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者 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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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 刘醒龙-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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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盯着看的孙四海,连忙大声喝止。
  余校长觉得没趣,让邓有米提前召开闭学典礼。
  按事先的布置,邓有米主持典礼,余校长作总结讲话,孙四海发三好学生奖状。轮到余壮远领奖状时,他竟然拒绝上台,而且还指着孙四海说,他不想获得一个爱搞阴谋诡计的老师的鼓励。气得孙四海几乎要脱口骂道,他那当村长的老子才是搞阴谋的专家、耍诡计的大师。孙四海冷眼看了看余壮远,然后轻蔑地说:“小屁孩!你不想要,我还不想给哩!”再接着为别的学生发奖状。
  闭学典礼结束后,余壮远背着书包扬长而去。
  这一次,余校长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村长余实的妻子会来学校说几句好话。毕竟她儿子马上要升初中了,虽然成绩好坏都行,然而,小学的表现关系到能不能进重点班,只有进重点班才有可能考上高中,只能考上高中,才有资格看看大学校门在哪里。
  第二天上午,余校长扛着锄头上了后山,明爱芬的墓地还没稳固下来,前两次融雪将墓碑弄歪了。按习俗。这类事情必须先做了,才能安心过年。余校长忙了近两个小时才让自己看着满意了。说是满意,心里却不舒服。他盯着刚刚擦拭干净的墓碑,忍不住叹息,明爱芬一辈子争强好胜,民办教师的命,却长了一颗公办教师的心,好多时候都是自己折磨自己,好在最后总算明白过来,干脆一走了之,不去想那出头之日在哪里。
  余校长转身回来,刚绕过墙角,就见孙四海迎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出了个田螺姑娘!”
  余校长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连忙往家里走,还没进门就见到村长余实的妻子正在那里帮忙洗被子。不等余校长开口,余志抢先说,是她自己非要帮忙洗的。
  村长余实的妻子将外套都脱了,露出将红色毛衣绷得老高的胸脯。她一刻不停地搓着被子,见到余校长也不停一下,边搓边说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她儿子在家里从来都是横草不拈,竖草不沾,余志却要撑起半个家。村长余实的妻子还数落余校长,就算看在孩子的分上,也该为他找个后妈。她说这话就像当真了,一口气列举四个女人,都是她的熟人,只要余校长点个头,今天下午就能找一个来见见面。余校长赶紧摇头,说自己现在这种样子。不想再将别的女人拖进来受累。
  听到这话,村长余实的妻子捋去右手的肥皂沫,从裤袋里掏出三只纸袋,让余校长即刻将邓有米和孙四海叫来。
  余校长没想到。村长余实的妻子将民办教师全年应发的各项补助,一分不少地带来了。更加意外的是,这么多年,村委会头一次给三位民办教师每人发了二十元奖金。等他们在工资表上签过字,村长余实的妻子才说,希望校方对她儿子多些关照,让他评上全乡三好学生。
  余校长无法开口,只能冲着她点点头。
  村长余实的妻子将洗好的被子晾好,伸手在余校长的额头上轻轻点一下,并用一种特别有女人味的口吻说,余校长将心血全都倾注在界岭的孩子们身上,等到哪天真有人考上大学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余校长修一座功德碑。
  村长余实的妻子走了,余校长好久说不出话来。还是孙四海打破沉默,说村长余实最好将这种本事发扬光大,一路走后门,让儿子从初中升到高中,再升到大学。实现界岭村高考的零的突破,当然要从村长的家里做起。邓有米大智若愚地说,家长关心孩子的进步,这是好事情,应该鼓励一下。
  余校长终于开口说话,他想的与孙四海和邓有米不一样,却让他俩心悦诚服。余校长说。界岭小学是界岭人自己的学校,村长的儿子书读得好,人们会觉得很正常。若是村长的儿子读不好书,不用说村长自己,别人也会对界岭小学失去信心。
  孙四海没有表示反对的另一个原因是,既然工资全部补发了,干脆痛痛快快地过年去。他已经想好了,趁着天气好,没有雨雪,赶紧下山去,给李子和王小兰买些新衣回来。余校长也是这样想的,明爱芬死后,自己还没给余志买过一件新衣服,弄得他即便是打乒乓球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敢将外套脱下来,因为里面穿的衣服全是明爱芬的。
  邓有米懒得下山,理由是自己没有孩子,也没有相好的女人。孙四海说他贼心不死,舍不得花钱,目的是想找机会打点相关领导,将他转为公办教师。邓有米不和孙四海斗嘴,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将纸袋里的钱重新点算一遍。余校长羡慕地说,有了好事,能马上向老婆报喜,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第二天早上,余志还没醒,余校长同孙四海一道下山去了。
  前半程二人一直在说王小兰的事。话题是孙四海自己开头的,对孙四海来说,王小兰所差的也就是名分,其他一切都如夫妻,大事小事都要相互商量。
  孙四海被“向老婆报喜是人生乐事”一说打动,昨天天黑之后他也跑去向王小兰报喜,在王小兰家附近,发现李子靠在一棵大树下低声哭泣。问了好几遍,李子才说,妈妈难得心情比较好,傍晚收衣服时,小声唱了几句“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父亲就认为妈妈又在怀念旧情人,从枕头低下摸出一把剪刀,要杀妈妈。妈妈一气之下,说是不在家里过了。李子将父亲手里的剪刀夺下之后。妈妈已经不见了。孙四海安慰李子,妈妈不会丢下她不管的。这时,王小兰从旁边放柴火的小屋里走出来。天很黑,王小兰左手放在孙四海的手心里,右手紧紧搂着李子,很久之后才分开。
  余校长除了听,也不知说什么好。
  快到山下时,孙四海突然要顺路去看看蓝小梅。
  余校长以为是在说笑,随口应了一声。
  到了细张家寨,孙四海真的去敲蓝小梅的门。余校长恨不得上前去一掌推开他。幸亏出现在门口的是蓝飞。蓝飞虽然觉得意外,还是很热情。
  余校长急中生智,指着孙四海说:“孙老师有个问题请教你。”
  蓝飞当真了。要他们进屋细说。
  余校长又说:“我们还有事,就不坐了。孙老师你快说吧!都是同行,相互请教嘛!”
  孙四海这时也有主意了:“是这样的,班上有个学生,是村长的儿子,不晓得从哪里弄到一道怪题反过来考老师。”
  孙四海将夏雪用来考叶碧秋,叶碧秋后来又写在五年级教室黑板上的那道题说给蓝飞听。蓝飞笑着表示,难怪城里人爱说,别将村长不当干部,村长余实的儿子到省里去当然不行,省长的儿子到村里也一样不行。蓝飞对孙四海说的这道难题毫不在意,他请孙四海先去办事,反正回来时还要经过他家,那时候再将答案告诉他们。
  余校长一听这话,马上转身,孙四海还在同蓝飞握手,他已逃也似的走出老远。从细张家寨出来,余校长免不了责怪孙四海。
  孙四海很开心,说想不到快五十岁的男人,还如此害羞。他看过一本书,上面说,会害羞的男人是值得信任的,不会害羞的男人,如果不是脑子坏了,就是心里装着祸水。
  二人边说边笑,没注意在路边的小河里洗被子的女人是蓝小梅。听到他们不断提及蓝飞,蓝小梅便抬起头来打招呼。刚刚平静下来的余校长脸红得比刚才更厉害,孙四海也不敢乱说了,老老实实地应答几句。蓝小梅要他们干脆到家里吃午饭,顺便与蓝飞好好交流一下。孙四海正要答应,余校长赶紧在身后捅他一下,孙四海只好推辞。
  蓝小梅说,因为要洗被子,家里的午饭肯定要晚一些,他们到乡里办完事,转回来正好吃饭。见他们快走远了,还补上一句:“快去快回,我煮了你们的米!”
  余校长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会随口答应:“放心吧!”
  孙四海看出余校长下意识地流露了心迹,说他是偶尔露峥嵘,下一步一定会告诉蓝小梅,自己想吃荷包蛋了。余校长没办法,只得由他说去。
  到了乡里,余校长看了几家店,就将余志的衣服买好了。孙四海给王小兰和李子买衣服就复杂了,余校长跟着他来回跑了两遍,见他老是拿不定主意,一边劝他别急,来回再跑二十遍也没事,一边又说,自己若是有个红颜知己,乡里买不到就去县里,县里买不到就去省里,一定要穿在身上就能倾国倾城的衣服才可以买。孙四海装出被他说烦了的样子,挑了几件衣服,说只要能穿、穿上后分得清是男是女就行。
  孙四海心里高兴,嘴都合不拢了。他想早些回家,见余校长还在东张西望,就问他还想买什么。余校长反问他:“你真的打算去细张家寨吃午饭?”
  “是你答应蓝小梅的,怎么是我呢?”
  “到人家屋里做客,空着手太不礼貌。”
  “反正我是跟着沾光,要带礼物也是你的事。”
  余校长就去肉店买了两斤肉,孙四海也买了两斤冰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看越像是走亲戚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大张家寨,余校长忽然将手里东西塞给孙四海,让他在路边等一下,自己到张英才家看看,希望他年后去省教育学院上课时,顺便将叶磐秋带去交给王主任。
  余校长在张英才家门口喊了一声:“张老师在家吗?”
  张英才的母亲闻声出来。余校长自我介绍后,张英才的母亲连忙将他请到屋里,然后又到门口,让邻居的孩子帮忙喊张英才的父亲回来。余校长拦不住她,说自己找张英才有点小事,张英才若不在家,就不麻烦了。张英才的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张英才前天从省城回来,昨天就去县里了。余校长一听,茶也不让沏,起身就走。
  张英才的母亲送他出门,一再说,张英才回来后,一定会像往年那样,正月初二就去界岭小学,给几位有恩于他的老师拜年。
  余校长愣了一下,他怕听错了,说:“张老师的心意我们领了,用不着大年初二就往山上跑。”
  张英才的母亲说:“那可不行。这是家里给他立的规矩,只要爬得动,年年初二都要去界岭拜年。”
  余校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难怪张老师这么仁义,原来是二老的家教好。”
  张英才的母亲说:“不瞒余校长,英才开始还不想去,他爸说,儿子不肯去,就只有老子替代,他才照办的。”
  余校长走到稻场中央,还听到张英才的母亲在那里说,余校长从没来过家里,她一个女人在家,又不好强留,贵客上门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太对不住人了。
  见到孙四海后,余校长只说张英才不在家,其余的事情都放在心里。他想了几遍,认定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就不再回头,一定是有些事情让他觉得不好面对。想到这些,余校长才将刚才的事告诉孙四海。孙四海同意余校长的看法,懂得愧疚的男人和晓得害羞的男人是一样的,只要愧疚之心还在,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的时间越长,感情上的距离就会越近。
  有这件事搁在心里。孙四海也无心开玩笑了。
  余校长再去蓝小梅家,也坦然多了,他还走进厨房告诉蓝小梅,界岭的人口味重,可以多放点盐。蓝小梅不听他的,说盐吃多了会得高血压。余校长说,从前的盐很金贵,界岭人吃不起,口味清淡不说,家家户户都有大脑发育不良的男苕或者女苕,后来政府拨来一批专用盐,不要钱,按人头发到各家各户,几年下来,男苕女苕的确减少了,大家的口味却变重了。蓝小梅笑着说,用不了多久,政府就会在细张家寨设卡,禁止别人去界岭卖盐,不然的话,治好了界岭的男苕女苕,却又流行高血压和脑中风。
  大家越说越没有拘束。蓝飞拿出酒来,余校长也喝了几杯。
  从桌上摆的几样菜来看,蓝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慢慢地聊到福利待遇,余校长才知道,蓝飞虽然只是在中心小学代课,不算工资,光是奖金就超过余校长的全部收入。余校长和孙四海连羡慕的话都不好说出口。沾村长余实的儿子余壮远的光,老村长死后这么多年,头一回将全年收入兑现了,刚刚有了点有钱的感觉,一见到蓝飞又变成了穷人。还能跟公办教师跟省城或者京城的教师比
  吗?
  告辞时,蓝小梅不肯收他俩的礼物,拉扯了好一阵,她才收下那包冰糖。
  拎着两斤仿佛失而复得的猪肉,余校长提议,明天中午,趁王小兰和李子来学校时,好好吃一顿。孙四海给王小兰和李子买的衣服,也不能直接送到她家,正好让王小兰借口带李子下山买衣服,到学校里待一天。
  孙四海很高兴余校长的安排。
  第二早饭后,王小兰果然带着李子到学校来了。
  李子早就默认了王小兰与孙四海的关系。她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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