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忠老汉知道他的难处了,缓和了口气说:“其实你讲明了难处,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你是村上的头头,我们只是想让你到个场。”
龙支书说:“是,余大伯,我不来是不对的!”
余忠老汉问:“你现在到哪儿去?”
龙支书说:“不瞒余大伯,我知道天志老头明天上山,刚才文富出来请客,我听见了。我又怕你们在老头入土以前来找我,所以,我想到前面妹妹家里,住一晚上。”
余忠老汉听了,说:“你回去歇着吧,这样大一晚上了,妹子家也睡了。我们啥都准备好了,只等明早上出殡。你今天没来,我们不怪你,明早上吃出殡酒,可一定要来!”
龙万春听了,忙尴尬地点着头说:“我来!一定来!”
余忠老汉说:“不来我可要怪你!”
龙万春说:“你放心,余大伯!我不来就不算人!”说完话,两人分了手,龙春转身回到家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毛开国和龙支书果然都来了。把天志老头送上山掩埋后,余忠老汉就在院子里摆开了十多桌酒席,村子里有的一家来了一个,有的还来了两个。乡下人迷信,说吃了喜丧,自己也能长命百岁。而办丧事的主家,对这种蜂拥而来的吃丧酒的情况,则是不能说什么的,这是给人一种吉利,也是积德积善的表现。十多桌酒席没坐完来的人,一些人便候在院子外边的李子树下,候着开二轮。余忠老汉挨桌敬酒,说:“大家吃好喝好,有啥不周不到的地方,老少爷们多担待一点!”敬到毛开国那里,毛开国忽然一把抓住了余忠老汉的手,感动地说:“老余大哥,这酒,我越喝心里越不好受!”
余忠老汉不解地问:“咋了?是酒不好?”
毛开国说:“不是酒不好,是我脸上不好意思了!”说着,他忽然掏了五十元钱来,一把塞在余忠老汉手里,继续说:“我对不起你们家,这事过去了我不说了!五保户是全村的五保户,都让你一家人来负担,实在说不过去。这五十元钱,算我也为五保户尽点心意!”
他的话刚完,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龙万春也站了起来,说:“余大伯,我也有这种心意。村上没有钱,我个人给天志老头这场事,随一股份子!”说着,也掏出五十元钱,塞在余忠老汉手里。
这样一来,来吃酒的人也纷纷站了起来,掏出多少不等的钱,朝余忠老汉走过来,说:“是这道理呢!一人抬十人,难抬起来,可十人抬一人,轻而易举的事!余大伯,不能让你一人吃亏!”“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份情,余大伯收下吧!”
余忠老汉见了,一时感动得不知所措。过了一会,他才挡住拥过来的人群,又把刚才毛开国、龙万春塞给他的钱,放到他们的桌子上,故意沉下了脸说:“你们把我当啥人了?当敛钱的人了,是不是?我是请大家来送礼的吗?”
众人听了,不知咋回事,有的回到了桌子边,有的还站在余忠老汉面前。余忠老汉看了看大家,忽然想起了啥似的,朝众人打了一拱,说:“俗话说,金钱如粪士,仁义值千金,大家如果真有这份心意,我就拜托大家一件事!”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你说吧,我们一定照办!”
余忠老汉说:“天志老头在生辛苦一世,死了,我们不能让他太冷清。各位真有那份心意,不要看在我的面上,要看在死人面上,三月清明七月半,给自己的先人买纸时,多买上一刀半刀,到他坟上祭奠一下,别让他到孤坟野鬼那里抢钱花,受野兔欺负!腊月三十吃年饭时,多摆一双筷子在桌上,念叨他一声,别让他在阴间感到太凄惶!好歹还姓余呢,大家多尽一点孝顺吧。还有,请大家回去告诉小把戏一声,放牛割草,莫在老头的坟前糟蹋……”
话还没有说完,人们心里已经酸楚楚的了,纷纷答应道:“你放心吧,余大伯,我们一定按你说的办!”
正说着,左边一张桌上,一个老妇人忽然拉长声音哭了起来,先还声音不大,后来便变成了伤心的嚎陶。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寡妇陈玉清大娘。大娘一面哭,一面说:“天啦,我算是看见一个孝子了哟!无亲无故的,在生这样孝顺他,死了还这样念叨着他哟!我那短命儿子,三月清明叫他去给死老子烧把纸,他都不去哟!这个件逆不孝的东西哟!呜……呜!”
她这悠长而伤心的哭声,更把人弄得要掉下泪来。一些妇人忙一边陪她流泪,一边过去安慰她。功了半天,老妇人才渐渐上住了哭声。
19
安埋了余天志老头不久,秋播的农忙季节就来到了。这个季节虽不及夏收夏种那样使人着急,但对余忠老汉这家种田大户来说,时间就比别的人家金贵得多,也比别的人家忙碌得多。然而,在这年的秋播期间,还有一件事更令余忠老汉一家吃不下饭,睡不稳觉——那就是买不上化肥!打从秋后开始,化肥供应就一直紧张,到了播种的节骨眼上,情况也丝毫没有好转。庄稼人心疼地抛下农活,成天扛着箩筐扁担,推着板车,手里持着政府发的粮油挂钩化肥供应票,守候在供销社的大门口,等着买化肥,可结果总是失望而归。面对这种情况,政府和经营化肥的农资部门不是没想办法,只是因为上面执行化肥多渠道经营,化肥生产厂家将大量计划外化肥销售给个体商贩,结果主渠道没肥料供应,自由市场上却是成山成堆的化肥高价出售。可老百姓哪个又舍得把来之不易的几个血汗钱,拿去买比供应化肥高出一半价钱的“黑货”呢!何况他们手里攥着的,是政府发给他们的、按上一年交售粮食和油菜籽的比例,而应该兑现的“挂钩”肥呀!于是他们怀着一天比一天强烈的希望,楔而不舍地每天跑供销社一趟,想从那里买出播种的化肥来。
余忠老汉一家比别的人家更着急,因为他们种的地多,稻谷收获以后缺钱,又没备下一点应急的肥料,眼下,差不多的地都翻耕、平整出来了,有几块甚至已打好了窝子,只等着买回来化肥好下种。可文忠和文富一连去供销社排了三天队,也没买下一颗化肥。一家人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旦真买不上化肥,明年的收成该咋办?一次底肥顶几次追肥呢!有几次,文忠、文富差不多要去黑市上买高价肥了,可摸着口袋里文义寄回的钱,却怎么也忍不下心掏出来。他们只有再等,如果过几天还买不上供应化肥,那么,他们只有走买高价肥这条路了。
这天晚上刚睡下不久,文忠就起床了。
卢冬碧看着丈夫,又望望窗外,十分关心地说:“真的,天还早着呢!”
文忠一边穿衣一边回答:“早得晚不得,听说昨天要拢一批化肥,不知今天能不能买到呢?”说着,穿上了衣服,跳下床,又在地上趿着鞋子,就打开房门,走到楼上文富房前,一边擂门,一边喊着:“文富,起来了!”
文富在房内含糊地“嗯”了一声,文忠说:“快起来,我在楼下等你!”
说着,文忠走下楼,从厢房的空屋里推出板车,套上绳子。声音惊醒了余忠老汉和田淑珍大娘,田淑珍大娘在床上也关切地说:“天还早,你们再睡会儿吧!”
文忠一边套绳一边回答:“妈,不早了,我们早点去排队。”
说着,文富呵欠连天地下来了。他进灶屋打出一盆冷水,把脑袋埋进水里捂了半天,抬起头甩干了水珠,这才显得精神一些。屋里,田淑珍大娘还在发着感慨:“牛病不发马病发,东房不漏西房漏,我们种庄稼的,硬没有顺馏路走哇!”
院里,兄弟俩套好了板车,文富走到大门前,对屋里母亲说了一声:“妈,我们走了!”然后掩上大门,过来拉起空板车,和文忠一起走出了院子。
兄弟俩走出来,看见月亮还高高地挂在中天上,四周衬着深蓝色的夜幕,遍地月华如水。道路两旁的阔叶按树,被风吹动着,像是在轻声歌唱。一串串珍珠似的秋露,不时被风摇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脖子上,凉沁沁的。除了偶尔微风摇动树叶发出的絮语外,已是深秋季节的夜晚,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兄弟俩的脚步声和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吟唱,在这静夜里也像被露水儒湿了一样,显得凝重和沉闷。
走了一阵,文富回头看了看跟在车后的大哥,忽然停下了车,对文忠说:“哥,你到车上坐吧!反正是空车,我来拉你。”
文忠听了,一下恍然大悟过来,急忙几步跑到前面,夺过了文富肩上的车绳,说:“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你去坐,我来拉!”
文富不肯,说:“我年轻些,我来拉,再说只坐一个人,也不重的。”
文忠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你瞌睡多些,坐到车上还可以眯会儿眼!”
文富听了,很感激大哥的关怀,说:“那好吧,我们轮流着拉,这会你拉我,过会我拉你!”说着,他跳上板车。文忠又将几根装化肥的蛇皮口袋,铺在车上,让文富躺下。然后,自己拉着车走了。文富一躺在板车上,眼皮就打起架来。先还强迫自己的双眼仰望着清澈的夜空,可没过多久,就支撑不住地睡过去了,啥时候到的供销社大门前,都不知道。等文忠喊醒他,他才不好意思地笑了。兄弟俩看看大门前还没有一个人,都自豪地笑了笑,然后把板车横过来,靠着大门。放好了板车,兄弟俩跳上去,文忠说:“睡吧!”文富也应了一声,于是两人就靠着板车,把头埋在两只膝盖上,打起瞌睡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被几个汉子的说话声惊醒过来。文忠一下从板车上跳下来,揉着眼睛惊诧地问:“啥,开始卖了?”
一个汉子说:“梦中娶婆娘,想得美!”
另一个汉子说:“人家还正搂着老婆干那事呢,就给你卖了?等着吧!”
还有一个汉子说:“我们以为自己来得早,还有比我们早的!”
文忠清醒过来了,一看,天色果然还早,身后只不过是十几个来买肥的汉子。大家一面说,一面顺着墙根蹲了下去。文忠见了,又重新爬到了车上。
又过了很久,东边天际才出现一片柔和的鱼肚白,接着变成了紫红色。渐渐地,一片艳丽的玫瑰色彩,投射到供销社的墙壁和买化肥的群众身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供销社门前已排起了一条长龙,朝霞照耀着他们的面孔,使他们黧黑、粗糙的脸庞上有了一层酡红颜色。可这如美妇人红晕一般的颜色,掩盖不了他们内心的焦急和期待,他们一个个朝前望着。相互间的询问声和议论声响成一片。
文忠和文富把板车横在大门正中,以防止有人来加塞儿。他们站在板车上,有些自豪地看着身后的长蛇阵,庆幸自己排在了第一名。
太阳逐渐升高了,刚才像是美妇人脸上的玫瑰色的光芒,开始变成了橙黄色,照在人们脸上,有了些热辣辣的感觉。人群开始叫喊了起来:
“开得门啰!”
“上班罗啰!”
“我们还得回去忙活儿呢!”
过了一会,在大家紧张的期待和不耐烦的叫喊声中,供销社大门旁边的小门“吱呀”地响了一声。人们回头一看,见是供销社主任和化肥仓库的保管员走了出去,大家立即不做声了。
“大家回去吧,今天不营业!”供销社主任看了看排成长龙的群众,大声宣布说。
人群立即像炸了营,哄地一下闹开了:
“咋不营业?”
“我们的粮食等着下底肥呀!”
“我们都跑好多趟了,都没买到化肥,你们安的啥心?”
供销社主任做了一个苦脸,说:“有啥办法呢?难道我们不想卖肥料?没有肥料,我们用啥卖?”
话音刚落,人群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质问起来:
“你们为啥不去组织呀?”
“没化肥,这庄稼咋个种?”
另一个上年纪的大爷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我们这可是粮油挂钩化肥呀!”
仓库保管员听了,非常同情地看着大家,说:“不是我们没去组织,而是今年化肥供应到处都紧张,我们实在没办法呀!”
刚才那个老太爷问:“我们县不是新建了化肥厂吗,咋造不出肥料?”
供销社主任说:“你们就别提那个氮肥厂了!仓促上马,又买了人家的旧设备,一开工就造不出合格的化肥,现在是越生产越亏本!”
群众说:“我们不管那么多,我们就要买化肥!”
仓库保管员说:“我们是好心给大家说个明白,好早点回去忙活儿!要不,你们实在等不及,先去自由市场上买一些应急吧!”
大家一听,一起叫了起来:“我们把粮食低价卖给国家,却要我们去买高价化肥,我们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