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龙榻边,把这事办了吧!
杜周放下竹简,拿过笔架子上的那只御用红色大毛笔,饱饱地蘸了许多朱红,然后端端正正地跪在武帝七宝榻前的一个几案之前,将那些简册打开。这些文案,还用看么?全是经过我杜周之手编纂过的,该深文的深文了,该周纳的周纳了,深文周纳四个字中的周字,原来还藏有深意呢!想到这儿,杜周拿过简册来,一个一个地打开,见到一个人的名字,便在上面打上一个勾勾。杜周心想,谁让你犯到了我的手里呢?谁让你们家中放那些木偶呢?谁让你们不看好自己的房子,不搞个巡逻队,不让你的仇家在那儿埋上了巫蛊呢?杀!杀!杀!杜周觉得自己拿的仿佛是如椽巨笔,像霍去病舞着宝剑一样,在人堆子里头刺啊,杀啊,好一阵子快意,好一阵子放松!
没过一会儿,杜周便把那一堆竹简批阅完毕了。看着地上乱放着的一堆简册,里面全是红色的勾勾。杜周笑了。他觉得自己也有些累了。在皇上的几案边上办公,原来也是很累的!难道还要我自己收拾整理这些简册么?不行!在廷尉府里,可是从来都不用我动手的!
杜周看了看周围,发现没人。他再向远处瞅一瞅,发现有个貌若天仙的宫女,站在帘幕之后向他看着。杜周心里倏地一惊。杜周是个极有理智的人,他决不会在皇宫里想入非非,然而刚才那个倩影使他想起了《诗经》中还是什么古书中的一句话:“秀色可餐”。杜周这时才觉得肚子很饿。杜周想着:“不,我不能在这儿用餐”。他想再看那位宫女一眼,然后走路。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那位宫女在向自己笑呢!杜周的魂儿被这一笑勾走了大半边,然而那小半边依然清醒着。“杜周,你是很理智的,你不会胡来,再看她一眼,只看她几眼!”
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身边那八位蜡烛头一样直直地戳在地上的士兵很是讨厌。他用从来没有过的温和语调对他们说:“你们就别在这儿站着了。皇上外出巡游,你们何不放松放松?”
靠他最近的是首席卫兵,肯定是个头儿,他答话时,嘴和身体都不动声色:“廷尉大人,我们的职责,就是站,不管皇上在不在这儿,我们都要站如松,坐如钟,躺下就像一颗葱!”
领头的这么一说,其它七位也像受到了刺激一样,马上齐声大叫起来:“站如松,坐如钟,躺下就像一颗葱!”把杜周吓了一大跳。
“哈哈哈哈!你们可真是霍光训练出来的好卫士。好样的!不过,今天本大人奉旨,在这儿替皇上办文,可这里没人帮忙。本大人就烦劳你们帮我把这些简册,送到大门外,交给廷尉府的那几个人,让他们快快去办,你们看,这样如何?”
领头的士兵却说:“大人,我们走动了,万一将来霍光大人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呃,有我杜周呢!出了事情,全包在我身上!你们就放松、大胆地走一回,要是将来霍光知道了,我就说,咱们说好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那八个士兵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于是便说:“大人,我们帮您送竹简,你就索性让我们在门口玩一会儿,行么?”
“行,行,最多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你们再不回来,我可就不管了!”杜周说道。
那八个士兵很是高兴,急忙过来,每人拿上几捆竹简,兴冲冲地便到外边撒欢儿去了。
杜周见到他们全都走了,便轻轻地走向那个让他心旌摇动的帘子边。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将那个宫女看得清楚一点。
没等他走到跟前,那位美丽的宫女自己娉娉婷婷地,迎着杜周走了过来,脸上堆满了奇怪的微笑。
杜周听说,皇宫中的女人,有时一辈子都得不到皇上的宠幸,她们都是幽怨的,饥渴的,见到男人便会情不自禁地扑上来。没想到眼前这位女人也是如此,难道她真是寂寞得如此难耐了么?杜周啊,你一定要做到有理、有节、有利,别主动碰她一下子,就是她扑上来,你也只能接受一下温存,然后就把她推开,还要大声喝斥着,“你快离开,快走开!要不然,皇上回来后,我就……”
杜周那么多离奇的念头还没有想完,便觉得有只美丽的手触到了自己的身体。一转眼,他觉得心头猛地一下,无比的寒冷和疼痛!他低头一看,那宫女手中的一把短刃,已经插进自己的胸中……
“你……你……”杜周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杜周,我让你死也死个明白,我就是那个与朱安世一道,要刺杀你的蒙面大侠!”那“宫女”说话了,原来她就是珠儿!
“你……你……你是皇上身边的人?”杜周终于说出了一句让他自己都吃惊的话来。
“你说得对,我是在皇上身边呆了好久。我正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呢,没想到,你送上门来了!”珠儿大笑起来。
杜周绝望了。但他还是憋了一口气,他用尽全力,发出了平生的最强音:“皇上!没想到杜周也落得跟张汤一样的下场!”说完,一头栽倒在地上。
第三十二章 世道黑与白(十六)
淮阳郡府,蝉噪如麻。
郡府后头,有一园林,花红柳绿,树影幢幢。
自从汲黯被皇上送到老家淮阳,淮阳郡便分外地安宁。原来的郡守在汲黯来到后不久便请求离任了,后来的郡守也都是不到任期便嚷嚷要走,明着说是有汲黯这老头在后花园中,忒难侍候;实际上谁都明白,只要这个老马蜂在此,谁也不敢在淮阳郡守的任上捞到一点好处。不用汲黯那老东西开口,府中的衙役们便会说:汲大人在此,谁敢昧良心办事!过了几年,突然又从长安来了个天煞星赵禹,这一下,天下和官员们就更不愿到淮阳来了,谁知道自己会犯在直刀子汲黯手中,还是会死在弯刀子赵禹手下?从此淮阳便没了太守,老丞相公孙贺最会抹稀泥,他让那个负责社会治安的高都尉高大力成了代理郡守,只要没人来接任,就由他负责一切。那个高都尉表面上直来直往,实际上却很精明,他在后花园中修了个大凉亭,里边终日不断地备有好茶和围棋,还在亭子上写下了“爱晚亭”三个大字。说来也怪,汲黯和赵禹在朝中本来是死对头,可到了这儿,年近八十的汲黯像个老爹,六十出头的赵禹似他儿子,两个人虽然有时也还要争上一争,可更多的时间是在一起下棋,有时下到一个关键的时候,两个人就停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话也不说,两人相对着哈哈大笑,笑得高大力专门派来侍侯他们的外号叫“棋篓子”的俊后生莫明其妙。
这一天早上下了些雨,下午天一放晴,汲黯就拄着拐杖,让风梳理着满头白发,奔向亭子来了。等了半天,不见赵禹的动静。汲黯也不生气,便拿过一黑一白两个棋子,让“棋篓子”去叫赵禹。过了好一会儿,赵禹狂笑着,步履蹒跚地提着一坛酒来了。
汲黯不容他开口,拿出自己惯用的白子,催着赵禹先走。没走几下子。汲黯便把棋放下了。他生气地说:“赵禹啊,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又喝了那么多的猫尿,看你这棋走的,臭得连‘棋篓子’都不想看!”
赵禹索性把棋一推,他不下了!他拿起酒坛子,往嘴里又倒了一大口,然后说道:“哈哈!汲大人,还下什么棋啊!别下啦!告诉您吧,我昨天晚上得到了长安的消息,杜周他——死啦!”
“什么?杜周死啦?皇上终于明白了?赐死啦?”汲黯伸过满头白发。汲黯知道,赵禹在长安还埋下了自己的许多亲信,他们一有重要消息,便会立即告知赵禹。
“不,不,不。”赵禹一边摇头,一边说。“不是皇上把他赐死的,这个真是个大遗憾!不过,杜周死得比张汤还惨,他是在宫中被人杀死的!是谁杀死了他,没人知道!哈哈哈哈!”
“在宫中被人杀死的?那还是皇上安排的吧?”汲黯好像觉得,皇上迟早会处死杜周。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那天皇上离开长安时,让杜周在宫中帮他处置几宗案子。没想到案子刚一批完,便被人用刀子刺死在宫中!皇上听说后,只说一句:‘把他埋了吧,这个鬼东西,哪儿不好死,非要死在朕的桂宫里?’然后皇上马上让暴胜之兼廷尉,一会儿就把杜周忘掉了,这个人便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禹边说边笑,又抱起酒坛子,猛喝了几口。
汲黯看到赵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便一把将他的酒坛子夺了过来。然而赵禹却“咕咚”一声,倒在地下。
汲黯招呼“棋篓子”,要他把赵禹扶起来。
“棋篓子”走过来,弯下腰正要伸手,突然他大叫起来:“汲大人,您看,他的嘴都青了!”
汲黯是个道家长者,一看便知赵禹在酒中加了剧毒之物,于是便用力地打了一下赵禹的脸,然后叫道:“赵禹,赵禹!老夫不是给你说好了,不许自戗么?你这是做什么啊?”
赵禹突然笑了。他觉得,自己盼望着汲黯的这一巴掌,已经盼得很久很久。如愿以偿的感觉真好。他奋力地睁开一只眼睛,却将嘴张得很大很大,他用尽全身力气,使自己的话连贯起来,他几乎是高兴地大叫着:“哈哈!我终于死在了杜周的后头,我赵禹还是有福气啊!”说着说着,他的双眼湿润了,他流着眼泪对汲黯说:“汲大人,小的早就该走了,我……活着只是为了要等着看杜周的下场!我要走了,我已在酒中放了孔雀胆,小的不能再侍候您老了……我要走了,我是自己心甘情愿走的……”
汲黯生气地说:“赵禹,老夫给你说过多少遍,活着就好。你到今天还不明白;你连自己的命,都不知道怜惜!棋篓子,快去叫高大人,想办法救他!”
“棋篓子”点点头,急忙跑了出去。
赵禹看了看汲黯,突然张了张口,大声地哭诉起来:“对不起,汲大人,我一直在瞒着您!您不知道哇,长安这几天死的人太多了,死了好几万人!老丞相和他一家全被杀了,公孙敖将军也死了,皇上还把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都赐死,把他的女婿卫伉,卫大将军的三个儿子,全被皇上给杀了!”
汲黯对准赵禹的脸上又是一个巴掌:“赵禹,你,你,你——胡说!”
谁知赵禹又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慢慢地说:“汲大人,您打得好,打得好。我来淮阳,就是想让您猛打一顿,狠揍一顿。我快死了……您终于……打了我……我赵禹……死而无憾了……汲大人……赵禹……说的……全是……实话……公孙贺……斩杀了……卫伉……全家……斩杀……”说道这儿,赵禹再也没有力气了,脑袋一歪,便没了气息。
汲黯一点也没有震惊的样子,他知道赵禹说的是真话,他慢慢把赵禹往地上一放,低着头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惨笑。“哈…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会有这一天的!刘彻啊刘彻,你真是千古一帝,后无来者啊!”说完之后,他拿过刚才从赵禹怀中夺下的酒罐子,一仰起脖子,把酒喝得一干二净……
几天之后,东方朔才骑着他的小毛驴到了淮阳。他见到了面目安祥的汲黯,汲黯服了毒酒之后,不像赵禹那样面黑唇青,而是容如重枣。衬着他那一头白发,汲黯鹤发童颜,如同活着。
人们都说东方朔已旨神仙。因为他一连三天,既没有哭,也没有笑;既没有吃,也没有喝。他和淮阳的高都尉一起,把汲黯和赵禹双双掩埋在淮河对岸的八公山下。两个人的墓都不大,都是用石头砌成的;不同的是汲黯的墓用白色的花岗石砌成,而赵禹的墓则浑然黑色。两个圆圆的墓,像两个大大的围棋子儿,静静地躺在山河之间。
东方朔骑着毛驴来了,又走了。据说他后来在这种声音的伴随下,写出了一部皇家图书馆不愿收藏、皇家御用文人都嗤之以鼻的《灵棋经》。这些下文再表。东方朔走过之后,淮阳的人们便奔走相告说:只要你到淮阳的八公山边静静地听,便能听到淮河水流声中,不时传来围棋落子的“嗒、嗒”声响。从那以后,历朝历代许多官员都到那里视察过,只要到那儿去过的人,脑子里便有了永远洗不掉的黑白子儿落地时的情景和声音。于是人们又传说:凡是还有点良心的官,从此都会变得好一点;而那些不能变好的贪官,一个一个都得了不治之症。当然,人们到了二十世纪才知道,那种病,叫癌。
大约四百年后,晋武帝觉得这个地方老没人来做官,也不是个事儿,于是搜遍三坟五典,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这里曾被楚王叫做寿春——于是他下诏把淮阳改为寿阳,把都市从淮河之北搬到淮河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