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我这样病病哼哼的,还念什么书。〃鸿才笑道:〃就是这样不上进!我倒很想多念点书,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没有机会研究研究学问,不过我倒是一直有这个志向。怎么样,二妹,你收我们这两个徒弟!〃曼桢笑道:〃姊夫说笑话了。凭我这点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听见外面皮鞋响。曼璐向她妹妹说:〃大概是给我打针的那个看护。〃曼桢道:〃姊姊打什么针?〃鸿才接口道:〃葡萄糖针。你看我们这儿的药,够开一丬药房了!咳,你姊姊这病真急人!〃曼桢道:〃姊姊的气色倒还好。〃鸿才哈哈笑了起来道:〃像她脸上搽得这个样子,她的气色还能作准么?二妹你这是外行话了!你没看见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殡仪馆里,脸上也还是红的红,白的白!〃
这时候那看护已经进来了,在那儿替曼璐打针。曼桢觉得鸿才当着人就这样损她姊姊,太不给人面子了,而她姊姊竟一声不响,只当不听见。也不知从几时起,她姊姊变得这样贤慧了,鸿才的气焰倒越来越高,曼桢看着很觉得不平。她便站起来说要走了。鸿才道:〃一块儿走。我也还要出去呢,我车子送送你。〃曼桢连声道:〃不用了,这儿出去叫车挺便当的。〃曼璐沉着脸问鸿才:〃怎么刚回来倒又要出去了?〃鸿才冷冷地道:〃回来了就不许出去了,照这样我还敢回来么?〃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脸大闹一场,无论如何不放他出去。无如一个人一有了钱,就有了身分,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当着那位看护,当然更不便发作了。
曼桢拿起皮包来要走,鸿才又拦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走了。〃他匆匆地向隔壁房间一钻,不知去干什么去了。曼桢便向曼璐说:〃我不等姊夫了,我真的用不着送。〃曼璐皱着眉头道:〃你就让他送送你吧,还快一点。〃她对自己的妹妹倒是绝对放心的,知道她不会诱惑她的丈夫。鸿才虽然有点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样。
这时鸿才已经出来了,笑道:〃走走走。〃曼桢觉得如果定要推辞,被那看护小姐看着,也有点可笑,就没说什么了。两人一同下楼,鸿才道:〃这儿你还没来过吧?有两个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费了点事,请专家设计的。〃他在前领导,在客室和餐室里兜了个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就是我这间书房。这墙上的壁画,是我塌了个便宜货,找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画的,只要我三块钱一方尺。这要是由那个设计专家介绍了人来画,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间房果然墙壁上画满了彩色油画,画着天使,圣母,爱神拿着弓箭,和平女神与和平之鸽,各色风景人物,密密布满了,从房顶到地板,没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铺着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砖,窗户上又镶着五彩玻璃,更使人头晕眼花。鸿才道:〃我有时候回来了,觉得疲倦了,就在这间房里休息休息。〃曼桢差一点噗哧一笑,Τ錾础K肫鹚㈡⑺邓猩窬。词故且桓龊煤玫娜耍谡饧浞坷锒嘈菹⑿菹ⅲ惨缮窬×恕?/FONT>;
走出大门,汽车就停在门口。鸿才又道:〃我这辆汽车买上当了!〃随即说出一个惊人的数目。他反正三句话不离吹,但是吹不吹对于曼桢也是一样的,她对于汽车的巿价根本不熟悉。
一坐到汽车里面,就可以明白了,鸿才刚才为什么跑到另外一间房里去转了一转,除了整容之外,显然是还喷射了大量的香水。在这车厢里闭塞的空气里面,那香气特别浓烈,让别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彷佛是小白脸拆白党的事,以一个中年的巿侩而周身香气袭人,实在使人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汽车夫回过头来问:〃上哪儿?〃鸿才便道:〃二妹,我请你吃咖啡去,难得碰见的,你也是个忙人,我也是个忙人。〃曼桢笑道:〃今天我还有点事,所以刚才急着要回去呢,不然我还要多坐一会的,难得来看看姊姊。〃鸿才只笑道:〃你真是难得来的,以后我希望你常常来玩。〃曼桢笑道:〃我有空总会来的。〃鸿才向汽车夫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里你认识?〃车夫回说认识。
汽车无声地行驶着。这部汽车的速度,是鸿才引以为荣的,今天他却恨它走得太快了。他一向觉得曼桢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虽然俗语说〃钱是人的胆〃,仗着有钱,胆子自然大起来了,但是他究竟有点怕她。他坐在车厢的一隅,无聊地吹上一两声口哨,有腔无调地。曼桢也不说什么,只静静地发出一股子冷气来。鸿才则是静静地发出香气。
汽车开到曼桢家里,曼桢向车夫说:〃停在衖堂外面好了。〃鸿才却说:〃进去吧,我也要下来,我跟岳母谈谈,好久不看见她老人家了。〃曼桢笑道:〃妈今天刚巧带孩子们上公园去了。今天就奶奶一个人在家里看门,我一会儿也还要出去。〃鸿才道:〃噢,你还要上别处去?〃曼桢道:〃一个同事约我看电影去。〃鸿才道:〃刚才先晓得直接送你去了。〃曼桢笑道:〃不,我是要回来一次,那沈先生说好了上这儿来接我。〃鸿才点点头。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倒已经快五点了,我还有个约会,那我不下来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这一天晚上,鸿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跄走进房来,皮鞋也没脱,便向床上一倒。他没开灯,曼璐却把床前的台灯一开,她一夜没睡,红着眼睛蓬着头,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声说道:〃又上哪儿去了?不老实告诉我,我今天真跟你拚了!〃这一次她来势汹汹,鸿才就是不醉也要装醉,何况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着,闭着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个枕头〃噗〃掷过去,砸在他脸上,恨道:〃你装死!你装死!〃鸿才把枕头掀掉了,却低声喊了声〃曼璐!〃曼璐倒觉得非常诧异,因为有许久许久没看见他这种柔情蜜意的表现了。她想他一定还是爱她的,今天是酒后流露了真实的情感。她的态度不由得和缓下来了,应了一声〃唔?〃鸿才又伸出手来拉她的手,曼璐佯嗔道:〃干什么?〃随即一扭身在他的床沿上坐下。
鸿才把她的手搁在他胸前,望着她笑道:〃以后我听你的话,不出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么条件?〃鸿才道:〃你不肯的。〃曼璐道:〃你说呀。怎么又不说了?我猜你就没什么好事!哼,你不说,你不说──〃她使劲推他,搥他,闹得鸿才的酒直往上涌,鸿才叫道:〃嗳哟,嗳哟,人家已经要吐了!叫王妈倒杯茶来我喝。〃曼璐却又殷勤起来,道:〃我给你倒。〃她站起来,亲自去倒了杯酽茶,袅袅婷婷捧着送过来,一口口喂给他吃。鸿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么越来越漂亮了?〃曼璐变色道:〃你呢,神经病越来越厉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搁,不管了。
鸿才犹自惘惘地向空中望着,道:〃其实要说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么,尽想着她。〃曼璐道:〃亏你有脸说!你趁早别做梦了!告诉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实说,我这一个妹妹,我赚了钱来给她受了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牺牲了自己造就出来这样一个人,不见得到了儿还是给人家做姨太太?你别想着顾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胚──〃鸿才道:〃得了得了,人家跟你闹着玩儿,你这人怎么惹不起的?我不睬你,总行了?〃
曼璐实在气狠了,哪肯就此罢休,兀自絮絮叨叨骂着:〃早知道你不怀好意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算你有两个钱了,就做了皇帝了,想着人家没有不肯的,人家都是只认得钱的。你不想想,就连我,我那时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钱!〃鸿才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道:〃动不动就抬出这句话来!谁不知道我从前是个穷光蛋,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滥污货!不要脸!〃
曼璐没想到他会出口伤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骂我!〃鸿才两手在床沿上,眼睛红红地望着她,道:〃我骂了你了,我打你又怎么样?打你这个不要脸的滥污货!〃曼璐看他那样子,借酒盖着脸,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来,又是自己吃亏,当下只得珠泪双?,呜呜哭了起来,道:〃你打,你打──没良心的东西!我也是活该,谁叫我当初认错人了!给你打死也是活该!〃说着,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鸿才听她的口风已经软了下来,但是他还坐在床沿上眱着她,半晌,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来,依旧睡他的觉。他这里鼾声渐起,她那边哭声却久久没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许是借此下台,但是哭到后来,却悲从中来,觉得前途茫茫,简直不堪设想。窗外已经天色大明,房间里一盏台灯还开着,灯光被晨光淡了,显得惨淡得很。
鸿才睡不满两个钟头,女佣照例来叫醒他,因为做投机是早上最吃紧,家里虽然装着好几支电话,也有直接电话通到办公室里,他还是惯常一早就赶出去。他反正在旅馆里开有长房间,随时可以去打中觉的。
那天下午,曼璐的母亲打电话来,把从前那小大姐阿宝的地址告诉她。曼璐从前没有用阿宝,原是因为鸿才常喜欢跟她搭讪,曼璐觉得有点危险性。现在情形不同了,她倒又觉得身边有阿宝这样一个人也好,或者可以拉得住鸿才。她没想到鸿才今非昔比,这样一个小大姐,他哪里放在眼里。
当下她把阿宝的地址记了下来。她母亲道:〃昨天你二妹回来,说你好了些了。〃曼璐道:〃是好多了。等我好了我来看妈。〃她本来说要请她母亲来住两天,现在也不提了,也是因为她妹妹的关系,她想还是疏远一点的好。虽然这桩事完全不怪她妹妹,更不与她母亲相干,她在电话上说话的口吻却有点冷淡,也许是不自觉地。顾太太虽然不是一个爱多心的人,但是女儿现在太阔了,贫富悬殊,有些地方就不能不多着点心,当下便道:〃好,你一好了就来玩,奶奶也惦记着你呢。〃
自从这一次通过电话,顾太太一连好两个月也没去探望女儿。曼璐也一直没有和他们通音信。这一天她到巿区里来买东西,顺便弯到娘家来看看。她好久没回来过了,坐着一辆特大特长的最新型汽车,看衖堂的和一些邻人都站在那里看着,也可以算是衣锦荣归了。她的弟弟们在衖堂里学骑脚踏车,一个青年替他们扶着车子,曼桢也站在后门口,抱着胳膊倚在门上看着。曼璐跳下汽车,曼桢笑道:〃咦,姊姊来了!〃那青年听见这称呼,似乎非常注意,掉转目光向曼璐这边看过来,然而曼璐的眼睛像闪电似的,也正在那里打量着他,他的眼神没有她那样足,敌不过她,疾忙望到别处去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个穿著皮大衣的中年太太。原来曼璐现在力争上游,为了配合她的身分地位,已经放弃了她的舞台化妆,假睫毛,眼黑,太红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这样正是自动地缴了械。时间是残酷的,在她这个年龄,浓妆艳抹固然更显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个中年妇人的模样,也只有更像一个中年妇人。曼璐本来还不觉得,今天到绸缎店去买衣料,她把一块紫红色的拿起来看看,正考虑间,那不识相的伙计却极力推荐一块深蓝色的,说:〃是您自己穿吗?这蓝的好,大方。〃曼璐心里很生气,想道:〃你当我是个老太太吗?我倒偏要买那块红的!〃虽然赌气买了下来,心里却很不高兴。
今天她母亲也不高兴,因为她的小弟弟杰民把腿摔伤了。曼璐上楼去,她母亲正在那里替杰民包扎膝部。曼璐道:〃嗳呀,怎么摔得这样厉害?〃顾太太道:〃怪他自己呀!一定要学着骑车,我就知道要闯祸!有了这部车子,就都发了疯似的,你也骑,我也骑!〃曼璐道:〃这自行车是新买的么?〃顾太太道:〃是你大弟弟说,他那学堂太远了,每天乘电车去,还是骑车合算。一直就想要一部自行车,我可是没给他买。新近沈先生买了一部送给他。〃说到这里,她把眉毛紧紧蹙了起来。世钧送他们一辆踏脚车,她当时是很高兴的,可是现在因为心疼孩子,不免就迁怒到世钧身上去了。
曼璐道:〃这沈先生是谁?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人,可就是他?〃顾太太道:〃哦,你已经看见了?〃曼璐笑道:〃是二妹的朋友吗?〃顾太太点点头,道:〃是她的一个同事。〃曼璐道:〃他常常来?〃顾太太把杰民使开了,方才低声笑道:〃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这里。〃曼璐笑道:〃他们是不是算订婚了呢?〃顾太太皱眉笑道:〃就是说呀,我也在这儿纳闷儿,只看见两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么不听见说结婚的话。〃曼璐道:〃妈,你怎么不问问二妹。〃顾太太道:〃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