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义从来没听见父亲用这种和蔼、商量的语气和自己说过话,现在猛一听,觉得是这样亲切,禁不住内心一阵激动,于是便坚决地说:“爸,我不走了!”
余忠老汉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又惊又喜的神色,看着文义说:“真不走了?”
文义说:“爸,真不走了!”
余忠老汉显得高兴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说:“不走了好!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看出来了,这家里还真离不了你这颗夜明珠呢!”
文义听了父亲难得的、发自内心的夸奖,心里十分高兴,于是就说:“我想在家里办一个小食品加工厂!”
余忠老汉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吃惊地望着文义。
文义怕父亲说出反对的话,急忙充满信心地又说:“爸,我离开家时心里就想过,要出去学门技术,回来自己干番事业。这一年多,我在一个乡办食品厂干活,淑蓉的舅是这个厂的师傅,我已经从他那里学到了小食品加工的全套技术。我们自己办一个厂,肯定能赚钱!”
尽管文义说得十分肯定,可余忠老汉听了,立即阴了脸色。他一时没有答话,不声不响地又裹起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吧嗒起来。从嘴里和鼻孔里喷出的辛辣的烟味,直朝文义扑来。文义见父亲这副模样,立即知道遇着头道障碍了。果然,余忠老汉一支烟吸完,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地说:“你娃儿又想花花点子了?办啥厂?牛皮不是吹的,我们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没人侍弄过啥厂,你也趁早死了那份心!”
文义听了,不甘屈服地说:“爸,你就莫阻拦我吧,肯定能成!”他看着父亲,见父亲没答话,又补上了一句:“我就是为办厂,才回来的!”
余忠老汉说:“不管你是为啥回来的,这厂就是不能答应你办!老子是为你好!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啥能办不能办,我心里有数。办厂,咋办?连老子想起来都好像天狗吃月亮,不晓得该从哪里下口,何况你才出林的笋子?”
文义听了,在掠过一种悲哀的同时,又为父亲小看自己感到好笑,于是又耐着性子解释说:“爸,你放心!小食品厂投资小,利润大,我们这儿原料又不缺,尽是庄稼地产的,便宜。我们家又有多余的房屋,把两边厢房腾出来,就是现成的生产车间。至于机器设备,咋个生产,我心里都有数。到时再把淑蓉接来,做我的助手。她在那里已经干了几年,是老工人了。”
余忠老汉听了,似乎再没有理由反对文义了。过了一会,才突然问道:“你说这厂,要多少本钱?”
文义说:“我粗略算了一下,我们不建厂房,暂时也不买太多的原料,一万多块钱就可以了!”
余忠老汉仿佛被这笔庞大的天文数字,给吓住了似的,大睁着双眼盯着文义说:“一万多元?一万多元还少呀!数也要数半天呢!你娃儿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们哪来的这一万多元钱?”
文义又说:“爸,你莫为这事着急!这一年多,我挣了八千多元,因为打算办厂,就没有给你们寄钱回来。我再想法借一点、贷一点,就可以解决这个难题了!”
余忠老汉犹豫了,低下头想着什么。文义的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说服了父亲没有。他期待着父亲答应他,支持他,因为他是他的亲人。可是,没过一会,余忠老汉站了起来,背着手,烟袋拿在屁股后面,在屋里走了几步。然后回头对文义说:“娃儿,不管你记不记恨老子,老子都不得准你干这事!一万多元钱,你以为是小数?庄稼地里执拉几年,还扒拉不出来这个数呢!拿到水里打漂漂,你不心疼?”说完,停了一会又说:“这两年,我看明白了,这个家要撑门户,还得指望你。可老子说的是庄稼地里的事!虾走虾路,蟹走蟹路,庄稼人还得走土里刨食的路,稳当、扎实、可靠。办厂是城里人的事,让城里人折腾去吧!”说完,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老子下地去了,这事,你掂拿掂拿一下轻重,趁早莫去花那份心思了!”说着,就出门去了。
文义望着父亲的背景,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才明白,父亲并不是看不起他。父亲心里真正害怕的,是怕风险,是怕他不成功,把钱扔在了水里。这一次,文义不再为父亲悲哀了,而是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父亲种了几十年庄稼,祖祖辈辈积淀下来的“求稳”“怕乱”的思想,同样在他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相信经验。他有很多格言证明经验的可靠性。“枪打出头鸟”、“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他渴望过上好日子。可是,他只是把这种希望寄托在土地里,稳扎稳打。而一旦多收了几担谷子,能够不为“进口”的东西发愁了,他便会觉得满足,觉得日子不错了。这种“小富即安”的思想,又会进一步产生出保守性来。文义弄清了这点,反倒不着急了。他决心让时间和事实来慢慢开导和修正父亲的思想。接下来的几天里,文义开始背着父亲,设计起建厂的规划来。可是这时,文义却发现大哥、大嫂又有点不对劲了。两人整天阴着脸,像和谁赌气一样,有时还摔东西发脾气。文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好心地问他们,他们的脸色却更阴沉。这倒把文义弄得糊里糊涂起来。
又过了两天,文忠和卢冬碧终于暴露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这天,一家人正吃着早饭,文义忽然看见大嫂不满地用脚在桌下踢了文忠一下。接着,就见文忠抬起头,迟疑地看着文义,想说啥又不好说出口的样子。文义见了,忙说:“大哥,你咋了?要说啥说说吧!”
文忠这才迟迟疑疑地说:“老三,你、你在外面挣了多少钱?”
文义一下明白了,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大哥,你是啥意思?”
文忠还没答话,卢冬碧忽然抢着说了:“挣了多少钱,也该给大家说一声呀!一年多的时间里,你也没寄啥钱回来。这家,也不是哪一个人的,大家的马儿大家骑!你挣的钱,纵然不给我们花,也该拿出来买点肥料,把二茬麻管好!”
文忠也跟在卢冬碧后面说:“就是嘛!舍得宝,宝换宝,舍得珍珠换玛瑙!陈民政都叫我们管好二茬麻!要是舍得买两千斤化肥,那麻就可能多卖几千块呢!”
文义听了,低了头。余忠老汉看了文忠两口子一眼,责怪起来:“你两口子莫一唱一合了!我晓得你们心里是啥小九九,是伯文义存了私房钱是不是?告诉你们,文义这钱,是有用场的……。”余忠老汉虽然不同意文义办厂,可也看不惯文忠两口子的鸡肠小肚。
卢冬碧不等余忠老汉说完,就急忙说:“爸,再有啥用场,也不能现铁不打去炼钢吧!”
文忠今天好像胆也特别大了,又接了卢冬碧的话说:“就是呀!头茬麻虽然卖了好价钱,可毕竟是头荐,数量不多,就指望二荐麻呢!”
余忠老汉听了,还是袒护着文义说:“是黑是白,老子心里明白!”
卢冬碧见父亲为着文义的样子,忍不住大声说了起来:“爸,你也莫太偏心了!虽然有百姓爱幺儿,皇帝爱长子的话,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一样的人,就该我们在家里苦做苦磨?出头椽子先烂,我们就该一辈子吃亏?我到这个家来的时候,文英还尿床,文义又才多大?还在用手背揩鼻涕!我和文忠待他们没一点外心。家里日子那么紧,他们上高中,我们没说二话……”说着,她哭了起来。一边流泪就一边说:“现在他们都比我们能干了,就一点记不得我们了?”接着,又回头数落文义说:“文义,你也莫太心狠了!你就是要把钱留着娶亲,也不该一个子儿不拿……”说着,卢冬碧更觉伤心了,起身离开桌子,跑到屋里抽泣起来。
文义听了大嫂一番话,一时心如刀绞。他这才明白了大哥大嫂这几天不高兴的原因。他想责备他们几句,却找不到任何一点理由。是呀,大哥大嫂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呀。自从到了莲花镇镇办食品厂,他没向家里寄过一分钱,而他们在家里,又吃过那么多苦,遭受了那么多不幸,这事如果搁在自己身上,难道不会产生大哥大嫂一样的心情吗?再说,他们也是为家里好哇!尤其是大嫂一番倾诉委屈的话,使他想起了大哥大嫂这些年,在哺育和照顾他和文英时的任劳任怨。虽然说弟兄在一起,难免不磕磕碰碰说点气话,可凭心而论,这样的大哥大嫂在周围团转,也实在没人敢比。文义一想起大哥大嫂的恩情,就禁不住眼睛湿润了。他急忙走到大嫂门前,颤抖地说:“大嫂,你出来,听我解释一下。”
卢冬碧伏在床上,一边抽泣一边赌气地回答:“我不听哪个解释!”
文义听了,隔了一会说:“大嫂,你不听我解释算了,我只是对你说一句:长哥当父,长嫂当母,我余文义并没有忘记大嫂的恩情!”说完,噙了一包眼泪走回自己房里,捧出一个布包,走到余忠老汉面前,把布包交给了父亲,然后说:“爸,这是打工挣的钱,都在这儿,今天全部交出来!大哥大嫂也说得对,麻是全家的希望,花多少钱,我们都要先把麻管好!”
余忠老汉一层一层地把布包打开,最后露出厚厚一沓钱来。他捧钱的手慢慢颤抖了起来,看着文义哆嗦着:“文义,你,你的心真见得天呀!”说着,冲屋里卢冬碧大声喊:“老大家的,你出来!”
卢冬碧果然走了出来,余忠老汉把钱捧到她面前,说:“你好好看看,这是文义的钱!”
文义忙拉过了父亲,抬头对文忠、文富、卢冬碧说:“大哥大嫂,二哥,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没有一点想存私房钱的念头。我是想用这钱办一个小食品加工厂。我对爸说过这事,爸没有同意,我也没对你们讲。这食品厂本小利大,肯定能赚钱的。我们祖祖辈辈种庄稼,如果像现在这样,永远过不上好日子。我们只有走粮食精加工的路。现在,我们一斤花生、胡豆,只卖几毛钱,可加工成了食品,就要翻几个跟斗。这样,我们既没有离开土地,也赚了大钱!”
文忠、文富和卢冬碧听了,这才完全明白。文忠夫妇脸上一下挂上了羞愧的颜色。文忠说:“老三,我们错怪你了!”
文义说:“莫说了,大哥!你们刚才也说得对,我们先把青麻这现铁打好!等赚了钱,再齐心协力来炼办工厂这个钢!”
文忠听了,立即表态说:“对,老三!我们话明气散,你也是一心为这个家庭好。等二茬麻卖了,我们一定支持你把厂办起来!”
余忠老汉见兄弟二人又和和气气了,心里高兴起来。一时也不去说不同意他们办厂的话,因为这事还远着。只是沉着脸对文忠两口子说:“你们现在明白了吧?狗日的,自己心里有小九九,还怀疑别人!”然后,他抽出一叠钱,递给文忠,又吩咐说:“和文富一起买化肥去吧!”
文忠听了父亲的训斥红了红脸,却没说啥,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父亲的批评。他接过了父亲递来的钱,揣进怀里。吃过早饭,就果然拉起板车,随文富一道去买了一车化肥回来。然后,全家人齐上阵,把化肥施进了麻地里。
31
余忠老汉一家寄予了全部希望的二茬麻,却因供销社突然停止收购,而把全家人送进了巨大的打击和深深的失望中。
这天,他们正收割着二茬麻,几把镰刀同时在地里挥动,“咋察、咋察”的割麻声十分清脆悦耳。这清脆的声音像一首动听的乐曲,响在余忠老汉一家人的心头,使他们忘记了暑热,忘记了疲劳,而沉浸在了一种幸福的陶醉中。这时,文全突然从机耕道上匆匆走来,看见他们这个忙碌和紧张地的场面,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二叔,这麻没人收了,我们是抱鸡婆扒糠壳,空欢喜一场!”
他们听了,还以为文全开玩笑,齐声说:“文全。你莫胡说!”
文全说:“二叔,我才不是胡说!我才从乡上回来,亲眼看见告示的!说是头茬麻,还压在供销社的仓库里,卖不出去,供销社也没有这笔资金来收麻了!不信你们自己去看看吧!”
全家人听了,这才有些半信半疑。大家像傻了一样,互相看着。半晌,文富才突然对余忠老汉说:“爸,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去看看!”
余忠老汉听了,回过神,朝文富点了点头,说:“去看看吧!真要是那样,我们咋活呀?!”
文富听了,立即丢下镰刀撒腿就跑。到了乡供销社门前,果见大门紧闭,一些卖麻的群众守候在那里,气愤地议论着,不时还夹着粗鲁的骂声。文富没心思听他们说的是些啥,径直挤进去,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