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灯火阑珊。朱安世好像对道路非常熟悉,他跳下房子,就往最里边的一间走去。
那间房里还亮着灯光。一个面色白皙的中年男子,正在灯下研究着一个刑具。那刑具是木头做的,略有三尺多长,一只见方,上面有个铁弓撑着,一头刚是一个机关。
看刑具的人面带微笑,一边看着,一边自言自语:“张大人啊,张大人,范昆对你真是五体投地啊!除了你,谁还能造出这种机巧的玩意儿呢?”
正在这时,门被打开了。那个自称范昆的人以为来了个侍卫,便说道:“来,来,你快来看!张汤制造这个玩意儿,秘密被我发现了!秘密就在这个铁撑子上!一般的铁太软,一撑就弯;可铸剑用的铁太硬,一弯就折。张汤用的铁,是一种特别的铁,你看,我昨天才让人从彭城找到这种铁!这样我们就可以大批大批地制造这种玩意儿了!”范昆津津乐道,头也没抬。
朱安世走上前来,悄悄地用手中的剑锋猛地一挑范昆手中的铁撑子,只听“叭”地一声,那铁撑子便将范昆的手臂给夹住了。
那范昆痛得“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他忍痛抬起头来,突然发现面前不是什么侍卫,而是一个黑衣蒙面人!
刚才那一声叫喊,早已惊动了前屋的侍卫,早有三、四个大汉,从前面的房内跑了过来!
门外还有一个黑影,一闪便不见了。
朱安世早将范昆拿住。“哈哈哈哈!范大人,你找到这个机关的秘密了,你的小命也该完蛋了!”朱安世得意地笑着说。
“你是谁?”范昆见到外边的侍卫们已经冲进了屋子,便大起胆子,高声问道。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范昆,老子除了叫朱安世,还能叫什么?”朱安世说。
“朱大侠,朱安世!杜周大人说过,你朱大侠只在市面上行侠仗义,决不会来廷尉府捣乱,所以才让我和减宣放你一码。你怎么能闯进这里?”范昆吃惊地说。
“你这恶贼!自从你和减宣实施‘沉命法’以来,天下多少无辜的人,死在你们的手里?今天轮到你了!”朱安世一把抓起范昆,把他推在前面,挡着卫兵的刀剑,一边恶狠狠地说。
范昆用颤抖着的左手捧起被夹住了的右手,向朱安世求情到:“朱大侠,咱们有话好说,你要什么,我范昆都给你还不成?”
“我就要你的命,别的都不要!”朱安世举起剑来,对准范昆的左手,便砍下去。
范昆大叫一声,便倒了下去。
朱安世抬起剑来,对准范昆的脖子,便是一剑。范昆的头,“轱辘”一下,滚了好远。
对面的侍卫后兵们先是惊呆了,此时却清醒地大叫起来:“有刺客!朱安世来了!”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廷尉府卫士,他们一边喊着,一边拔出剑来,挡住了朱安世的退路!
朱安世毫无惧色,三下五除二,便干净利索地吹倒三个人,然后夺门而出。
然而从大门口的方向,又来了许多卫兵,将刚出门朱安世团团围在小门之外。
朱安世那把剑犹如出水蛟龙,搅得众人不能沾他身边,然而他自己竟也无法抬脚。
一个侍卫头目很有经验,他大声叫到:“围住他,把他压住,不让他跳起来,他就飞不走!”
众侍卫急忙上前,乱砍乱杀,不让朱安世脱身。
正在这时,突然一个黑影闪了出来,又一个蒙面人拔剑而出,只见寒光一道,那侍卫头目的脑袋,便飞上了房顶。
众侍卫大惊。人无头不走,鸟无头咋飞?他们被这突然飞来的又一个黑衣蒙面人惊呆了。
朱安世也是一个犹豫,然而他马上将剑一举,双脚向地上一踏,纵身一跳,便上了房顶。
众侍卫这才叫道:“朱安世跑了,抓住这一个黑贼!”
没想到这一个黑贼更是了得,那把寒光剑如一道闪电,见人人亡,触剑剑断,一转眼,又有几个侍卫趴到了地下。
朱安世在房顶上看得清楚,这人用的也是东方剑法!
“快走!”朱安世见愈来愈多的侍卫从前面冲了过来,便大叫一声。
那个蒙面人知道不可恋战,于是也腾身一跳,跳到了房顶,然后三转两转,离开了廷尉府内。
朱安世转过来跟着那个黑衣人,走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双手一揖:“谢谢大侠相救,请问你是东方大人家的哪一个?”
没想到那个蒙面人的声音像个女的:“今天我暂且饶过你,下次见面,当心你的狗命!”说完扬长而去。
朱安世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想去追她,可脚却不听使唤。他心里明白,这个黑衣人便是珠儿,是皇上逼着东方大人与郭师母生下的珠儿,她已经知道她生母的死因,她是为郭师母报仇来的……
大行令府,气氛肃然。
霍光站在客厅里,看着京房蹲在地上,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摆弄着手中的一把竹签儿。京房的手很快,他总是把那五十根竹签儿放一根在旁边,余下的四十九根,还夹在两个手指中一根,然后两只手反复地倒腾着,一会儿这边一堆,一会儿那边又是一堆,京房嘴中老说“除四”,然后在地上画出一个或虚或实的道道。足足半个时辰,一共分了五次,眼下正在算最后一次。
霍光曾经研读过《易》经,但对《易》之《象传》并不多信,如今他是万般无奈,才向京房求此下策,他想通过此道,一来从京房那儿探知一些东方大人诈死的缘由听说京房与东方大人是最能息息相通的;二来他要对朝中扑朔迷离的形势作一些预测,是真是假先不管他,心中多一点数总是好事。虽然京房的手快得让他有些眼花缭乱,可是霍光知道,京房画的断线代表着阴,实线代表着阳。地下画着的五条线,上面三根是实线,代表着三个阳爻;三阳便是乾;而下边的两画是断线,代表着阴。霍光突然一怔,陡然间身上冒出一股冷汗来:如果京记再算出一个阴来,便是三阴为坤。霍光虽然对《易》卦究之未深,可他却是知道,上乾下坤,便是“否”卦,这个“否”不是“是否”的“否”,读音却和“痞子”的“痞”是一个样子,这可是《易》经六十四卦中最不吉利的一卦啊!《诗经》的《大雅》里头,有一篇《抑》,其中有诗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意思是:你这个小子,懵里懵懂,不知道善恶吉凶!霍光还记得,相传是黄帝留下的《素问》里头,还有一句话,叫做“地气腾,天地否隔。”意思是说,地下的阴气和戾气积聚得太多了,与天上的阳刚之气形成难以交合的状况,接下来便是雷霆万钧,大难临头!
想到这儿,霍光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空的,他甚至忘记了《易》传之中对“否”卦的解释。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京房的双手。京房也是神情紧张,因为他更知道,如果这一个爻像还是阴,那就是大“否”已成了。
京房屏住呼吸,将地下的几堆筹码慢慢地集中起来,他觉得份量很多。轻轻地数了起来,三十六根。
京房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霍光也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三十六,除上四,是个九;这一卦不是阴,而是阳,是个老阳!
京房在地上重重地画了一根实线,然后对远霍光苦笑了一下。
“京房,幸亏不是‘否’卦!”霍光庆幸地说。
“大人,不是‘否’卦,而是‘无妄’。‘乾’上‘震’下,正是‘无妄’啊!”京房说道。
“‘无妄’卦象,有何深意?”霍光像童蒙儒子,请求师傅详作解释。
“大人,这‘无妄’之卦,乃从‘否’卦而生。天地不交曰‘否’,乾刚震动,二气运转,天下见雷,便是‘无妄’。这也是个大灾的卦象,只不过比‘否’卦稍强一点罢了。”
“来,京房,请你起身,我们坐下来说好不好?”霍光又转入了他一向持有的谦逊,将京房请到了后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给他递过一杯水。
京房坐了下来,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水,然后慢慢说道:“大人,这个‘无妄’,在《易传》之中位次列在二十有五,而在京房的卦象里边,却被列在四十五位。不知大人想听听《易传》的解释呢,还是想听听京房的看法?”
“京房,你先给我说说《易传》是怎么解释的,然后再讲你的观点,行不行?”霍光要来个二者“兼听”。
“好吧!”京房端起茶来,深深地饮了一口,然后将茶放下,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大人,《易辞》云:‘无妄:元、亨、利、贞。’意思是这个世道,要取消狂悖痴妄的行为,才能做到天下安宁。正是因为有了狂悖痴妄的举动,才会出现大的灾难。所以《易辞》曰:‘其匪正,有【上生下目】,不利有攸往。’世间的行为不正,太狂悖了,于是就有【上生下目】,灾祸必将降临。所以说不能随便地轻举妄动。”
“那么,东方大人是知道天下将有大祸,这才不死而假死,全身远祸的?”霍光急忙问道。
“东方大人的行藏举止,远非京房所能猜测。”京房知道霍光的用意所在,索性一下子把门给关住了。
“那好,那好。京房,咱不说东方大人的事,只说眼下这一卦吧,你接着往下讲。”霍光只好回到原路上。
“《易辞》从来都是从最后一爻往上解释的,这个大人您肯定知道。”京房稍作停顿,又说:“《易辞》又云:‘初九:无妄往,吉。’意思是只要你小心谨慎,一步也不要走错了,就会逢凶化吉。”
霍光急忙点了点头,心里踏实了许多。
京房不管他,接着说了下去:“‘六二:不耕获,不【上艹下甾】畲,则利有攸往?’意思是,不发展家耕,不把荒田开垦了,不把熟田种好了,人间哪还有什么利益,哪还有什么正道?只能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大人,此中深意,你比我明白。”
霍光深深地点了点头。是啊,这么多年,仗也打了,诸侯也削弱了,可是天下万民,苦不堪言,早就该发展农耕了!
“‘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这句话的意思是:‘无妄’所说的灾祸,可能会与牛马等牲畜有关,在路上远行的人能捡着性命,得以自保;而呆在家里的人,难免要遭受灾难。”
霍光听了这话,再次明白东方朔为什么要远离长安了。不过他不再打断京房的话,而是专心致志地听下去。
“‘九四,可贞,无咎。’这第四爻变阴为阳,意思是提醒我们,只要坚守正直,不走邪道,便能化险为夷。”
京房看了霍光一眼,霍光急忙表示接受。
“‘九五:无妄之疾,勿药有喜。’意思是说,‘无妄’卦所说的疾病,吃药是没有用的,必须让它自然而然地痊愈。”说到这儿,京房皱了皱眉头。
霍光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反正他在心里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
“《易辞》最后说:‘上九:无妄!行有【上生下目】,无攸利。’就是说《易辞》再次警告世间,行为要正!如果一意孤行,再狂悖下去,就没法收拾了!”
“京房,《易辞》中的话,我全明白了。可是《易》之《彖传》,还有什么新的解释呢?”霍光追问下去。
“大人,《彖传》的全文是这样的”,京房不用翻拣《易》经,早将《易》之《彖传》背得滚瓜烂熟。他从身上掏出笔来,顺手摸起几案上的几块竹简,饱蘸墨汁,给霍光一一写了下来:
(HTK)
“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其匪正,有【上生下目】,不利有攸往。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礻右】,行矣哉?!
(HTSS)
京房一边写着,霍光一边按顺序把竹简排列起来,认真地解读着。他已全然明白,“无妄”这一卦是由“否”卦转化而来的,其中的变数,就在于最后否的最下边的阴爻变成了阳爻,即初六化作初九。所以说,阳刚要自外而来,而且要入主于内。难道眼下要发生的灾难,靠朝中的人已经不能解救,非得从朝廷之外再引来新的贤人作为“阳刚”不可?“无妄”的卦象是上乾下震:乾为健,震为动;乾之中间是九五阳刚之爻,而震之中间是六二阴柔之爻,二者相互呼应,便叫“动而健,刚中则应。”而“大亨以正,天之命也”,这句话不正是霍光平生所遵循的座右铭么?如果不行正道,哪儿来的人间坦途?谢谢这个卦象的再三提醒!如果一味地狂悖逆行,天下将往何处?上天都不保佑这种行为,世人想走,又走往何方?这不正是“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礻右】,行矣哉?!”的本意么?
京房将《彖传》写完,见霍光不停地点头,便知道他已全然明白。是的,以霍光的才智,若是专门学《易》,他会比我京房更为深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