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世“嚯”站了起来:“姑娘,我敢对你发誓,用我朱安世的脑袋对你发誓,我说的话,没有半句编的!”
珠儿还要说话,突然院子的门被人打开了。门外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是羊屎蛋儿;另一位手提饭篮子的女孩是羊屎蛋儿的女朋友,正是被张安世欺辱过的朱环儿!
又是仇人相见。这回朱安世没有眼红,他看了珠儿一眼,脸上露出罕见的愧色。
羊屎蛋儿却叫了起来:“姑姑!你怎么和张安世这个恶魔在一起?”说着,他抄起手中的锁和链子,向张安世打了过来!
张安世本能地将胳膊一抬,羊屎蛋儿便滚到了地下。
朱环儿急忙将篮子放下,扑到羊屎蛋儿身上叫了起来:“羊屎蛋儿,羊屎蛋儿!”
珠儿看到这儿,便对朱安世冷笑道:“朱安世,你要是还有点人味儿,你就跪在灵堂前,一动也不要动,当着你爹的面,我娘的面,还有两位大侠的面,让这两个孩子教训教训你身上那个混蛋张安世!”
朱安世听到这话,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果真“扑通”一声,跪倒在几个灵位面前,说了声:“爹!师傅师母!要是他们能把张安世给打好,我就由着他们打,打死了也没有怨言!”
羊屎蛋儿爬了起来,拿着锁和链子便向朱安世冲去。
珠儿却将他一把拉住,将他手中的锁和链子夺了下来。“既然是他让你打,你就别用链子!”
羊屎蛋儿怒气冲冲地走了过去,将两只手磨擦了好几次,对准眼前这个谁也不敢惹的混世魔王张安世,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
朱安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纹丝不动地跪着;可是羊屎蛋儿却跳到一边,手摸着巴掌叫了起来:“哎哟!疼死我啦!哎哟——!姑姑,他这张脸,怎么硬得像牛皮垫子?!”
珠儿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她把不停地搓着手的羊屎蛋儿拉到一边,然后一把拽过朱环儿,走到张安世面前。
“张安世,既然你要认错,就别把脸绷得这么紧。我要你笑起来!”珠儿知道,一旦他笑着,他的内功就发不到脸上,他的脸就不会再像牛皮垫子那么硬。
张安世看着两个女孩,居然乖乖地笑了起来,笑得脸上阳光灿烂。
朱环儿抄起那双终日帮着老爹朱大锤打铁的劳动人民的手,狠狠地打了张安世几个耳光。
张安世始终微笑着。其实,能被他喜欢的女人打上几个耳光,正是他的心愿。所以他的脸上,依旧阳光灿烂。
第三十一章 京都大侠(之二)
丞相府中,日光惨淡。
腰如弯弓的老丞相公孙贺,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坐在自己家的正厅里头,等着弟弟公孙敖的到来。昨天晚上,差不多是深夜时分了,公孙敬声手下的公孙平和公孙成急忙跑来报告说:他们的太仆老爷被廷尉府来的人抓走了。公孙贺听了,心头一惊,然而他马上又平静了下来。他知道,压在自己心头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被人给撩开了。他那颗已被压得变了型的心,快要解脱了。公孙贺自己也深感奇怪,七十三、四岁的人了,腰都弯成虾米了,怎么还不死呢?活着给皇上当奴才,给自己的儿子当牛当马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儿,他觉得卫青是那样值得羡慕,他才五十出头,就与世辞了,弄得皇上心如刀割,长安子民如丧考妣,死后墓如庐山一样高高耸立,那是何等地圆满啊!自己活着,简直是一种罪过!再看看身边一直在哭哭啼啼的卫少儿,公孙贺不禁生起气来。“都是你给惯出来的!要是听我的话,让那个孽种从小就学点武功,说不定他还能死在沙场,为国立功,为我公孙家的门楣增光呢!”
已是六十五、六岁的卫少儿,此时除了哭泣,还能再说什么呢?“大人,你就看在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的份上,看在死了几十年的霍去病的份上,救救敬声吧!”说完,她趴在地上,给公孙贺跪了下来。
公孙贺看到这个光景,不禁老泪纵横。是的,如今看来,卫家之后也太惨了!唯一称得上顶天立地英雄的霍去病,那么早就死了!正因为霍去病死得太惨烈,卫青的几个孩子和自己家的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从小都没再让舞枪弄棒,可如今,他们却自己学会了弄私舞敝!公孙贺不忍心让老妻跪着,便把她拉了起来。“老妻啊!都怪我们死得太晚,如果我们死得早一些,看不见了,也就不受今天这个罪了!”说完夫妇两个抱头痛哭。
公孙敖在公孙能的引导下,急匆匆地来到丞相府中。见到哥嫂这副模样,公孙敖还能说什么呢?“兄长,别再伤心落泪了,得想个法子,救救敬声才对啊!”
“兄弟,我何尝没想办法呢?”公孙贺抬起头来:“敬声官为太仆,位在九卿,没有皇上的诏命,杜周、减宣他们怎么敢捉拿?皇上要是没有抓住他的把柄,又怎么会断然下令将敬声打进死牢?这个孽种,他自作自受啊!”公孙贺长叹一声,又坐了回去。
公孙敖想了想,然后沉痛地说:“兄长,就算敬声已经无可救药,可咱们还得自救啊。兄长,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救公孙敬声,孙家的名声扫地是小事,可接下来就会把阳石公主给牵连出来,还会把诸邑公主,把卫伉他们全卷进去,那样会危及皇后,危及太子,危及汉室江山啊!”
听到公孙敖这一席话,公孙贺觉得自己的肩上责任大了起来,那种等死的心情被猛然激醒:是啊!如果这么牵连下去,要么是皇后出来求情,要么是太子出来向皇上求情,可是,万一皇上震怒,不给他们面子,事情就无法收拾,我公孙家的罪名可就闹大了?
“这……那你说说看,我能做些什么呢?就算我去找皇上,请求皇上免我的职,也没有用处啊!我找不到给皇上下的台阶,皇上还会追查下去的!”公孙贺一筹莫展地说。
公孙能也站了起来,在厅堂里踱起了步子。过了好半天,公孙敖突然说道:“兄长,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路可以试试”。
“什么路子?你说说看!”公孙贺露出期待的眼神。
“眼下皇上最恨的人,除了公孙敬声外,还有一个朱安世。听说朱安世前几天把廷尉府的范昆也给杀了,皇上震怒,杜周他们也在疑神疑鬼。如果我们能把朱安世给抓到,说不定皇上就能让您将功补过,赎回敬声;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就能平息下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我们到哪儿能捉到朱安世呢?”公孙贺又是眉头紧蹙。
“兄长,到这个时候,我们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据小弟所知,那个京都大侠朱安世,根本不是什么绿林中的好汉,他就是被张汤收作义子,在长安无恶不作的张安世!”公孙敖将心底的秘密,一下子全端了出来。
“张安世?”不仅公孙贺瞪大眼睛,就连站台票一旁的公孙平、公孙成和公孙能三个,也都吃惊起来。
“对,就是那个张安世。他本来是张汤的死敌,可是不知道张汤有什么能耐,竟让他做了自己的干儿子。杜周也好象也心知肚明,不然的话,他怎么可能白天为非作歹,晚上又以大侠的名义,在长安为所欲为呢?这件事,霍光和赵禹也知道,可他们两个,一个紧闭着嘴,另一个早就溜了!东方兄长在这事上也是遮遮掩掩的,让人不解。这个张安世有些来头,可能是籍少翁的儿子,郭大侠的徒弟。如今,为了救我们的敬声,对不起,只能把这个朱安世拿出来抵挡了!”公孙敖一边说,一面泛出铁青的面色。
听完这席话,公孙贺知道,这是公孙敖平生所出的最大的主意,一个并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主意。可他是为了救自己的侄子啊!想到这儿,公孙贺感激地看了弟弟一眼,然后问:“那依你说,怎样才能抓到他?”
“哈哈!堂堂公孙家族,从丞相到太仆,从太守到将军,还有我这个因【木于】侯,要是连一个朱安世都捉不到,那也太让天下人耻笑了!”公孙敖叫道。
公孙平、公孙能和公孙成三个马上跪倒在地,一齐请命:“老爷!我等愿意以死报效丞相,无愧于公孙姓氏!”
“还有我的儿子公孙助!包括我公孙敖在内,谁都不会惜力。兄长,别犹豫了,只有这一条路子啦!”公孙敖请求似地说。
公孙贺看了公孙敖和众人一眼,然后狠了狠心说:“那好。你们都听公孙敖的,谁也不许乱来,我这就动身,去求皇上!”
第三十一章 京都大侠(之三)
太史令家,一片沉寂。
自从司马迁受刑归来之后。虹云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她觉得自己的爹爹像一个大病初愈的小弟弟一样,需要更多的呵护,于是她就把自己当他的姐姐,尽力给他一些生活上的和精神上的关怀。而清娱则变得更多,她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就像自己远在姑苏的母亲一样,要和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伴一道相濡以沫,共同承担着生活的烦难。当然,她们也有高兴的时候,当老仆人乐呵呵地从东市上买回一大堆空白的竹简来的时候,她们便把司马迁从书房里拉出来,看看竹简的成色,让他指挥她们,如何把竹简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再如何在用细砂石把竹简的表面磨平。
司马迁渐渐恢复了,他依然还是全家的生活中心,然而他也感到自己变成了大家关怀的对象。朋友们来看自己,总是那些只能会意,不再言传的关照,那些车轱辘一般转来转去的话;而在家中,女儿和清娱心态上的变化,也让他心中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他必须要适应这种新的生活角色。这时,有一个人救了他,那就是在他家中已经呆了三十多年,终日默不吭声的仆人老彭展。他突然间地变得活泼起来,说起笑话来一串一串儿的,每次从东市上买东西回来,都要在家中讲上一大串新鲜事儿。在他的带动下,司马迁有了笑容,心情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他不再让清娱总是帮着自己磨墨,他把磨墨的事情交给了老仆人彭展,让他一边磨着,一边和自己说一些好玩的好笑的事情;而让清娱跟着虹云去认字——司马迁说,家中那么多的竹简,我一个人怎么能看得完呢?清娱,你要学着多认一些字,虽说不要你帮我写,至少我要找的东西,你能帮我找来才行;我写出来的东西,你能帮我编起来才行!虹云这时在一边叫了起来:爹爹,还有我呢!司马迁笑着说:虹云,女孩子迟早要出嫁的,爹爹就指望着你将来嫁人后,生个儿子,让他随我姓司马呢!清娱接着说:对!谁答应了这一条,我们虹云才嫁给谁!全家老小顿时都开怀大笑,沉闷已久的院子终于有了生气。
然而,每当司马迁一人独处时,总会有一些东西冒出来刺痛他。比如当他在竹简上写得非常快意的时候,他习惯用左手去捋一捋自己的胡子。然而他摸到的是自己几近光秃的下颏。他一下子就写不下去了,放下笔,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无法压抑心中的抑郁不平,这些不平总想向他的笔端涌去。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写史书,要心平气和!这是老爹的临终嘱咐。他也一遍一遍地心里说:老爹啊,这人世间有那么多的不平,您我纵然是用《老子》的“无为”,《庄子》的“不为”再三打磨,也难以磨平我们心中的块垒啊!没有“气”的文章,将来有谁愿意去读呢?
眼下司马迁又坐到了桌前。他再三在砚面上濺抚自己的笔尖,却难以再写下去。眼前放着一封书简,那是昨天任安派人送来的。任安正在接受廷尉府的调查,他在受审期间不能来看望司马迁,于是便写了一封信宽劝司马迁。任安说,想想古之圣贤吧,他们哪个在活着的时候能过上好日子的?这年头哪一个当官的不是在那儿混事儿,混得人家说不出坏话来,就算是功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事的永远都不如不干的,什么事情都不干,便不会有把柄给人家抓,便会无忧无虑地活下来。任安还说,人间的大难都让你给赶上了,你要珍惜自己的未来,千万不要再因为写史书,给自己招灾惹祸,把写史书的事先放一放!
司马迁无法再平静下去。他把那些记录着史料的竹简推向一边。他要给任安写一封回信。哪怕这封信不送给任安,他也要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倾泄出来。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他的心声,理解他的心声,回应他的心声!
写什么好呢?要写的东西太多了!司马迁首先想到的,就是元封元年,当自己的老父亲随着皇上封禅的车驾到了洛阳,却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老人家拉着司马迁的手,不无遗憾地说:“迁儿!我们的祖先一直都是周朝的史官,唐尧虞舜三代史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