日记》563 页,法兰克福/迈因,1951 年版。
《名歌手》一诗中的诗句:
我的朋友,那的确正是诗人的任务,
记下他的梦并解释梦的意义
相信我,人的最深奥的幻想
是在梦中被显示给它的;
而一切诗歌的艺术,
都只是它们的解释。
不难看出,卡夫卡对梦的兴趣与尼采的看法是一脉相通的。
怪诞
在文艺作品中,那种怪诞的结构和怪异的形象,在常人的眼里是不免要
皱眉的,但在许多艺术大师笔下,它们却成了令人啧啧称奇的东西。如中国
诗歌史上的“鬼才”李贺,他的最有名的诗作之一《李凭箜篌引》中就有“老
鱼跳波瘦蛟舞”的诗句,而这一句又是从“鸟舞鱼跃”(《列子·汤问》)
的典故变奏而来的。按常理,形态丰满、生命力旺盛为美,但这位年轻诗人
为什么偏偏要对正常的动物形态加以变形,使之成为“老”、“瘦”的干瘪
形象呢?无独有偶,也许能称为西方现代文学“鬼才”的卡夫卡,他的一篇
最动人心弦的短篇小说恰恰也是怪诞得出奇;一个正常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
只甲虫。整个故事情节就围绕这位甲虫主人公展开。这不同于《西游记》式
的神话,不同于一般的童话,也不同于尤奈斯库笔下人变犀牛的故事,因为
《犀牛》讲的是人变犀牛这一事件本身,而《变形记》描述的则是主人公变
形以后发生的日常事件,且这只甲虫的理智和心理还仍然维持着人的常态。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采用这一变形的手法呢?卡夫卡自己没有直接回答过这样
的问题。但他在其他场合表达的美学观点实际上已作了回答:“我们的艺术
是一种被真理弄得眼花缭乱的存在:那照在畏缩的怪脸上的光是真实的,别
的则无。”①因此他认为“没有什么比照片更使你迷惑的了”,“影片是铁制
的窗板”。①这几句话所表达的卡夫卡的审美观可以说是纲领性的:他不认为
原原本本地“摹写”客观世界外象的作品是真实的;只有通过“怪脸”即把
现实加以变形才能让人看到真实的本质。这一创作原则构成了卡夫卡作品的
一个重要的艺术特征:怪诞。这是卡夫卡用以构筑他的图像的手段。这一特
征不仅体现在作品的构思和人物的设计上,而且也表现在许多场景的状写
上:婚礼上的拥抱(K 和弗里达)在酒瓶堆上进行;一批妓女被带进酒店的
马厩(《城堡》);“庄严”无比的法庭设在连人都站不直的阁楼上(《诉
讼》);一只猴子被关在“站不直、也蹲不下的”笼子里(《为科学院作的
报告》);浴室里的莲蓬头比澡盆还大(《美国》)……这些客观物象和场
景无疑是对真实的畸形夸张和扭曲。但卡夫卡却不这么看。在布拉格第一届
立体派画展期间,卡夫卡的青年朋友雅诺施说:“毕加索是个有意的歪曲者。”
卡夫卡说:“我不这么认为。他只是记下了还没有渗入我们意识的真实而已。
① 卡夫卡:《箴言》
①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
艺术是一面镜子,它有时象表一样‘走得快’”,②就是说,我们观察事物的
目光被习俗的云翳蒙住了。诚然,上述怪诞形象,如果孤立起来看,是无法
与真实相联系的。但如果把这些东西串联起来,把卡夫卡的作品当作一个整
体来观察,他的笔下就出现了一幅幅歪歪斜斜、怪模怪样的“图像”,这里
到处是绊脚的、撞头的、碰手的、碍眼的……人就是在这样一个障碍重重的
境遇里,好比陷在“荆棘丛”(他的一篇速写)中而不能自拔、不能迈步一
样,那么作者对现实的否定以及他想要“传播”的东西就可以理解了。
卡夫卡想通过写作来了解和表达现实真相的愿望是十分强烈的。他曾在
信里跟他的友人说:“我被疯狂的时代鞭打以后,用一种对于我周围的人来
说是最残酷的方式进行写作,这对于我来说是地球上最主要的事情。”因此,
即使“上帝不要我写,我也必须写。”①
这是学生时代写的信。从他后来所写的各种东西看,他的心灵曾受到他
父亲的家长制统治的严重伤害;他对奥匈帝国的家长式的封建专制极为不
潢。但这个内心执拗的青年行动上却是个懦弱者,他始终拿不出跟家庭、跟
社会决裂的勇气,甚至连一封抗议父亲的信都不敢直接交过去。于是他那不
甘屈服的叛逆的情绪被冰封在他孤独的“心海”。他唯一的出路就只有通过
写作向“疯狂的时代”还击。因此他需要寻求一种有力的艺术手段,一把“心
海中的破冰斧”。他的这个意向也是跟上述那位友人说的:
“我们所需要的书,必须能使我们读到时如同经历一场极大的不
幸;使我们感到比自己死了最心爱的人还痛苦;使我们如身临自杀边缘、
感到因迷失在远离人烟的森林中而彷徨——一本书应该是我们冰冻的心
海中的破冰斧。”
“一本书,如果我们读了没有感到额头上被击一猛掌,那我们读它
干什么?”②卡夫卡的这两段话精辟而鲜明地阐明了他的美学观,而且
对他自己作品的艺术效果也是一个极好的概括,即:强烈,惊异。而怪诞,
即“心海中的破冰斧”则是实现这一艺术效果的有力手段。当然,怪诞这一
表现手法也不是卡夫卡的新发明,在古代,尤其是同时代的其他现代主义作
家那里屡见不鲜。它本身并不能保证上述艺术效果的取得,重要的是对怪诞
的内容——中心事件、情节、画面等要有别出心裁的构思。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变形记》了。
小说写的是一次惊人事件(用戏剧美学的语言说:偶然事件)。
一个人可能遭遇到的偶然事件无非是暴病、创伤、逮捕……总之不可能
是变形。但我们的主人公萨姆沙却变了形——变成了甲虫。
一个人遭适病变或倒楣,按正常的情理应该受到社会特别是家庭更多的
关心和照顾。但在人剥削人的社会里,维系人与人之间(包括家庭成员之间)
“正常”关系的纽带是利益,说到底是金钱,一旦这根纽带断了,则朋友之
间甚至伦常之间那种友好、和睦、亲密的关系很快也就松开,逐渐疏远、冷
淡以至见死不救。所以卡夫卡是不承认那通常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是真实
的,因为这真实被金钱的魔影掩盖住了。在文艺作品中,如何把现实的这一
层掩盖物揭去呢?作者似乎也懂得“经济效果”的法则,采用了剪断经济纽
② 雅诺赫:《卡夫卡谈话录》。
① 卡夫卡:《致奥斯卡·波拉克的信》,载《卡夫卡书信集》27 页,法兰克福版。
带的办法。剪的方式,就是人的变形,使他失去劳动能力,从而导致与家庭
经济关系的中断,这一中断意味着主人公与他的家庭的伦常关系乃至社会关
系(与公司、与街坊)的正常运转的中断,并开始逆转,金钱的魔力显示作
用,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冷酷的真相再也掩盖不住了。也许有人会问:“既
然如此,让主人公患一种不治之症,让他瘫痪、残废——只要是失去劳动能
力,不是照样能达到目的吗?不错,揭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金钱关系的主题,
在近代文学中,特别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中是不乏其例的,也采用过病患的
手段。但这类现实主义的“实写法”不能造成距离感或陌生感,它不能立刻
把读者带进想象的领域,带进陌生的环境,因而未必能收到象《变形记》那
样强烈的艺术效果。因为人们面对一个“病人”,一般很难断然撕去那温情
脉脉的面纱,无保留地露出他的真实感情,至少你不可能用烂苹果掷儿子,
用脚踩他(父亲),不可能几天“忘”了给他送饭(妹妹)。现在面对的是
一只甲虫,一个不再能用言语、用表情来表达他的情感的“昆虫”,你就无
须用任何虚假的姿态来掩盖内心的厌恶了。这就使主人公彻底地从“人”的
世界分离出来,成了一个与任何动物没有本质差别的“非人”。于是人与人
之间的冷漠关系就鲜明、强烈地揭示了出来。这种关系就是剥削制度造成的、
无法遏止的人与人之间的“异化”。这种“异化”是普遍存在的,以致人们
习以为常,无以觉察了。现在卡夫卡突然一声响鞭,以一个惊人事件把日常
的存在加以震动,使人们的想象飞入一种魔幻圈,然后他以日常的语气、平
静的笔调,“听我慢慢道来”….讲完了,魔幻圈无形消失,原来这是我们周
围的平常事情,只是未引起注意而已。费歇尔对卡夫卡的这种表现手法作过
很好的描写:
〔卡夫卡〕通过一种用以表现主观的客观事物,通过一种给惊人事
件以日常外观的语言,使不平静的事情还要不平静,使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