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爱卿,”他清了清嗓子,渐渐提高了声音,却依然是深沉得很:“太皇太后圣驾归天,朕的心情十分悲痛。朕得圣母皇太后懿旨,命田鼢为太皇太后寝陵制置使,全权办理太皇太后安葬大礼。”
大臣们互相看看,都觉得颇感意外。可这既然是皇太后的懿旨,皇上亲口说出的,谁又能反对呢?只有老丞相许昌,他朝窦婴使了个眼色。武帝当然把这个眼色看在自己的眼里,他要看窦婴有何反应。
窦婴却平静得很,一声不吭。
武帝倒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要向许昌讨个说法。“许丞相,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作为丞相,许昌难以回避。“这个……启禀皇上,既然是皇太后的懿旨,臣等遵命。只是……”“只是什么?”皇上紧逼。
“皇上,太皇太后历经三朝,贤淑有德,臣等不知田大人以何大礼安葬太皇太后,想请他向我等略说一二。”
武帝点点头。“田鼢。”
田鼢马上小步跑出来,跪在殿下。“臣在。”
在武帝眼中,他这个舅舅此时只不过是个小臣而已。“既然丞相等人要你说说,如何安葬太皇太后事宜,你不妨说来,以孚众望。”
田鼢唯唯喏喏:“臣领旨。皇上,臣以为,太皇太后大有贤德。而其德之大者,莫过于遵行先帝孝文皇帝无为而治之旨。孝文皇帝慈惠爱人,至为恭俭,当其归天前,亲下遗诏,实行短丧。当时,所有官员和子民,只令服孝三日,天下称为圣明。如今太皇太后归去,按礼应葬于孝文皇帝霸陵之侧。而于丧礼方面,必须遵从孝文皇帝之命,行短丧而薄礼仪,方能与孝文皇帝遗愿相符合。”
武帝点点头,“嗯,你说得有理。”在他看来,这座压在自己和母后头上的大山,如此安置,也就够了。
许昌却不以为然。“皇上!臣以为,如此礼节,有些不妥。”
“噢?丞相有何高见,不妨说来。”
许昌又看了窦婴一眼,说:“臣以为,孝文皇帝以节俭治天下,也以节俭治后事,此等爱民情怀,当为万世楷模。然而,彼一时而此一时也。”
武帝有点吃惊:“此时有何不同?”
许昌却来了劲,口若悬河:“皇上!孝文帝之时,天下历经暴秦之虐,楚汉相争,人民饥馑,遍野哀鸿。孝文皇帝虽与民休生养息,然而天下不曾富庶。所以孝文皇帝诏令短丧,天下归心。而今历经文景二世,天下安定,人民乐业,府库充盈,财物丰厚。此时若再行短丧俭礼,恐天下人有讥笑圣上孝道不周之虞。”
没等武帝说话,田鼢却抢了过来:“皇上,太皇太后为孝文皇帝之皇后,如不按孝文皇帝之遗诏治丧,不仅我等有违先帝遗诏,恐太皇太后于九泉之下,与孝文皇帝相逢,也难以面对呢!”
这是一记重锤。武帝以为他说得好,频频点头。朝堂之下,众臣也大都点头称是。
不知许昌是为了维持太皇太后之后的自己的威严,还是对窦太后真有报恩之情;还是要讨好人心所归的魏其侯窦婴,他今天却一反过去轻声慢语之态,也变得慷慨激昂起来:“陛下,臣不以为然!按田大人如此说来,先皇孝景皇帝之丧,也应与孝文皇帝一般节俭才是。可是,孝景皇帝治丧之时,满朝文武,举哀百日。在座的大臣哪个不知?臣如此说来,并无非礼孝景皇帝大丧之意,只是请皇上想想,母亲之丧礼,是否应比儿子还要简略呢?”
武帝没想到他会搬出自己父亲的丧礼之仪。“这个……。”他语塞了。
田鼢当然要替皇上解围:“皇上!臣以为,根据礼法,古来女事从夫,太皇太后应随孝文皇帝丧礼而葬,决无按孝景皇帝之礼行事的道理!”
许昌却急了:“皇上!母贵若不如子,恐后人耻笑哇!”
田鼢自也不让:“皇上!丞相之言,万万不可!如果让太皇太后从子仪而葬,试想,当今皇太后百年之事,如何处理?”
这个田鼢,竟然拿活着的皇太后作为推理的例子!许昌马上抓住这一点,大叫:“田鼢,你……胆大妄言!”
田鼢却轻描淡写:“臣与皇太后一母所生,言不忌讳,请皇上三思!”
这下许昌没词了,人家是皇太后的弟弟,别人说了是死罪,可他说自己姐姐,你管得着吗?
汉武帝也没想到,在安葬自己祖母的礼节上,会有这些争执。他把目光再度转向窦婴,可那窦婴,像个没事人一样,仿佛死去的不是他的姑姑,而是别人的亲属。武帝心中暗想,你窦婴可真能沉得住气,你说一句,朕不就好拍板了吗?
沉默。满朝黑衣,再加上沉默,让人透不过气来。
武帝的目光继续搜寻,他发现了东方朔。嗨!这时候虽不能找乐,但也不该把他给忘了哇!
武帝想到这儿,便叫道:“东方爱卿,你的意见呢?
东方朔压根儿就不想说话,明显这是田鼢和窦婴在一起争锋,那许昌,也不过是讨窦婴的好而已,与我争有何益!可是皇上点了自己的名,当然要应答了。
“陛下!臣有一个小小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武帝如同获救一般,忙说:“爱卿,快说无妨!”
东方朔语调平和,侃侃而谈:“陛下!臣以为,丞相与田大人所说,可谓各执一词。而田大人之意,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我等全然明白。而许丞相厚葬之见,只听其意,不知其详。何不请许丞相将详情讲明,以让陛下再作明断?”
武帝心里明白了,是啊,应该让他把如何厚葬的方法说出来啊!尽管心中一喜,可他也是慢慢地说:“也好。丞相,你以为,应该如何厚葬?”
许昌以为自己渐占上风。“陛下,臣以为,太皇太后一生节俭,然而葬礼不能简略。太皇太后虽然双目失明,可心中明察秋毫。十多年来,为我大汉安定,费了许多心血,我等作为臣子臣孙,如不以至孝至厚奉之,恐遭后世非议。”
武帝心中早不耐烦。什么双目失明,心中还明察秋毫;什么十多年来,为我大汉安定,费了许多心血?都是屁话!没有这些,我刘彻早就起飞了!可他知道,不能急。于是耐心地问:“那依你之说,怎么个至孝至厚之法?“许昌很自信:“臣以为,这一,就如孝景皇帝治丧之法,举国服丧百日。”
群臣小声议论起来,这百日举丧,他们可是经历过的,可是有苦无乐的日子。于是许多人交头接耳,多有不便之言。
武帝看了群臣的举动,知道大家不满,便继续问:“那二呢?”
许昌振振有词:“这二,太皇太后大仁大慈,于孝文皇帝归天之后,便将后宫三千人等,大都放归民间,身边只留下三十余人侍候。依臣之见,太皇太后归天,应让这三十余人,与之同行,方合太皇太后之愿!”
这下子,群臣哗然了。要让这几十名宫女陪葬,大汉从立国之初到现在,尽管有的王侯私下做过此举,可没有人敢公开提倡的埃众人面面相觑,却都不说话,等皇上的下文。
田鼢这下抓住了许昌的把柄,叫道:“皇上!丞相此法,断无道理!想我大汉历代圣君,大葬之时,多以泥土偶人,作以陪葬。丞相要以活人陪葬,这般残酷,有何至孝至厚之言!”
可是,那许昌根本不理睬田鼢。他继续争辩道:“皇上,这些宫人,既随太皇太后多年,多得太皇太后恩典。如今让他们随同太皇太后同去,也是尽他们的至孝之心啊!”
田鼢寸步不让:“皇上,许丞相这是借太皇太后之葬事,抬高自己地位,另有所谋!”
许昌大叫:“以奴陪君,古有先例。于太皇太后,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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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一时议论再起。满朝文武,有说丞相的话有道理的,有的说这样太过分的,一时众说纷纭,武帝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臣还有两个疑虑,不知可问否?”
又是东方朔,他总是有没完没了的问题。而这次发问,又使武帝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连连点头,说“当然可以,爱卿请问。”
东方朔这次直接向许昌发了问:“请问丞相,您刚才说,太皇太后身边侍候之人,愿意陪同太皇太后同去,这话当真么?”
许昌点点头,回答得非常肯定:“既蒙太皇太后大恩,他们当然愿意陪同太皇太后同去!”
东方朔走向所忠,向他问道:“所忠大人!依东方朔所知,你也是太皇太后留下的宫人之一 ,后来才到皇太后和皇上身边的。如今丞相说,这些人都愿意陪同下葬,不知你意下如何?”
所忠没想到这事第一个牵连到了他,于是扑通一跪,泪水从眼中涌出:“小人不是太皇太后留下的,小人是太后留下的,不,不,小人是皇上留下的啊!皇上,”他转向武帝,连连磕头。
“皇上,老奴就是做牛做马,也要留在皇上您的身边!”
武帝看了他一眼,觉得所忠很是可怜。他不禁向许昌看了一眼,嘴里“哼!”的一声。
东方朔转向皇上。“陛下!看来太皇太后留下的侍臣,并不是许丞相所说的那样呢!”
所忠忙爬起来,说:“对,对!”他又转向东方朔,再度跪下,说:“谢谢东方大人,谢谢东方大人!”
武帝看这老太监太可怜了,就说:“起来,起来,所忠,朕又没准奏。你怕什么?快起来!东方爱卿,还有什么可问的吗?”
“陛下!臣以为,以这些宫人陪葬太皇太后,地位太低,不足以说明丞相大人所说的至厚至重。”
武帝有些不解,他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东方朔不再问了,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见:“陛下,依臣之见,最适合陪同太皇太后同去的,非王公大臣,不能说明至厚至重。”许昌听到这里,不禁面上抽搐了一下。东方朔看了他一 眼,加快了语速:“陛下,您还记得么?六年前,在陛下您即位天下之时,就有两个位至三 公的大臣,御史大夫赵绾和郎中令王臧,在霸陵的歪脖子树下,先行追寻孝文皇帝而去了。这比太皇太后归天,还早六年,他们先陪孝文皇帝而去啦!”
提起这件事,武帝更觉得愤怒,他的面上突然露出杀机。他看了一眼许昌和田鼢,气愤地说道:“朕知道此事!”
东方朔不管武帝的脸色,继续说下去。“陛下!既然早有两位大臣先行陪葬,那么今天,再要这些宫人作陪,岂不是太轻太微了么?臣以为,许丞相要以至厚至重之礼送我太皇太后,就只能用比御史大夫和郎中令职位更高的人,太皇太后最信任的人相陪,才能表达陛下的至厚至重之孝!”
武帝的面色渐渐好转,进而露出笑意。他明白了东方朔的用意所在。他看了许昌一眼:“老丞相!”
许昌此时声音变小了,面上也由红变得发白。他颤颤惊惊地答道:“臣在。”
武帝道:“朕以为东方爱卿之言,最合你说的至重至厚的孝道。你以为怎样?”
“臣,臣,不太明白。”许昌装糊涂。
武帝却来了劲:“朕都明白了,你还不明白?”
所忠此时却抢前一步,指着许昌,对众人说:“太皇太后最信任的人,就你和庄青翟两个。如今庄青翟病死了,就你一个啦!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赵绾和王臧重要得多了,也该随他们两个而去啦,你装什么糊涂?”
朝堂之中,大臣们有点头的,有看热闹的,还有的跟着瞎起哄,想看看许昌怎么收常许昌四周环顾,这时他才发现形势已经不利于自己。他看了看窦婴,希望他能帮助自己解脱困境。谁知窦婴好像没事人一样,依旧什么也不说。许昌此时只好仓皇地向武帝跪下,哭着求道:“陛下!臣实在是糊涂,臣老了,不中用啦,满嘴胡说话。臣错了,臣请陛下开恩,请臣告老还乡吧!”
武帝鄙夷地注视着他。“嗯?你怎么啦?”
所忠却会落井下石:“皇上!丞相是老了,可他最适合陪太皇太后而去啊!”
许昌也有些慌不择路,急忙转过身来,膝行向前,对所忠说:“所忠,所大人!您不要添油加醋了,老臣从来都没想害你,老臣刚才是一时糊涂哇!老臣向你陪不是啦!”
谁料所忠一甩袖子,不愿搭理他。
许昌满头是汗,羞愧交加。无奈之下,看到东方朔在一旁用眼瞥他。解铃还得系铃人,今天不求东方朔是不行了。想到这儿,他又转向东方朔:“东方大人,东方才子,您救老臣一次吧,老臣再也不敢在您面前搬弄是非啦!”
东方朔的嘴歪了一下,转过身去。他未曾想到,堂堂丞相大人,过去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如今后台一倒,竟然什么脸面也不顾了。
许昌看求谁都没用,只好再奔向武帝,一边磕头,一边哭求道:“陛下!老臣知道,您是至仁至孝的,至慈至悲的,您就饶过老臣这一回吧!”
武帝气愤地将脸转向一边。他心想,你不是要陪葬么?你自己去啊!
此时,一个大臣慢步向前,对武帝跪下。众人一看,原来是魏其侯窦婴。
“启奏陛下,臣窦婴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