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第一,城里第七。'〃顾太太笑道:〃你太谦虚了。从前你表舅舅在的时候,他就说你好,说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妈,你记得?〃当初也就是因为她丈夫对于豫瑾十分赏识,所以把曼璐许配给他的。
顾太太问道:〃你这次到上海来有什么事情吗?〃豫瑾道:〃我因为医院里要添办一点东西,我到上海来看看。〃顾太太又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说住在旅馆里,顾老太太便一口说:〃那你就搬在这儿住好了,在旅馆里总不大方便。〃顾太太忙附和着,豫瑾迟疑了一下,道:〃那太麻烦了吧?〃顾太太笑道:〃不要紧的──又不跟你客气!你从前不也住在我们家的?〃顾老太太道:〃真巧,刚巧有间屋子空着没人住,楼下有一家人家刚搬走。〃顾太太又向豫瑾解释道:〃去年那时候曼璐出嫁了,我们因为家里人少,所以把楼下两间屋子分租出去了。〃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没有提起曼璐。顾老太太跟着就说:〃曼璐结婚了,你知道吧?〃豫瑾微笑道:〃我听说的。她好吧?〃顾老太太道:〃她总算运气好,碰见这个人,待她倒不错。她那姑爷挺会做生意的,现在他们自己盖了房子在虹桥路。〃顾老太太对于曼璐嫁得金龟婿这一回事,始终认为是一个奇迹,也可以说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桩事,所以一说就是一大套。豫瑾一面听,一面说:〃噢──噢──那倒挺好。〃顾太太看他那神气有点不大自然,好象他对曼璐始终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大概他决不会上这儿来的,因为避嫌疑的缘故。
磨刀的在后门外哇啦哇啦喊,说刀磨好了,顾太太忙起身下楼,豫瑾趁势也站起身来告辞。她们婆媳俩又坚邀他来住,豫瑾笑道:〃好,那么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来,现在我还有点事,要上别处去一趟。〃顾太太道:〃那么你早点来,来吃饭。〃
当天晚上,豫瑾从旅馆里把两件行李运到顾家,顾太太已经把楼下那间房给收拾出来了,她笑着喊她的两个儿子:〃伟民,杰民,来帮着拿拿东西。〃豫瑾笑道:〃我自己拿。〃他把箱子拎到房间里去。两个孩子也跟进来了,站得远远地观望着。顾太太道:〃这是瑾哥哥。杰民从前太小了,大概记不得了,伟民你总该记得的,你小时候顶喜欢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后来还给爸爸打了一顿──他给你闹得睡不着觉,火起来了。〃伟民现在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跟他母亲一样高了,听见这话,不禁有些讪讪的,红着脸不作声。
顾老太太这时候也走进房来,笑道:〃东西待会儿再整理,先上去吃饭吧。〃顾太太自到厨房里去端菜,顾老太太领着豫瑾一同上楼。今天他们因为等着豫瑾,晚饭吃得特别晚。曼桢吃过饭还得出去教书,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饭坐在那里吃着。豫瑾走进来,一看见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剎那,他还当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桢放下碗筷,站起身来笑道:〃瑾哥哥不认识我了吧?〃豫瑾不好意思说:正是因为太认识她了,所以望着她发怔。他笑着说了声:〃是二妹吧?要在别处看见了,真不认识了。〃顾老太太道:〃本来吗,你从前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有伟民大呢。〃
曼桢又把筷子拿起来,笑道:〃对不起,我先吃了。因为我吃了饭还要出去。〃豫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饭,拣了两块咸白菜在那里吃着,觉得很不过意。等到顾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进来,曼桢已经吃完了。豫瑾便道:〃二妹再吃一点。〃曼桢笑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妈,我让你坐。〃她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亲椅背上慢慢地喝着,看见她母亲夹了一筷辣椒炒肉丝送到豫瑾碗里去,便道:〃妈,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顾太太笑道:〃嗳哟,真的,我倒忘了。〃顾老太太笑道:〃这孩子记性倒好。〃她们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记得的原因,是因为她小时候恨豫瑾夺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抢着替他盛饭,在碗底抹上些辣酱。他当时总也知道是她恶作剧,但是这种小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当然忘得干干净净了。他只觉得曼桢隔了这些年,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是值得惊异的。而她的声容笑貌,她每一个姿态和动作,对于他都是这样地熟悉,是他这些年来魂梦中时时萦绕着的,而现在都到眼前来了。命运真是残酷的,然而这种残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觉得内中有一丝甜蜜的滋味。
曼桢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豫瑾却一直有些惘惘的。过去他在顾家是一个常客,他们专给客人使用的一种上方下圆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别长,捏在手里特别沉重,他在他们家一直用惯这种筷子,现在又和他们一门老幼一桌吃饭了,只少了一个曼璐。他不免有一种沧桑之感,在那黄黯黯的灯光下。
豫瑾在乡下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九点半就睡了。顾太太在那里等门,等曼桢回来,顾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尽坐着和媳妇说话,说起侄女儿的生前种种,说说又掉眼泪。又谈到豫瑾,婆媳俩异口同声都说他好。顾太太道:〃所以从前曼璐他们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们没福气,不该有这样一个好女婿。〃顾老太太道:〃这种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顾太太道:〃豫瑾今年几岁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误到现在还没结婚,我想想都觉得不过意。〃顾老太太点头道:〃可不是吗?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三十岁出头了还没娶亲,她准得怪我们呢。死的时候都没一个孙子给她穿孝!〃顾太太叹道:〃豫瑾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她们的思想都朝一条路子上走。还是顾老太太嘴快,先说了出来,道:〃其实曼桢跟他也是一对儿。〃顾太太低声笑说:〃是呀,要是把曼桢给了他,报答他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惜曼桢已经有了沈先生。〃顾老太太摇摇头,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还没准儿呢。认识了已经快两年了,照这样下去,可不给他白耽误了!〃顾太太虽然对世钧这种态度也有些不满,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她觉得她不能不替女儿辩护,便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呢,人是个好人,就是好象脾气有点不爽快。〃顾老太太道:〃我说句粗话,这就是'骑着茅坑不拉屎!'〃说着,她呵呵地笑起来了。顾太太也苦笑。
豫瑾住到他们家里来的第三天晚上,世钧来了。那时候已经是晚饭后,豫瑾在他自己房里。曼桢告诉世钧,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寄住在他们这里,他是个医生,在故乡的一个小城里行医。她说:〃有几个医生肯到那种苦地方去工作?他这种精神我觉得很可佩服。我们去找他谈谈。〃她和世钧一同来到豫瑾的房间里,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他,关于乡下的情形,城镇的情形,她对什么都感到兴趣。世钧不免有一种本能的妒意。他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不过他向来在生人面前不大开口的,所以曼桢也不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异样。
他临走的时候,曼桢送他出来,便又告诉他关于豫瑾和她姊姊的一段历史,道:〃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没有结婚,想必是因为他还不能够忘记她。〃世钧笑道:〃哦,这人还这样感情丰富,简直是个多情种子嚜!〃曼桢笑道:〃是呀,说起来好象有点傻气,我倒觉得这是他的好处。一个人要不是有点傻气,也不会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办医院。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世钧没说什么。走到衖堂口,他向她点点头,简短地说了声〃明儿见〃,转过身来就走了。
这以后,世钧每次到她家里来,总有豫瑾在座。有时候豫瑾在自己房间里,曼桢便把世钧拉到他房里去,三个人在一起谈谈说说。曼桢其实是有用意的。她近来觉得,老是两个人腻在一起,热度一天天往上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顾一切,提前结婚了,而她不愿意这样,所以很欢迎有第三者和他们在一起。她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钧当然不了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们办公室里现在改了规矩,供给午膳了,他们本来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馆子,曼桢劝他省两个钱,这一向总是在厂里吃,所以谈话的机会更少了。曼桢觉得这样也好,在形迹上稍微疏远一点。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星期六,世钧照例总要到她家里来的,这一个星期六他却打了个电话来,约她出去玩。是顾太太接的电话。她向曼桢嚷了声:〃是沈先生。〃他们正在吃饭,顾太太回到饭桌上,随手就把曼桢的碟子盖在饭碗上面,不然饭一定要凉了。她知道他们两人一打电话,就要说上半天工夫。
曼桢果然跑出去许久,还没进来。豫瑾本来在那里猜测着,她和她这姓沈的同事的友谊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可以知道了。他有点爽然若失,觉得自己真是傻,见面才几天工夫,就容许自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其实人家早有了爱人了。
杰民向来喜欢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说他学校里的事,无论是某某人关夜学,还是谁跟谁打架,他总是兴奋地,气急败坏地一连串告诉他母亲。今天他在那里说他们要演一出戏,他在这出戏里也要担任一个角色,是一个老医生。顾太太道:〃好好,快吃饭吧。〃杰民爬了两口饭,又道:〃妈,你一定要去看的。先生说这出戏非常有意义,是先生替我们拣的这个剧本,这剧本好极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说的话顾太太一概不理会,她只向他脸上端相着,道:〃你嘴角上黏着一粒饭。〃杰民觉得非常泄气,心里很不高兴,懒洋洋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顾太太道:〃还在那儿。〃他哥哥伟民便道:〃他要留着当点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豫瑾,他正在那里发呆,他们这样哄然一笑,他倒有点茫然,以为自己或者举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来了。他一个个向他们脸上看去,也不得要领。
这一天下午,豫瑾本来有点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饭也没有回来吃。同时,世钧和曼桢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饭,方才一同回来,豫瑾也才回来没有一会儿。世钧和曼桢走过他房门口,听见里面一片笑声,原来杰民在那里逼着豫瑾做给他看,怎样演那个医生的角色。豫瑾教他怎样用听筒,怎样量血压。曼桢和世钧立在房门口看着,豫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会这两招儿,都教给你了。〃杰民只管磨着他。孩子们向来是喜欢换新鲜的,从前世钧教他们骑脚踏车的时候,他们和世钧非常亲近,现在有了豫瑾,对他就冷淡了许多。若在平常的时候,世钧也许觉都不觉得,现在他却特别敏感起来,连孩子们对豫瑾的爱戴,他也有些醋意。
豫瑾一个不防备,打了个呵欠。曼桢道:〃杰民,我们上楼去吧,瑾哥哥要睡觉了。〃豫瑾笑道:〃不不,还早呢。我是因为这两天睡得不大好──现在简直变成个乡下人了,给汽车电车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曼桢道:〃还有隔壁这只无线电,真讨厌,一天开到晚。〃豫瑾笑道:〃我也是因为不习惯的缘故。我倒想找两本书来看看,睡不着,看看书就睡着了。〃曼桢道:〃我那儿有。杰民,你上去拿,多拿两本。〃
杰民抱了一大书走进来,全是她书架上的,内中还有两本是世钧送她的。她一本本检视着,递给豫瑾,笑道:〃不知道你看过没有?〃豫瑾笑道:〃都没看过。告诉你,我现在完全是个乡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儿有工夫看书。〃他站在电灯底下翻阅着,曼桢道:〃嗳呀,这灯泡不够亮,得要换个大点的。〃豫瑾虽然极力拦阻着,曼桢还是上楼去拿灯泡去了。世钧这时候就有点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翻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咭咭呱呱说他那出戏,把情节告诉豫瑾。
曼桢拿了只灯泡来,笑道:〃世钧,你帮我抬一抬桌子。〃豫瑾抢着和世钧两人把桌子抬了过来,放在电灯底下,曼桢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豫瑾忙道:〃让我来。〃曼桢笑道:〃不要紧的,我行。〃她站在桌子上,把电灯上那只灯泡一拧,摘了下来,这间房屋顿时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来之前的一剎那,豫瑾正注意到曼桢的脚踝,他正站在桌子旁边,实在没法子不看见。她的脚踝是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正如她的为人。这两天她母亲常常跟豫瑾谈家常,豫瑾知道他们一家七口人现在全靠着曼桢,她能够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怨意,他觉得真难得。他发现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两样。她真是充满了朝气的。现在他甚至于有这样一个感想,和她比较起来,她姊姊只是一个梦幻似的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