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摇了摇头。
“那你和朕在一起,什么时候想成仙?”武帝循循善诱。
东方朔再次摇了摇头:“臣不敢说。”
武帝有点急了:“东方朔啊,东方朔,你和朕在一起,就咱两个人,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还要朕叫你一声兄长,你才说么?“
东方朔还是摇摇头:“皇上,既然这样,臣可要说啦。”
“你直管说,朕决不生气。”到了这个时候,武帝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
东方朔并没开玩笑。他认认真真地、一板一眼地说:“皇上,臣和您在一起,觉得你很圣明时,臣便不想成仙;觉得您不圣明时,臣却想成仙。”
武帝惊讶起来:“此话怎讲?”
东方朔肆无忌惮地:“比如说,皇上,您听信主父偃和张汤的话,大开杀戒而臣又劝阻无效时,臣便想远离人世,成仙而去;您在朔方城要调集天下百万大军,去梳理那茫茫草原时,臣一心只想去逃离人寰,成仙而去;当您把千万金帛铺撒在泰山的道上,而齐鲁百姓嗷嗷待哺时,如果您不听臣的劝阻,臣也就会想到成仙。即便成仙不成,被您给杀死了,臣也会以为是成仙啦!”
武帝大为震惊,先是瞠目结舌,然后带有几分恼火地说:“照你这么说,你要成仙的时候,都是朕不听你的话的时候,都是你认为朕不关心民生的时候!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你以为朕是昏君,你要离开朕,成仙而去;就是成不了仙,你愿意死去,也不和朕在一起了?”
东方朔毫不害怕:“皇上,您说的也对也不对。”
武帝气更大了:“什么也对也不对?”
东方朔从容不迫:“如果您固执己见,不听劝阻,臣要离你而去,哪怕是死去也义无反顾,这是真的,对的;可您说臣把您当作昏君,这可不对。”
武帝却要争执:“有什么不对的?你不是把朕当作昏君,为什么要离开朕?”
东方朔双手一摊:“皇上,您是一代圣君,这已经成为定论。可是圣君也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过错,不然您还要成仙干吗?有过错也不见得就是昏君,只不过是一时昏了头。只要您身边还留着智臣,您便能被唤醒;人一清醒了就不会昏,就能改正过失。自从三十多年前您登上大位,臣就看着您大都清醒着,偶尔昏上一次,不久便会醒悟过来。皇上,怎么能说您是昏君呢?”
武帝听了这话,不仅气都没了,反而受其感动。“东方爱卿,你说得对,说得好,说得准!朕还要你说说,朕这几十年来,几分清醒几多昏?”
东方朔笑了一笑:“您过去是九分清醒一时昏。”
武帝也笑了起来:“那眼下呢?”
东方朔又笑了一笑:“岁数大了,难免多昏一点。眼下您是八分清醒两头昏。”
武帝仔细地捕捉着他话中的每一个字:“什么叫做两头昏?”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这个还要臣来提醒?两头昏就是时而上头昏,时而下头昏;上头昏了要求仙,不妨问问李少君;下头昏了进后宫,不妨想想李夫人!”
武帝不再笑了。他浑身颤抖了一下,然而却更为警觉起来。“东方爱卿,你不能离开朕!朕求求你,朕就是再昏,你也不能离开朕!朕早就向你保证,永远不会杀你;你也要向朕保证,你永远不说离开朕!朕身边离不开你这个智臣,你是智圣,离开了你,谁来提醒朕啊!”
东方朔双目直直地注视着皇上,认真地说:“皇上,臣比你大六岁,臣不是神仙,臣总要死去的。您的身边,从来都不乏智臣。有一个人,比臣还有睿智,他不像臣那样心太软,不像臣那样只记吃不记打,他比臣更为稳重,更为沉着……只要皇上您信任他,他对您会更忠心……”
武帝不禁脱口而出:“你说的是霍光?”
东方朔直面武帝,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十七章 二美同堂(之二)
又是一个下午。海边乌云密布,大风骤起。
武帝站在海边,迎着海风,任其吹动着衣裳其头发,任海浪拍打着脚下。
不一会儿,海浪没其膝盖。
霍子侯和上官桀再度跑过来,拼命将武帝拉开。武帝一甩胳膊,将二人双双甩倒在水中。
上官桀急忙叫霍子侯:“快去找霍光!去请东方大人!”
片刻,霍光领着东方朔跑了过来。
东方朔向众人示意,都往后退。他自己一个人走到武帝身边。
武帝看着遥远的海面,喃喃自语道:“苍天啊,我刘彻难道真与神仙无缘?”
东方朔大叫:“皇上!有缘无缘,不在一天两天!”
武帝既是回答,又是对着大海叫唤:“朕都等了二十天,没能见到什么仙人,仙山,却见到乌云密布,海浪四起,朕心不安哪!”
东方朔见海水已及其膝,便上前去拉武帝:“皇上!水里太冷,你会冻病的!皇上,您想想,皇后,太子,还有那么多的夫人,都在等你回长安哪!”
武帝大笑:“哈哈哈哈!东方朔!朕要是能成神仙,朕的三宫六院,还有朕的江山,朕都会像甩掉鞋子一样,统统地甩掉的!”
东方朔大叫:“可是皇上,这种天气,根本不是神仙来的征兆,您看那远处的乌云,是恶魔的坐骑!神仙的祥云只有晴天才有!皇上,听臣的话,快快上岸吧!有没有神仙,臣会帮您弄清楚的!”
武帝这才回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东方朔:“东方爱卿,你说,你会帮臣弄清楚神仙?”
东方朔只好先应允了他,于是点点头:“对!皇上,只要您上来,臣就帮您弄清!”
武帝很不情愿地拉着东方朔的手,走向岸边。
霍子侯等人急忙拿过盖的东西,把皇上裹了起来。
霍光则拿过衣物,包在东方朔的身上。
东方朔大为感动。
大海边上,武帝大帐。
帐分内外两层,帐外坐着东方朔、霍光、桑弘羊、上官桀、李广利,还有随行而来的胡太医和柳太医。
帐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武帝在两个美人儿的簇拥下,正在喝药。霍子侯一直跪在地上,等着拿武帝的药盅。
武帝看着霍子侯一眼,颇为感动,几口便将汤药喝完。边递药盅边问:“外边是哪些人?”
霍子侯忙说:“启奏皇上,东方大人、大行令等人都在帐外,有要事求见。”
武帝等着两名美女过来,帮他抹了抹嘴,然后坐了起来。两位侍女急忙过来,帮他穿上衣服。武帝急急地走出帐外。
众人急忙躬身相迎。东方朔问道:“皇上,好一些了?”
武帝挥了挥发麻的右臂,答道“好了,好多了!伤了一点风,有什么了不起?东方爱卿,出了什么事?”
东方朔向后退了一步,让霍光向前,给皇上禀报。
“皇上,丞相派人来报,我大汉出使西域乌孙大宛等国的使节,回到车师、楼兰境内,财物被他们的军队一抢而光,人也被他们打伤了好多!”
武帝微微皱眉:“这两个小毛贼,也太大胆了!卫大将军身体怎么样?”
霍光低沉地回答:“皇上,听说卫大将军病重了。”
武帝用右手打了一下右腿,然后坐下来。叹了口气说:“咳!要是朕的霍去病还在,他们岂敢如此嚣张?”
旁边的李广利看到此情此景,便向前一跪:“皇上,臣李广利曾随张大人出使西域,知道那车师和楼兰,不过是弹丸小国。臣如不是随着皇上远在东海,臣愿去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国!”
武帝哑然失笑:“哈哈!李广利,朕终于听到了你喘了一口粗气,成!没给你师傅丢脸!东方爱卿,就让你这个小徒弟去一趟?”
东方朔没说话,脸上却露出鄙夷之色。
李广利不管不顾地走到武帝面前:“皇上!臣李广利远在东海,还要给皇上宰猪杀牛,去梁父禅地哪。皇上,臣有两个结拜兄弟,都是有胆有识之人,臣向皇上保举,让他们带着两万兵马,保证能把那两个小国给荡平了!”
“噢?哪两个人?说出来,让朕听听!”武帝作出姑且听之的样子。
李广利绘声绘色地:“皇上!这两个人,本事都是十分了得。他们一个叫赵破奴,就是‘大破匈奴’的‘破奴’;还有一个叫车令,就是‘公车令’的车令!”
武帝乐了:“嗬嗬!听了这两个名字,朕就顺心!李广利,没想到你居然也有些胆识了,不仅知道大破匈奴,还知道朝中有公车令?”
李广利到是谦虚:“皇上,还不是皇上厚爱,让臣跟东方大人和太子他们学的?”说完还得意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武帝拍了一下还在发麻的右腿:“好!霍光,你替朕写一封信给丞相,说朕已封赵破奴为征西将军,车令为车师将军,给他们两万人马,如能给车师和楼兰一点颜色看看,朕就给他们封侯!”
霍光答应道:“臣遵旨。”
武帝接着转向东方朔说:“东方爱卿,朕来海边。已有月。看来朕想见神仙,神仙却不想见朕啊!朕要搬师回朝了,还要走梁父,再禅地神呢。”
东方朔看他面带倦容,不免起了几分同情:“皇上,您此次封禅,已在齐鲁广播恩泽。现在已是孟春,恐怕泰山和梁父早是一片碧绿。皇上如去禅告地神,臣陪着您去!”
武帝却摆了摆手:“不!东方爱卿,这回朕不要兴师动众,而是轻车简从,不惊动百姓。”
见他如此爱民,东方朔不禁有点激动:“皇上,您……”
武帝感慨地说:“朕这次来到海边,虽然没见到神仙,可朕的收获却是不小啊!东方爱卿,朕这次封禅,天下一百零三个王侯及郡国,只差一个汲黯没来。他是要给朕一点警觉,让朕不要忘了,天下还有不同的声音!好在东海郡离此不远,朕想请你前往东海,看看那个老马蜂,与他叙叙旧。顺便帮朕看看,他是在那儿磨钩子呢?还是老了,钩子都扛不起来了呢?”
东方朔觉得皇上又回到了清醒的状态,便很高兴地说:“臣遵旨。”
武帝确实有点累了,便挥了挥手:“都去准备吧,朕明天就动身,到梁父禅地!”
第十七章 二美同堂(之三)
汉代徐州剌史部辖有东海、彭城等郡,而东海郡首府便在如今山东郯城,那时又称郯县。
东海郡外,一个酒店。东方朔与京房二马停下,进店歇息。店家急忙前来招呼。
“客官,请问二位,是吃饭呢?还是住店呢?”
东方朔说:“一不吃饭,二不住店。”
店家很懂事:“那好,客官,俺就给您二位清茶一杯,歇歇脚吧。”说着便递上两杯清茶,自己又忙别的事了。
京房来出几个钱来:“来,小二,给钱。”
店家笑了起来。“大人,一看您就是外地人。在俺东海,喝茶从来是不要钱的。”
京房在点惊讶:“吃茶不要钱?那我再问路问事呢?”
“问路?问事?客官,你说吧,只要小的知道的,就直管问,小的分文不收!”
京房没有马上问路,却将房子里外打量了一番,然后对东方朔说:“东方大人,你看,他们这房子,连门都没有。”
东方朔点点头,问道:“小二啊,我先问你一事,你这房子,怎么连门都没有?”
店家笑道:“客官,俺这房子是三年前新盖的。五年之前,东海人盖房还要装门;可这几年,谁盖房子也不装门了,原来老房子的门,也都卸下来当案子用了!”
京房吃惊地问:“那你们夜里就不怕有贼?”
店家笑了起来:“什么?贼?客官,你在东海里里外外打听着,要是哪儿有贼,那儿的官员,还不一头撞到墙上,先撞死自己?”
东方朔觉得有趣,便问道:“那我问你,去年大旱,又有蝗灾,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店家兴奋地说:“你说去年的大旱啊!可邪火了!别的郡都惨透了,听说饿死了许多人!可俺这里,有郡丞徐伯,都尉严熊,早就带着百姓修了几百里的大渠,把沂水、术水、桐水、治水四条河流,全蓄了起来,涝的时候引水入湖,大旱的时候再回灌田,东海郡去年还是丰收的啊!”
京房追问:“可到后来蝗虫来了呢?”
“蝗虫?你是说蝗虫啊,去年这儿是来了蝗虫,黑鸦鸦的一片,连日头都挡住了。可咱们郡丞徐伯,还有都尉严熊两个人,好像早就知道了,他们在一块山野枯草里撒了许多秕子,把蝗虫都引了过去。那天夜里,正好刮大风,徐伯和严熊便带着众人,放了一把大火,把虫子烧得光光的,剩下来的,全被大风吹到海里去了!”
东方朔觉得这简直是难以置信,于是问道:“那我还要问你一个人,你知道么?”
“客官,您直管说,俺这儿一天到晚,来来往往,认识的人多得很,您说说看,只要是东海郡和郯城的,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