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下来,沈小武饥一顿饱一顿,每天又睡不好觉,身体虽然还没有垮,但离垮只有一步之遥了。他披头散发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连看人的眼神都变得飘忽不定躲躲闪闪的了,从形象到神态,就像一个刚从非洲难民营逃出来的难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沈小武还不能有怨言,就是怨,怨谁去?驾校?事故还在处理中;怨那个开车的学员,他已经被火化成一盒骨灰;怨叶莎莎?她的境遇够凄惨了,此时她的样子比谁都可怜,再说,她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啊。沈小武有时也想过,当初他要是狠下心来竭力阻止住老婆不去学车,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可他真能阻止得住吗?叶莎莎当时的劲头,别说是他沈小武了,恐怕天王老子也拦她不住!怨只有怨命,命里注定要有这一劫,叶莎莎躲不过去,他沈小武也躲不过去的。
这人的命啊,好起来是天上掉馅饼的事都有,这要恶起来呢,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就在沈小武灰头土脸一门心思地在医院侍候着叶莎莎,忍受着老婆不断发难的时候,他刚买的新房里又出事了。沈小武接到学院管理处的电话,说是他的新房子跑了水,非常严重,叫他赶快回去处理。沈小武一听,心里轰地一声爆炸了,一个念头从他心头掠过:是不是自己清理卫生时,没有把下水道的水泥渣清理干净,堵了下水道?他挂断电话,拼命拍打着自己快要爆炸的脑袋,他算是真正领教了什么叫祸不单行,什么叫焦头烂额。
等岳父来了,沈小武给岳父交代了一声,赶紧骑上自行车赶回新房子,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他们或多或少受到了漏水的侵害,都用愤恨的目光盯着沈小武,准备要和他算账似的。
沈小武迅速跑到自己的房门口,房里的水已经从门缝里渗出来,门口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用钥匙打开门一看,地上有近两公分深的水,木质地板全叫水泡透了,有些地方可能还没完全浸透,在冒着气泡。这可是花了几万块钱啊,沈小武心里一疼,泪都快掉下来了,如果不是最近老婆出事把他整得几近麻木,说不定他早就潸然泪下了。就在他一愣的瞬间,身后的人已经忍受不住了,纷纷指责他,还不赶紧进去把水源切断。沈小武得到提醒,鞋子也来不及脱,就冲进水里,跑进有水管的卫生间、厨房。可是,他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跑水的源头,只听到卫生间的下水道里像下雨似的吼叫着。他蹲下用手去掏下水道口,能看见一个小漩涡在快速地转着,说明水一直是往下流着的,没有往出冒的可能。沈小武站起身来,返回门口,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憔悴的脸看上去很无辜。
有人用责备的口气说:“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水源切断?嫌我们淹得还不够啊!”
沈小武还没有解释,就有人惊叫了起来,大家顺着这个人的手指一看,见沈小武家房子的墙壁上像爬满了细细的虫子,一道一道的水线正欢快地顺着墙往下淌着,水线把墙皮泡得软软的,鼓起一个一个泡,像长满了瘤子似的,看上去又肮脏又令人惊恐。沈小武一看,知道水不是自己家里跑的,虽然水把墙壁冲坏了,但他心里却突然轻松了。起码,这事不怪他啊,虽说当个受害者也并不比做个肇事者强,可毕竟他不用再为此对别人有心理上的负担了。
这下,大家更急了,有人在询问楼上住的是谁,掏出电话问电话号码,有人已经跑下楼去找楼上那家人了。等人走光,沈小武把房门一关,一个人蹚着水,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转着,他没有想收拾这个残局的心思,心里乱七八糟的,理不清头绪。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他还得去医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收拾这个残局,想来想去,就只有小苏能帮他这个忙,别的人不一定能靠得住。于是,他掏出电话给小苏打过去。小苏临危受命,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他马上就过来拿钥匙,叫他稍等一会儿。挂了电话,沈小武很受感动,平时和小苏他们打个牌输几个钱自己都心疼,找借口躲着不和他们玩,自己真是小心眼,关键时刻,还是这些小兄弟行啊。
没多会儿,小苏来了,看了看屋里的狼藉,也很心疼,嘴里不停地啧啧着。沈小武担心着医院里的妻子,把钥匙交给小苏,交代了几句就要往医院去。小苏拦住他说:“小武,你自己要保重,有需要我们哥们儿的时候,你就说话。”
沈小武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把眼里的东西逼了回去,然后才强笑着说:“你已经很帮我了,谢谢!”小苏没说话,点了点头。
十
一个月后,叶莎莎身上的疼痛基本减轻,她的脾气也日渐平稳。可是,她的左腿已经完全丧失知觉,瘫痪了,并且,瘫痪面积还在向大腿以上蔓延。这个时候,医生还在建议,截去左腿,进行保守性治疗,还能有些希望,否则……医生没有往下说,但叶莎莎家人都明白,这否则后面隐含的将会是什么。
经过一个多月的煎熬,大家都深切地感受到了家有病人的痛苦,况且病人还在向不利的方向发展着,连一贯自作主张一意孤行的叶莎莎她妈都开始动摇了,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对女儿不利的。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觉得该相信医生,依靠科学了。尤其是沈小武,他强烈要求保守治疗,不能再和医生作对,再这样拖下去,不光拖延了老婆的病,而且,也会把这个家拖垮的。他已经偷偷地到门诊部去算过账,这一个月,叶莎莎连治疗带住院,已经花了一万四千多块钱,就这,还没有动手术呢。照这样下去,不出半年,他沈小武就得负债累累,这一辈子都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小苏给他打电话来说,帮他把新房子清理完后,木质地板全泡坏变了形,不是翘,就是裂,肯定得拆掉重新铺。接下来,小苏找人来把冲坏的墙皮铲掉,重新粉刷一遍,可这地板怎么办呢?沈小武也说不出来怎么办,现在的情形,医院这边都顾不上呢,哪还顾得上地板!
全家人终于达成共识,要配合医生,剩下的就是做病人的工作了。这是一件异常艰难的工作,叶莎莎对自己那条失去知觉的腿看得很重,在她的意识里,不管腿的好坏,只要存在着,她这个人就是完整的。分析了叶莎莎目前的想法,大家协商了一下,决定分头进行,从各个方面对叶莎莎进行引导、说服。可是,叶莎莎并不是一个易于说服的人,不管谁跟她说,采用什么方式说,她只咬准一个字:不!她坚决不同意截掉左腿,就是她的身体慢慢地坏死,她也不愿少一条腿。就是死,她也要死出一个完整的身体!
叶莎莎的话说得斩钉截铁,脸上的表情是决绝的,全家人听得不寒而栗。泪水在这一月内已经流干了,悲痛早已在这段时间里磨损得凝固了,一家人谁也没有在叶莎莎的这句决然的话里满含泪水,他们现在只想保住这条生命,一家人就在家里重新商量办法。沈小武留在医院里,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人和他商量一下。岳父一家人商量后统一了口径,决定要强制截肢,至于截肢以后叶莎莎的状况,到时依情况再定。轮到要在手术报告上签字时,老太太才想起沈小武是女儿的丈夫,还是丈夫签字更确切些。这是程序。
沈小武被叫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他接过手术报告单,手发抖却没有签字。他看了大家一眼,犹豫着用征求意见的口气说:“这样,恐怕——不行吧?莎莎的性格,你们不是不知道……”
“有什么不行?”岳母打断他说,“我们是莎莎的亲生父母,我们说行就行!难道你认为我们会希望她不好?我们大家都同意了,你只管签字就行。”
“可是……”沈小武还是觉得不妥,叶莎莎那句就是死也要死出一个完整身体的话还在他的耳边回响。但他的可是,又被老岳父打断了,岳父说:“小武啊,虽说这样做没有和你商量,但这都是为了莎莎好,你也希望莎莎把病情控制住,是不是?她是病人,又是当事人,想问题的方向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但我们不能太迁就她,她太任性了。小武,你就签字吧,莎莎那里要有什么事,我们都会跟她说清楚的。”
沈小武还在犹豫,他不是不愿意签,是怕签了妻子的反应会强烈得无法想象,那对她的病情一样没什么好处。
岳母开口道:“小武,你就签吧,你磨蹭着是不是怕承担责任啊?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救她,如果真有什么责任要负,我们叶家人也会替你承担的,莎莎毕竟是我的女儿。”
岳母这样一说,沈小武心里倒不慌了,他心想,自己更不能轻易就签上字,他把手术报告单折起来装到口袋里,说:“这么大的事,我看还是和莎莎先沟通一下再说。不然,她要闹将起来,你们是知道的,咱们谁也吃不住她的劲。她的情绪要是不稳定,就算做了手术,也不一定就好。”
沈小武说完,故意不看任何人,转过身,向病房走去。沈小武在转过身的那一刻,心想,你们都商量好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光知道叫我签字,到了要执行手术时,你们的女儿大闹起来,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还不是我?到了那时,你们一个也不会出来帮我说话的。他太清楚叶莎莎和她家里人了。
他决定还是先和老婆沟通一下,不管怎么说,腿是叶莎莎的,再不好也得让腿的主人说话呀,他觉得这也是对老婆的一种尊重。
这天晚上,沈小武给老婆擦完身子后,趁着老婆的感激劲还没有过去,就搬个凳子坐到老婆身边,给她讲他们以前怎么相识、怎么爱慕,再到怎么结的婚,把能讲的事情都满含着深情讲了。叶莎莎听着听着,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之中,脸上荡漾起幸福的表情,并且主动伸出手抓住沈小武的手。沈小武心里一热,妻子很长时间没握过他的手了,这感觉真是熟悉又陌生。他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手,慢慢地把话题转到了现在,他先提到新买的房子,里面的装修,他还说了他瞒着她去打扫卫生的事。叶莎莎用歉疚的目光望着他,问了一句累吗?他摇摇头,说:“那是我们两个人的房子,里面将盛着我们未来的幸福生活呢,打扫它,我心里只有快乐,怎么会感到累?”他没有说房子被水泡坏的事,怕她听了心情变坏,只说等她病情好转,出院了,他就带她去住新房子,去过他们的幸福生活。叶莎莎听到这里,刚才脸上还洋溢着笑容,突然间脸就沉下了,说,“住什么呀,我这样子恐怕好不了啦,得在医院躺一辈子!”
“快别这么说,莎莎,你会好的,只要你配合医生……”沈小武想趁热打铁,可他却没有把握住火候,有些心急。
果然,叶莎莎识破了沈小武的用意,猛地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一把将床头柜上的杯子拨到地上。玻璃杯子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儿四处飞溅。紧接着,就是她的破口大骂,像脏水似的泼过来,淋了沈小武一身,也湿了他的心。美好的过去隐退了,幸福的将来消失了,沈小武的眼前只有现实。他取来扫帚弯腰去扫地上的碎玻璃时,叶莎莎可能嫌骂得不过瘾,突然伸手冲着弯着腰的丈夫的脸上抓来。她的腿坏了,手却没坏,还变得异常敏捷,下起手来没有轻重,将沈小武的脸上抓破了几道皮,不一会儿,血从伤口渗出来。沈小武感觉到了血在脸上轻轻地行走,心里异常难受。他撕了点卫生纸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回味着自己受到的委屈,越想心里越酸涩,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一心一意地侍候着她,劝她手术,也是为了她的身体,怎么就受到妻子这样的礼遇?这样越想心里越难受,忍不住,他的眼睛模糊了。
“沈小武,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天到晚老打我腿的主意,不就是想着我以后残废了,再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了。你想得多美,我一只腿也不能走路,你就自由了,想干吗就干吗,就算把那个女人带回家,我瞅见了也拿你没办法了,是吧?”叶莎莎说得离谱,沈小武却明白她是扯到他头上了,甭看她说没有女人能看得上他,可实际上她还是防着他的。
“莎莎,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一家人都觉得截肢对你的身体更好一些。”沈小武忍气吞声地说。
“甭说他们,这是谁的想法我还能不清楚?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你?做梦去吧沈小武!”
沈小武忍无可忍,一把从口袋里掏出手术单来说:“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你们全家都通过了强行给你手术的决定后,才通知我签字,要不是为了尊重你,我早依照你父母的意思在上面签了字。你认为我需要在这件事上玩什么阴谋吗?”
没想到,叶莎莎听了,并没有责怪自己父母的意思,还是冲着沈小武道:“这样的事我们家人才做不出来呢,只有你这个外姓人,才会想出这么毒的招来。你其实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