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荷包蛋吗?”
经过一夜激情,余校长早上醒来,痴痴地望着躺在身边的蓝小梅,似乎还能听到昨晚临睡时她说的那句百媚千娇的话。不知为什么,余校长忽然想起王主任和他的娇妻。再对比眼前蓝小梅有些苍老的身子,和自己更显苍老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声。蓝小梅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是不是笑她的身子长得像红豆杉的树皮。余校长像捡到宝贝那样紧紧地搂住她说,红豆杉的树皮才更珍贵。
蓝小梅在余校长家里住到星期天下午才走。要不是有些咳嗽,也许还要多住些时日。蓝小梅独自睡了十几年,身边有了男人,夜里总是情不自禁地享受肌肤之亲,山上又比山下要凉许多,不知不觉地受了凉。还有另一层原因,蓝小梅在心里将自己当成了新媳妇,这一天该回门了。那天午睡醒来,余校长发现蓝小梅躺在身边发呆,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便安慰她说。等与蓝飞沟通过,就去将结婚证领了,然后天天在一起过日子。蓝小梅不断地摇头,问余校长,假如往后听到什么消息,他会不会变心。余校长觉得奇怪,两个人的灵肉都已融为一体了,怎么还说这种话。蓝小梅怜爱地数落他,看样子像是什么都经历了的历史志书,可心里还像小学一年级的课文那样单纯。余校长从未听到如此譬喻人的,对蓝小梅的了解一下子又加深了不少。余校长要蓝小梅放心,就像李玉和在《红灯记》中唱的,有这两夜垫底,什么样的黑暗都能对付。
两个人躺在那里说着甜滋滋的话,慢慢地就激动起来。一阵亲密之后,余校长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蓝小梅毕竟是女人,偎在余校长怀里打个盹。就有精力了。蓝小梅要余校长记住自己是有年纪的人了,凡事不要犹豫不决,推三推四,自己还没安顿好,就不要去关心别人。余校长也是痛苦经历太多,幸福突然降临,脑子不会转弯。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当男苕了,就算万站长要当他的情敌,他也决不退让。蓝小梅想听的就是这句话,高风亮节不是爱情,争风吃醋才是爱情。
蓝小梅穿戴整齐,临走时将一封信交给余校长。
载着蓝小梅的三轮车还没完全消失,余校长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
在这封上山之前就写好的信里,蓝小梅将余校长称为“我后半生最爱的爱人”。在一段亲密的话之后,蓝小梅问余校长有没有听说万站长家里的事。余校长只晓得李芳突然变了个人,对万站长要多好有多好。
蓝小梅自问自答地写道,不仅是余校长,就连万站长都还蒙在鼓里。自己之所以急着来见余校长。是因为李芳得了血癌。
几天前,李芳悄悄地来到她家,未曾开口,两行眼泪先流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自己遭报应了。李芳的话将蓝小梅吓了一跳,她掏出来的那份诊断报告更是吓人。其实在县医院就确诊了,李芳不相信,又去市医院、省城医院,都是如此诊断,她才死了侥幸之心。李芳哭得像个泪人,泪水冲掉脸上的浓妆,露出本来的脸色,果然是很不健康。从县医院有了最初的诊断,李芳就从万站长那里开始后悔,一直后悔到蓝小梅。李芳打算在自己有生之年尽可能对万站长好一些,这之后就只能在天上为他祝福了。
蓝小梅因此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写给万站长,蓝小梅觉得,李芳不将最大的隐秘告诉丈夫,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她劝万站长不要再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好好尽丈夫之责。癌症也不是完全不可战胜,总会有奇迹出现的。蓝小梅感谢万站长,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一个人终老了,想不到他帮自己找到了老伴余校长。
第二封写给余校长。蓝小梅对李芳亲自登门告知病情的本意不太明白。有时候以为她是在交代后事,托付万站长的将来。有时候又觉得李芳并没有彻底绝望,她是要蓝小梅做点事,使万站长不再有婚姻之外的幻想。也让她下定决心嫁给余校长。
如果不是蓝小梅亲笔所写,余校长绝对不会相信。不是不相信李芳得了癌症,而是李芳将自己得了癌症的事亲口告诉蓝小梅,竟然却还瞒着万站长。余校长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痛。
见蓝小梅走了,两天两夜没过来串门的孙四海踱了过来。
不等他开口说笑,余校长就说了李芳给万站长买摩托车的原因。
孙四海吃惊地说:“老天爷到底是老天爷,只要一出手,就能击中人的要害。”
后来,邓有米也晓得了这件事。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几次,都觉得,李芳毕竟是万站长的妻子,等有机会向万站长证实她的病之后,要去探望一下。
余校长以为万站长收到蓝小梅的信,就会来界岭小学,找自己说点什么。等了近一个星期还没动静。余校长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那天下午,余校长终于听到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响声,连忙跑出来。摩托车是万站长的,骑摩托车的人却是黄会计。黄会计将工资数给他们,说希望从下个月开始,大家都能拿到公办教师的工资,这可怜兮兮的三十五元,他都不好意思发了。黄会计告诉他们,万站长送李芳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治病去了。当会计的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虽然乡计划生育管理站比教育站有钱,可也应付不了一个癌症病人,万站长将家里这些年存的钱全部取了出来,还怕不够,又找他借了一些,才敢带着李芳出门。
余校长有些担心蓝小梅,黄会计刚走,他便拦了一辆三轮车去细张家寨。
果然,蓝小梅也是刚听到李芳的消息。
余校长一进门,她就直往他怀里钻,开始还咬着牙不哭出声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索性放开嗓门大哭,泪水很快就将余校长胸前的衣服湿透了。蓝小梅哭的是,最后关头,万站长还是显出男人的品质。换了别的人,说不定会将积蓄藏得紧紧的,反正是要死的人,不愿意多花冤枉钱。余校长明白,蓝小梅对万站长还是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那天晚上,蓝小梅不让余校长返回界岭小学。
小别胜新婚,余校长也不想急着走。
因为夜里贪欢,早上醒来,外面稻场上已有人在忙碌。余校长怕蓝小梅难堪,打算从后门离开。蓝小梅却要他明明白白地从大门出去,说,他走后门自己才会难堪。还拿出一包香烟,要他出去后见人给两支。
送余校长走时,蓝小梅特意站在门口大声说:“星期六一定要回来呀!”
蓝小梅将这句话说得百转千回柔情万种,一如新婚妻子在叮嘱离家的丈夫。好多年没有女人这样对他说话了,余校长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连忙回答:“学校一放假我就回来。”
一包香烟散发完,余校长正好走到细张家寨村边。收下香烟的人开玩笑说:“余校长,你也太小气了吧,喜糖也没见到一颗,两支烟就将大名鼎鼎
的半老徐娘弄到手了!”
余校长索性放开胆子回答:“礼轻人意重嘛!”
说归说,周末余校长再来细张家寨时,特地带了几斤水果糖,每家送了一包。两个回合下来,细张家寨的人就认可他是蓝小梅的再婚丈夫了。
月底那个周末,余志要回家,余校长就没有去细张家寨。这也是他与蓝小梅商量好的。一般这个时候蓝飞也会回家看看,毕竟还没同他说清楚,蓝小梅也怕蓝飞会给他们难堪。
因为蓝小梅说过,等蓝飞离开后,她会到界岭小学来。从周日下午余志和李子回来,余校长就在盼望,只要听到机动三轮车的响声,就要到门口看一眼。机动三轮车过了五趟,车上却没有蓝小梅。
星期一又等了一天,蓝小梅仍然没来。
星期二一大早,余校长就被一阵机器声响吵醒。
余校长起床后,自己先洗漱了,再去将寄宿的学生叫醒。有几个新人学的一年级学生,才五岁多一点。界岭小学是两年招一次新生,这些出生年份不巧的孩子,要么延后一年,要么就得提前一年入学。五岁多的孩子还不会穿衣服,不会洗脸和刷牙。
余校长正在手把手地教他们,蓝小梅突然进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蓝飞,还有一对中年夫妇。
蓝小梅上前替下余校长,让他去招呼客人。因为时间太早,还没来得及烧开水,余校长想去厨房,却被蓝飞拦住。
余校长给孩子们穿戴好了,将他们带到操场上,举行升旗仪式。十几个寄宿学生排好队,邓有米和孙四海也将笛子准备好了。听到余校长号令,一会儿就将国旗升上半空。
升旗仪式结束后,那对中年夫妇也不用人带路,自己绕着学校转了一圈,然后就站到最早是万站长。接下来是张英才、夏雪、骆雨,最后是蓝飞住过的屋子门口。那扇门上挂着的其实是把假锁。见他俩想进去,余校长伸手一扯,锁就开了。屋子里很干净,连霉味都没有。余校长说,说不定哪天教育站就会送新老师来,所以,每个星期都会将这个屋子打扫一次。
中年夫妇站在桌子前,盯着玻璃板下面的诗抄。
余校长就向他们介绍说,这首诗是第一位支教生夏雪压在那里的。
整个早上,中年夫妇什么也没说。
蓝小梅将早饭做好,请他们上座时,也只听到那女的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蓝飞也说不出对方的姓名,只告诉余校长。两位客人昨天下午到县团委,今天一大早就乘专车赶到乡里,再换乘机动三轮车来到界岭小学。余校长也不急着问他们有何贵干,时间一到,他就去三四年级教室上课。这一届一二年级由孙四海负责,五六年级由邓有米负责。
第一节课下来,邓有米对余校长说,那对中年夫妇一直在他的课堂上听课。莫不是上面派来抽查教学质量的?余校长说,若是检查教学工作的,肯定要了解各个班级的情况,不会只去邓有米的班。上午最后一节课,中年夫妇又去那间一直是给外来的老师住的屋子,默默地坐到下课铃响。
要吃午饭了,蓝飞才去看他们。
中年夫妇冲着蓝飞点点头说:“就这样定了。”
蓝飞很激动,叫大家都去办公室。
当着中年夫妇的面,蓝飞对大家说,这二位好心人,是从省城来的,代表自己的孩子捐款十万元,建一所新的界岭小学。中年夫妇还是不肯吐露姓名,他们唯一的要求是,建新学校时,一定要将这间专门给外来教师住的屋子保护好。
余校长想起蓝小梅说过,蓝飞想用社会力量给界岭建一所新的小学。他将中年夫妇打量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他们不像有钱人。
余校长从未碰上这种事,完全不知所措。
蓝飞却内行多了。他问中年夫妇要不要用捐款者的名字给学校命名。中年夫妇不同意,就连在界岭小学中间加上“希望”二字的提议都没答应。他们只管将钱汇到县团委的专门账户上,再由县团委按相关规定转给界岭小学。
事情商量好了,中年夫妇就要告辞。
蓝飞跟着他们跳上机动三轮车时,蓝小梅说:“我不走了。我要在老余这儿住一阵子!”
蓝飞不敢相信地盯着蓝小梅。
蓝小梅平静地说:“你要愿意,可以将老余叫爸爸。当然,叫叔叔也可以。”
蓝飞大叫一声:“妈妈,你都快五十岁了呀!”
蓝小梅说:“就因为快老了,我才急着将自己嫁出去。”
余校长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了,上前说:“我和你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过我们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蓝飞差点要说丑话,嘴都张得老大了,见那对中年夫妇在盯着自己,便闭了嘴。再张嘴时,那句话已经变了样,他用拳头在余校长的胸脯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没想到你胃口超大,还要我送上一位压寨夫人!”
机动三轮车开走了,余校长才察觉,因为太紧张了,两边太阳穴都胀得发疼。
27
有一阵,中年夫妇的来历成了界岭小学的热门话题。
从他们一进那间屋子就不肯出来的情况分析,大家一致认定,他们要么是夏雪父母,要么是骆雨父母。孙四海、王小兰和李子认为真正的捐款者是夏雪,余校长、蓝小梅和余志认为是骆雨。邓有米和成菊,则无定论。这种争议很快蔓延到学生当中,又扩散到整个界岭。
直到张英才出现,话题才有所转移。
张英才带来三份招收全民所有制合同工表格,这是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最正式的手续,只要按照要求填写,再一级级地交上去,最后盖上县人事局的大印,余校长他们的历史就要重写了。
在一片喜气中,蓝小梅注意到张英才的脸上挂着一丝忧郁。
蓝小梅看见,张英才至少冲着旗杆顶上的国旗长吁短叹了五次。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