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走去,他们只有把满肚子高兴压进心里。
是的,在他们为学技术的共同奋斗中,他们的爱情之根越来越深的扎进了对方的心窝里。淑蓉也果真是一个义无反顾、或者说有点固执的姑娘。厂里放假以后,她根本不征求文义的意见,也不写信告诉家里,就去买了两张回家的车票,不由分说地把一张车票塞进文义手里。不知咋的,文义倒喜欢淑蓉这种带点“控制”的性格。十分高兴地接过了她的车票。可是,他却向她提出一个要求,说:“我向你要一件礼物,寄回去向爸爸妈妈拜年,你能不能给我?”
淑蓉说:“你要啥样的礼物?”
文义说:“一张你的照片,嵌在镜子背后那张。这是给家里最最珍贵的礼物!”
淑蓉明白了,可嘴里却说:“不给!不给!”但后来还是红着脸幸福地取下了那张照片,交给了文义。文义连蹦带跳跑到邮局,把一封信和照片一齐寄给了家里。
这张照片,余忠老汉是在新年过后才收到的。不用说,它带给余忠老汉一家的喜悦,是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春节的。春节里礼尚往来的客人多。田淑珍不论碰上谁,只要是认识的,都要叫他们来相相文义的对象。这种快乐的情绪,伴随着逐渐来临的春风,彻底拂去了他们去年秋天文富卖菜受欺负、文忠拔禾苗被抓反面典型和五保户老头的死,留在心头的阴影。生活在他们面前,又变得非常美好起来。
26
南方的春天好像是说到就到了。春节过后,天气就一天天暖和起来,柳树枝头绽开了像小鸟嘴唇一样的上下两瓣叶儿。去年秋天栽下的桑树,似乎比柳叶儿更急,早就在枝头顶起了圆圆的叶子。叶子嫩得有些发白,在春风里晃悠悠地享受阳光的沐浴。这时,政府实施的“一青二白”脱贫致富工程,也正式启动了。上级派了两个职业中学的学生娃娃,来给村民讲养蚕的知识,叫做技术培训班。两个学生娃娃来到余家湾时,大家一看,还像是两个躺在娘怀里撒娇的小姑娘,谁也不相信她们能讲个啥课。加上春节以后,那些回家过年的有文化的青、壮劳力,又像鸟一样飞出去打工了,家里尽剩下一些女人和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婆,大家戏谑地称作“三八六○部队”。陈民政、小吴和龙支书,挨家挨户动员了半天,才每家动员了一个人去村小学听课。可这些“三八六○部队”的士兵们压根听不懂啥“一龄期”、“二龄期”、“休眠期”,更闹不懂啥叫杀菌、消毒。加上两个学生娃娃也没有实践经验,只照着课本上的内容念,像是念报上的文章。没多久,这些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在两个学生脆生生的、犹如银铃似的声音中,进入了梦乡,满教室响起一片呼噜声。气得陈民政、龙支书一阵拍桌子,可刚刚拍醒又睡了过去。结果,除两个学生娃娃通过念书巩固了自己的一些知识外,很难说农民学到了啥技术。
“技术培训”以后,乡政府就开始给村民发蚕种。陈民政、小吴和龙支书,亲自走村串户,把蚕种像宝贝一样交到村民手里。在给余忠老汉发蚕种时,陈民政开玩笑说:“老余大哥,你家既是种田大户,又是养蚕大户了哦!”
小吴也笑嘻嘻地说:“今后干脆成为养蚕专业户好了。”
余忠老汉、文忠、文富以及田淑珍、卢冬碧,都把头凑在一起,既好奇又显得兴奋地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看了半天,余忠老汉突然说:“我的眼睛不好使了,左看右看,好像是癞蛤蟆下的蛋呢!”
文忠纠正说:“癞蛤蟆蛋要大些!”
小吴听了,笑了起来,解释说:“啥癞蛤蟆蛋?是蚕子变成蛹,蛹变成蛾子产的卵。”
余忠老汉又问:“每个蛋出一条小蚕儿?”
龙支书说:“当然啰!咋还能出双胞胎?”
田淑珍听了,立即惊讶地大叫起来:“天啦,那要出多少细蚕儿?”
小吴说:“余叔,这是乡政府特殊照顾,每户都多发半张纸的蚕种。”
余忠老汉听了,觉得有点不对头,就担心地说:“咋要多发?我还担心桑叶不够吃呢!猪多无好糠,人多无好汤,到时候桑叶不够吃咋个办?”
龙万春说:“余大伯,你咋个也不醒事了?孵鸡还作兴有寡蛋呢,这些细蚕儿,能保证百分之百地孵出来?”
小吴说:“对,这是乡政府加的保险系数。每户多发的半张蚕种,也不加钱。”
余忠老汉听了龙万春的话,觉得是那么个道理,又听小吴说不加收钱,心里也就高兴了,说:“我明白了!”
正说着,小梅放学回来了。她一见余忠老汉手里的蚕种,就跑过去,抓着要看。文忠立即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说:“猴抓个啥?又不是吃得的东西!”
小梅听了,委屈地缩回手去。陈民政见了,就叮嘱说:“老余大哥,这东西可真要保管好!蚕宝宝就是钱宝宝,今后,说不定一条蚕儿就换一张哗哗响的票儿呢!”
余忠老汉听了,似乎也见到了那种美好的前景,回答说:“那是,我把它们当亲儿子侍候!”
大家听了这话,都一齐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从这些“癞蛤蟆”蛋中就拱出了无数针尖大的小虫子,昂着头东张西望,好像也十分惊奇似的。龙万春的“寡蛋”说没有言中,几乎都百分之百地孵化出来了。余忠老汉一家望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蚕,既新奇,又高兴,忙去摘了嫩嫩的桑叶回来,撒在上面。几天过去,这些小蚕蜕去了一层皮,倏忽之间变大了,变白了。再过一些日子,小蚕已变成了大蚕,又白又胖,活脱脱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越变越好看。文忠、文富想起两个学生娃娃讲课时,把蚕子称着蚕姑娘的事,觉得这称呼真是十分贴切。现在,像是小孩子突然长大了,原先的小床、小椅等已不够用了,他们满屋都摆满了蚕床,甚至连簸箕、筛子都派上了用场。满屋子都是一条条白花花的蚕,满屋子都是一片“沙沙沙”吃桑叶的声音。这声音,犹如春风春雨,显得既空灵又实在,在余忠老汉一家听来,这“沙沙”的细语才是世界上最美妙动听的声音,是最激动人心的乐章。这声音和乐章使他们精神倍增,情绪高涨。他们围在一张蚕床边,看着这些即将给他们带来好运的小东西贪婪地吃着桑叶,不但脸上挂上了舒心的笑容,而且心里也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欢乐。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余忠老汉当初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随着蚕子一天天长大,桑叶需要量成倍地上升。而去年秋天才栽下的幼桑,本身产量就不足。冬天里,陈民政、小吴下来,动员村民们为桑树上一次有机肥。可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农民,还从来没听说过给树上肥的事,一个个听见也像没听见一样。刚开春不久,陈民政、小吴又下来叫大家为桑树施一次化肥,提高桑叶产量。可庄稼人还是舍不得,还说乡干部是吃饱了没事干,眼看着大春生产就要开始,化肥供应本身就紧张,哪还有化肥去喂桑树,又一次把干部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现在,问题一下变得严重了,不少人家的桑树,只持得剩下顶端的两片叶子,可蚕子还没到五龄期。余忠老汉去年冬天闲着没事,就率领文忠、文富把房前屋后的渣肥和阴沟的肥上,挑到桑树地里,垒在了树篼下。当时也并不是全听了陈民政、小吴的话,一是因为闲不住,二是要打扫清洁准备过年。谁想歪打正着,今年的桑树就比别的人家好,桑叶又肥又大,一匹赛过别人两匹。可尽管这样,桑叶还是越来越显得不够吃了。这些白花花的蚕子也真是,仿佛从未吃饱过一样。别说文忠、文富摘桑叶来不及,就连田淑珍、卢冬碧给它们喂桑叶,好像都忙不过来。刚把桑叶撒上去,一片如骤雨降临的“沙沙”声立时响起。现在,他们听到这声音,已不再觉得是美妙的乐章了,而好像成了催人的絮语,使他们着急,心慌。一背篓桑叶,文忠两弟兄要摘大半天,可没撒几张床,就撒光了。撒到后边,前边的蚕子已把桑叶啃得只剩一片技权,又抬起头像是嗷嗷待哺似地望着天空。这时,文富依稀记得学生娃讲课时,说过的“淘汰”的话。他毕竟上过初中,知道“淘汰”这两个字是啥意思,于是在摘桑叶时,就先对文忠说:“大哥,我们家的蚕子,至少得扔一半,才能保得住?”
文忠一惊,说:“你说啥,不要?”
文富说:“是,贪多嚼不烂。如果不扔一半,到时连另一半都会保不住!”
文忠说:“那咋个能行,都养到这样大了,扔了,舍得扔吗?”
文富知道文忠确实舍不得,这就像自己生的孩子,再多再丑也舍不得扔掉一样。他没再说啥,回家又向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余忠老汉听了,看了看满屋子一样大小、又白又胖的蚕子,半天没说话,脸上露出了迟疑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说:“再拖一阵再说吧!我估摸照这样吃,我们地里的桑叶还可以将就!”
文富听了,不再提扔蚕的话了。他不是文义,如果文义此时在家里,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余忠老汉万万没想到,蚕子一进入五龄期,食量的惊人简直令人膛目结舌。他们地里的桑叶,没两天就捋了一大半。而这时,全村的桑叶危机更加严重,为了自己的蚕子不被饿死,有人开始在夜间出来偷盗桑叶,接着这股风迅速蔓延,使一向平静、和谐的小山村,变得夜夜窃贼不断。一些地里还有点桑叶的人家,不得不在晚上披蓑衣、戴雨布的出去守护。
这天晚上,余忠老汉和文忠、文富父子三人刚来到自己地边,就听见了地里有捋桑叶和说话的声音。他们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去,发现自己的桑树地里,正有两个黑影在持着桑叶。父子三人立即气愤了——自己的蚕子都快保不住了哇!文富刚想喊叫,却被文忠制止住了。文忠回头对余忠老汉说:“爸,你在这里守住路口,我和文富围过去!”
说着,也不等余忠老汉同意不同意,拉起文富梭到下面的小路上,猫着腰向偷桑叶的人围了过去。余忠老汉见了,也只好在路口蹲了下来。
文忠、文富猫着腰,走到持桑叶的人背后,才突然摁亮手电,大叫起来:“抓贼呀——”
捋桑叶的人听了,来不及去抓地上的背娄,惊叫一声,像惊慌的兔于,撒腿就朝外面奔去。可刚跑到路口,就被余忠老汉一把抓住了。这时,文忠、文富举着扁担追了过来,文忠大声叫着:“给我打贼娃子!”
听到喊,偷桑叶的两个人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哀求开了。却原来是文全两口子。
余忠老汉、文忠、文富一时也傻了,目瞪口呆地望着文全和叶冬碧。过了一会,余忠老汉才又疼又气地说:“咋会是你们?”
叶冬碧哭丧着脸说:“二叔,没法呀!看着蚕子饿得要死了,心里疼呀二叔,你高抬贵手,莫把这事嚷出去。”
余忠老汉还是有些生气,说:“你们咋会来偷亲二叔的?还有脸喊我二叔?”
文全听了,朝余忠老汉跪下了,说:“二叔,侄儿也是一时糊涂。你老原谅我们吧!这蚕儿不比人,要是人,饿一饿也就忍过去了,可这些东西不行呀!”
余忠老汉见了,心才软下来,从地上拉起文全,说:“为几把桑叶,背个碱名声,也怪冤枉的。回去吧,二叔不责怪你们!”
文全两口子忙感激地向余忠老汉父子三人道了谢,就急忙向外走去。余忠老汉又喊住他们,叫他们去把背篓背上。叶冬碧望着余忠老汉,迟疑地说:“二叔,这桑叶……”
余忠老汉说:“背回去吧,忙了大半天,又受了一场惊吓,也不能让你们空手回去!”
文全听了,忙不迭地跑进地里。背起了背篓。两口子既惭愧又感激地打余忠老汉三人的面前回去了。
可是,接下来,桑叶危机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全村家家户户的蚕子,此时都不需要桑叶了。这些蚕子,因为桑叶不足带来的营养不良,使自身防御功能降低,加之村民第一次养蚕,不知道消毒、防病——尽管这些知识两个学生娃在会上讲过,可没有一个人听进去,更不用说执行了。因此,全村所有的蚕,几乎都在后几天时间里,染上了一种怪病。它们不再吃食了,身子迅速肿胀起来,暴躁地在蚕床上,甚至滚到地上爬着。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粘液,并且发出一种恶臭。庄稼人谁也没见过这种病,也不知怎样防治。他们看着辛辛苦苦拔了庄稼栽上桑树养下的蚕,现在不吃不喝,痛苦地到处爬着,留下一股股难闻的气味,而自己却像面对亲生儿子挣扎在死亡线上而毫无作为一样,内心只有慌乱、痛苦和惶恐。
这天上午,文全忽然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