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说:“爸,我咋不会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呢!”
余忠老汉眼里闪出了一层潮湿而晶莹的光泽。看见女儿的孝顺,想起春天里对待文英的事,倒一下深深觉得对不起女儿了,便问:“朱健呢,咋没回来?”
文英说:“他还要上班,明天会回来的,爸!”
父女俩只顾说话,文富将担子挑进厨房里,又重新走了出来。这时,田淑珍打断了余忠老汉和文英的话,对丈夫说:“你不要光站在阶沿上说话,进去看看文英给你送了啥?”
余忠老汉问:“送的啥?”
田淑珍说:“你各人进屋看嘛!”
余忠老汉听了,急忙向堂屋奔去,文富也好奇地跟了过去。走进堂屋里一看,只见桌上放着一块用有机玻璃制成的大匾额。匾的中间是一幅寿星拜寿图。寿星头上顶着一个大包,拄着拐杖,童颜鹤发,正对着他们亲切地微笑。两个小童子跟在寿星身边,手托仙桃等寿果,像是朝他们走来。图案两边,是一副用黄色有机玻璃刻成的对联,嵌在红色的玻璃上。文富念出了对联的内容:“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余忠老汉默默地,无比幸福地看着匾额。画上的意思他懂了,过去很多有钱人家的堂屋上,都挂有这种图画。对联的意思他却不懂,文富就对他说:“爸,这是文英祝你像山上的松树一样,永远不老,福寿双全!”
余忠老汉听了,脸上的皱纹颤动起来,像是抑制不住内心巨大的幸福和喜悦,这颤动慢慢变成增厚的笑意,一层层荡漾在眼睛里。他哆嗦着手,捧起了女儿送来的祝福,走出堂屋,来到阶沿上。当东晒的阳光立即投射在他手中匾额的玻璃上,玻璃马上闪烁着耀眼的金光。他又高兴地端详了匾额一会,才幸福得颤抖地对文英说:“你咋给爹送这样贵的礼,得花多少钱?”
文英说:“爸,花多少钱都值得!”
田淑珍见老头高兴的样子,就对他说:“看你看不够的样子,让文富挂在墙上,慢慢看吧!”
文富也说:“爸,给我挂吧!”
余忠老汉却舍不得,把匾仍抱在胸前,说:“忙啥?等明天客都来了,再挂!”末了又说:“让大家都看看文英的孝心呢!”
文英听了,脸一下红了,正想说话,文全忽然顶了一个大甑子,气喘吁吁地走进了院子。还在院子边,他就大声叫了起来:“二婶,甑子借来了!”
田淑珍见了,停下石磨,立即高兴地迎过去,说:“有劳大侄子了!”
文全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叔的生日,当侄儿、侄媳妇的送不起大礼,跑跑路是应该的!”说着,他放下甑子,也一眼看见了文英送来的匾。他正想过去瞧个稀罕,忽然,晒着太阳的天志老头,身子在竹椅上抽搐了一下,头突然偏向一边。紧接着,他就从竹椅上软绵绵地滑了下来,扑在地上。
文全急忙奔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口里喊道:“天志爷爷,你咋了?啊?!”
听到叫声,余家所有忙着的人,都停下了话,一齐跑了过去。余忠老汉也忙把匾放进屋里,吃惊地跑了出来。
文全还抱着天志老头摇晃着。天志老头的面孔仍泛着红光,可头却像棉花条一样随着文全的摇晃而摆动,口眼也都紧闭着,没回答文全的话。
隔了片刻,文全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停止了摇动、将手指伸到了老头的口鼻前。
余忠老汉一家,都被这突然出现的情况吓住了,他们紧张地看着文全,一双双眼睛瞪大了,一颗颗心绷紧了,谁也顾不上说话。
半天,文全的手指无力地放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大家,沉重而缓慢地说了一句:“他,走了!”
霎时,这轻轻、带着无可奈何的绝望的声音,仿佛一声惊雷从余家人的心上滚过,使这一家处在极度幸福和喜悦的人,立即像从盛夏的炎炎烈日下,跌进了冰窟里。他们的头脑轰的一声,如同被针尖刺了一下,全身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一时间,他们不知该咋办了,好像大脑已失去了思考问题的能力,木头一般站在那里,愣着两只大眼,痴呆地看着文全和他手上天志老头的尸体。周围十分静谧,阳光分外明亮,磨槽里的豆浆已经滴落于净,先前欢唱的喜鹊已不知去向。他们只觉得这静谧就要爆炸。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忠老汉才从这种惊愕和麻木中醒过神来,他的眼睛突突跳着,蹲下身,伸出哆嗦的手,仿佛不肯相信地也去探了探天志老头的鼻孔,口里喃喃地说着:“死了?死了!”
他们从惊愕中醒过来了,田淑珍过了一会,才记起哭。于是就一边哭一边呼天抢地地叫道:“天啦,这可咋么台呀?喜事没有办,倒要办丧事了!天啦,我们咋就摊上这号事呀……”
接着,卢冬碧也哭了起来。她没像田淑珍那样呼天抢地,却也十分伤心。文英见母亲和大嫂一哭,也禁不住抽泣起来。
余忠老汉从地上站起身,他没管几个哭泣的女人,抬头对还愣着的文忠、文富说:“还愣着干啥?去拿几颗鞭炮出来,放个落气炮吧;”
文忠、文富听了,回过了神,这才进屋拿出为余忠老汉贺生买的大鞭炮,连续放了三颗。三颗鞭炮清脆的响声,向村子里的人报告了余忠老汉家发生了不幸的消息。
然后,余忠老汉才对文全说:“大侄子,麻烦你了,给我抱进屋里来吧!”说着,他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像喝醉酒似的摇晃着身子,口里说:“我知道,迟早会遇上这一天!迟早会遇上的!”说着,走进堂屋里,搬了一把老式木椅子在正中,让文全把天志老头的尸体放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这才又去倒了半碗菜油,搓了一根纸捻放在碗里,点燃了,摆在天志老头面前。
天志老头去世的消息,像风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不一时人们都纷纷拥来了。堂屋里,田淑珍正哭得死去活来,伤心欲绝。一边哭,一边数落死人:“他三叔也,你咋要这样为难我们哟?我们没啥地方对不起你呀?你到我们家来,我们只有那么孝顺你哟!我们给你吃、给你穿,给你看病吃药,就是娃赶场,给我们都舍不得买一块糖,却要给你买哟!我文英给我买的冰糖,我那宝贝孙女都没吃上一颗,全给了你哟!春上那场病,我们一下就卖了两千多斤谷子哟!你说要吃鸡,我们就把生蛋的鸡杀了!你要吃鱼,我们就专门给你一个人煮鱼……你说说,我们哪点对不住你?你却这样不仁义,专门来弯酸我们哟!你侄子明天满六十,全家人盼着给他办生,你为啥偏偏要在这时来凑热闹呀?你哪怕多挨几天,我心里也想得开呀……”
她这一哭一诉,使卢冬碧和文英也想起了父亲的生日,两个女人也更伤心起来,由先前的抽抽搭搭变成了嚎啕大哭。
人们听到这哭声,眼圈也红了,一些女人也禁不住啜泣起来。男人们则去安慰田淑珍、卢冬碧她们,说:
“他大婶,你就莫哭了!人死了再哭也不能活过来!”
“就是,莫哭了!这事也不能怨他。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能拖到四更天!”
“对,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们一家对他好,大家的眼睛都是看着的。”
“是呀!春上那场病,我们就以为他要去呢!”
这时,余忠老汉清醒过来了。他不清醒不行,这样大一件事,他是顶梁柱,是主心骨。老婆和媳妇、女儿们要哭,让她们哭去,自己此时纵有天大的悲伤,也只能强压在心底了。他向来看望的众人打着躬,客气而恳切地说:“各位老少爷们,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求各位帮我担待着点!”
众人听了,七嘴八舌地说:“没说的,要干啥你尽管说!’”
还有人提醒他们,说:“去找龙支书没有?五保户是全村的五保户,该去找找他,看他咋说!”
众人也说:“对,千人吃饭,主事一人,他该到场才对!”
文富听了,急忙说:“爸,我去找他!”
余忠老汉也觉得有理,朝文富点了点头,说:“去吧,给他说声信儿就回来!”
文富等父亲说完,就急忙跑出去了。这儿余忠老汉对大家说:“家里人虽多,可这会儿哭的哭,艹卓的艹卓,都犯糊涂了。麻烦哪位兄弟或大侄子,去给请请阴阳先生和抹汗的郑瘸子吧!”
众人听说,忙古道热肠地回答:“你放心吧,我们这就去!”说着,就有几个人去了。
没一会,文富喘着气回来了。众人一见,忙问:“龙支书没来?”
文富失望地说:“他不在家。”
一个汉子愣了一下,突然说:“咋不在,我刚才过路时,还看见他在院子里!”
文富也愣了,似乎吃了一惊,说:“我问他的女人,他女人说没在家。我就说,等龙支书回来了,就到我们家来一趟,五保户余天志老头死了。”
一个人猜测地轻声说:“啥不在家,怕是不愿来呢!这号事,哪个不想落个干净?”
余忠老汉听了,忙说:“没在家算了!给他说了信的,他回来了肯定要来。”说完,就吩咐文富赶快去叫杜厨子来杀猪——厨子原是说好下午才来的。又接着让文全回去,让叶冬碧再叫上两个女人,来帮忙做饭。又让文忠去团转借桌子、板凳、蒸笼。没磨完的豆腐,几个热心肠的女人已经开始帮忙磨了起来。文忠没劈完的树篼,一个小伙子也过去操起了斧子。余忠老汉见了,心里踏实了一些。这时,阴阳先生背着铜钹和罗盘来了,可专给死人剃头和穿衣的郑瘤子却没来。死人没剃头,净身,听说阎王爷是不收的,阴阳先生也不好开路让他上道,只好坐下来等。不一时,郑瘸子也带着工具,一拐一拐地来了。这时,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堂屋里已经站不下,连院子里也站满了人。余忠老汉这才想起,老汉是喜丧,来看热闹的人肯定多,还应该在外面搭一个灵棚,让来看人都有个坐的地方。想到这里,余忠老汉又出来请人去砍竹子、借档席,在院子里搭起一个很大的灵棚来。接着,余忠老汉又记起,还没让人去请晚上闹夜的鼓手、乐队和唱孝歌的歌先生,于是又立即找人去落实这事。接着,又想起抬老头出门的抬脚,也应该早点对别人打声招呼,还得着人去乡上给他们每人买一根汗帕,从今晚起就得请人家坐席。还有挖墓坑的人,还有出门需要的纸人纸马、灵牌、引魂幡等等,一桩桩一件件从他脑悔掠过,又一一经他去安排落实。就这样,从上午一直忙到黄昏,整个丧事才渐渐显出一点眉目来。
18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可龙支书还一直没到余忠老汉家来。这使余忠老汉一家感到了不安。吃过晚饭,余忠老汉把请来闹夜的鼓手、乐队和歌师安排好了,要亲自到支书家去请他。可文忠坚持他去,说:“爸,家里大小事情都要你安排,等会阴阳先生还要择出殡的时辰,你还是留在家里吧!”
文富也说:“爸,就让大哥去吧!反正也是再给他说个信儿,来不来是他的事情。”
余忠老汉听了,也觉得是这样,就让文忠去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却有满天繁星的夜晚。星辉淡淡地照着大地,四周说黑不黑,说亮不亮,加上秋雾,天地间仿佛被一种发黑的粘稠的混沌物质给充斥了。秋虫卿卿,秋风飒飒,让人有种肃杀和悲凉的感觉。文忠走出不远,就听见从自己院子里传出了闹丧的歌师嘶哑而悲哀的声音:
“锣堂堂来鼓,
我在孝家起歌堂!
灵前烧起一炷香,
香烟渺渺又茫茫。
哀哎哀哎刺花儿开呀。
陪伴亡人上天堂!”
这是一批职业的孝歌师,那悠长的声音带着天然的、催人泪下的悲切和惨淡的音乐味。文忠听了,心里也不由泛起一种酸楚来。他回头望了望院子里临时搭起的敞棚,孝歌正是从那儿发出的。一只一百瓦的灯泡,亮出热烈和耀眼的光芒,似乎与那悲切的气氛很不协调。可是文忠没多朝这方面想,此时,他的内心充斥着另一种怨恨,那就是这个五保户,给他们家带来太多的麻烦了。为啥这些麻烦该他们一家人来承担?他想起春上那场病卖掉的两千斤稻谷,想起下午宰掉的三百多斤重的大肥猪,想起晚上供来帮忙、打杂以及抬脚、歌师、阴阳先生等而坐的七、八桌酒席,这个勤劳、节俭的庄稼人心里,确实有了种心疼与愤慨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村上的干部明明知道了这事,却没有人到场来看一下,仿佛怕被沾惹着似的。当干部的都怕沾惹上了,为啥却该我们老百姓承担?他越想越生气,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就大步大步地往前走着,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心里的不平和怨恨。